“我会随时为了钱而结婚,”奥黛丽·赫本问道,“你呢,亲爱的?”
金发碧眼的年轻作家说:“我也是。”
她笑了。
“幸亏我们两个都是穷光蛋。”麦基洗德和荧幕上的奥黛丽·赫本同时说出了这句台词。
十寸的小屏幕正在播放《蒂凡尼的早餐》,这种带框子的古董播放设备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更别提它正在播的还是 一部有头有尾的完整电影。这部电影麦基洗德已经看过无数遍,就像三岁的孩子喜欢反复看一本简单的图画书,但她依旧对每一个镜头充满了期待,三百岁的麦基洗德对于期待的定义和一个三岁孩子是一样的,期待只会发生在一个熟悉的故事里,你知道惊喜在哪里,高潮又在哪里,只要忍耐过那个乏味的情节接下来就是你最爱的台词,迎来完美又略带伤感的结局后,马上又可以再从头开始,这就像不断把一只球抛向一堵墙,每一次扔出去都是为了再接住,你不用担心这个球会突然不翼而飞,这是个充满安全感、尽在掌握的熟悉世界,一切都永远不会结束,也永远不会发生意料外的坏事,仿佛一台完美的永动机。只是三岁孩子那种简单的期待来自于无知,麦基洗德则是因为知道的太多。
有人推开了门,来者是一位身穿米黄色雨衣的审判者士师,脸部全部被滤镜涂黑,他站在门口对麦基洗德微微躬身:“祭司王大人,您该净身了。”
麦基洗德瞥了他一眼:“是K啊,进来吧。”
K推着一台带轮子的仪器来到麦基洗德身边,他跪下来把手伸到麦基洗德的长袍下面,笼罩着麦基洗德的滤镜一下子熄灭了,没了人造光彩的麦基洗德枯瘦如一具木乃伊,唯有那只反射着屏幕光芒的玻璃假眼显得格外炯炯。K熟练地脱掉了她的衣服,麦基洗德隐藏在长袍下的身体裸露了出来,她的上半身包裹着一副轻巧的外骨骼,因为她过于瘦弱,所以穿上衣服完全看不出那副外骨骼的存在,大腿根以下的部分被全部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带机械腿的精巧仪器,卡特听到的奇异脚步声就是由那双金属脚发出来的。她的腹部伸出几根塑料管连到下身那台小机器上,每根塑料管里流着不同颜色的液体。她没有穿内裤,也没有必要,因为排泄器官早就被切除了,所有生理功能都是通过腹部那几根管子进行的。K把那台指示灯变红的机器和他推进来的仪器连通,仪器发出轻微的震动声,侧面空空的水槽里开始出现浑浊的棕色液体,连在麦基洗德身上那台小机器的指示灯逐渐由红变绿,仪器上的数据在一阵快速变化后渐渐平稳下来。K摘掉她的假发,用一条毛巾轻柔地擦拭着她光秃秃的头皮,上面有好几道蜈蚣般狰狞的手术疤痕。
麦基洗德任K摆弄自己,显然早已习惯,她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屏幕:“K,你觉得她美吗?”
K瞥了一眼屏幕上的奥黛丽·赫本:“恕我直言,我觉得太瘦了,看上去有点儿吓人。”
“这不怨她,她童年经历过一场饥荒,从此再也胖不起来了。”
“很显然,饥饿改变了基因表达,导致反转录座子的甲基化出现了问题,随着细胞复制过程中积累的基因错误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健康问题,我猜她活的一定不长。”
“六十三岁。”
K耸了耸肩:“真是人间悲剧。当时就应该把那场饥荒造成的基因缺陷者完全隔离,并禁止他们生育,这可以从源头上斩断很多健康问题,如果他们当时那么做了,人类就不用经历那么多艰难的岁月了。”
“那我们现在也看不到这位精致脆弱的美女了。”
“人只有活得足够长,才能真正理解这个世界。过去人多得像蝗虫,寿命却短的像浮游,他们不懂什么叫尊重生命,只会疯了一样用自己短暂的生命去制造乱子,体现存在感,不过好在那些短暂的生命给我们留下了足够多的故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欣赏,但再也不用像他们那么活着。”
“但最美的依然是最短的青春,皇家芭蕾舞团每年的门票收入就是证据。”
“只有在大部分人只能活七八十岁的年代人们才会嘲笑衰老,如今老年才是常态,大部分人最后都不会记得自己还年轻过,无论如何还是活着比较重要。”
“如果一个人能长久地活着,又不会变老呢?”
“即便外表不会苍老,内心也会变得苍老,如果把一个二百岁的灵魂放到一个二十岁的身体里,那张年轻的脸也会被衰老的心所污染,就没有那么招人喜欢了,人们还是只会欣赏那真正的、短暂的二十岁。”
“但也许身体不会衰老,内心也就不会衰老,就像过去的人们想象不出一个人二百岁是什么感觉,我们也不会明白当一个二百岁的年轻人是什么感觉。”
“那种感觉会不会像成为神一样?”
“我不知道,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麦基洗德喃喃着,“因为我们已经老了。”
仪器不断发出细微的嗡嗡声,这样的透析过滤还得持续很久,K为她擦完身体后说道:“祭司王大人,您真的觉得上午那件事跟卡特没有关系?那个人就是个无赖,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就喜欢他这一点,只要开出的价码足够高,他什么都可以出卖,目前还没有人能比我开出更高的价格,所以我对他很放心,我也很反感那个人,但也没什么好办法,这个世界需要各种各样的人维持平衡,包括无赖。”
“那您觉得是谁在反对您?”
“恨我的人太多了,但只要他们的理由各不相同,就永远无法团结起来,没必要把他们放在心上。”
“但既然有人侮辱了您,就应该让他们付出代价。”
“说说你的看法吧,K。”
K恶狠狠地说道:“我认为肯定跟荒原上那些拿非利人脱不了干系,应该对他们进行清缴!”
麦基洗德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K,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件事跟拿非利人有关,我们都清楚这不过是你又想对他们大开杀戒。”
“那又怎么样?”K有些急了,“拿非利人不是人类,他们是人类的叛徒和低等生物生出来的杂种,放任他们像蝗虫一样繁衍就是对人类的不负责任,他们迟早会威胁到我们。”
麦基洗德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K,我知道你恨他们,但我说过拿非利人的问题很复杂,我不会纵容你感情用事。”
K攥紧了拳头,太过用力以至于手背上青筋暴起,麦基洗德厉声说道:“如果你恨我就杀了我吧,既然我把我的命交到你手里,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记恨你。”
K的身体颤抖起来,突然他跪倒在麦基洗德脚下,把脸埋在她干瘪的身体上喃喃着:“恕我惶恐,祭司王大人,刚才那一瞬间我竟然冒出不该有的念头。”
“没关系,我理解你。”麦基洗德和蔼地说道,她捧起K的脸,在他耳后摸索到脸部滤镜开关,黑色滤镜不见了,K自己的脸露了出来,那张脸被严重烧伤过,贴在骨头上的皮肤就像一层薄薄的透明油纸,眼睑和嘴唇全都没了,白森森的牙齿和硕大的眼球毫无遮蔽地裸露在外面。
麦基洗德抚摸着他的脸颊说道:“我的孩子,我明白你对那些背叛者的恨,但这事光我说了不算,拿非利人事务必须征得贺兰氏的同意,只要贺兰绝同意了,你立马就可以带着你的人动身。”
“又是那个人妖,”K不悦地说道,“贺兰绝不值得信任,他还真以为您不知道他背着您搞的那些小动作。”
“绝从小就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干出什么我都不怨他。”
“他根本不关心那些拿非利人的命运,为什么这种事每次都要询问他的意见?”
“这是我们之间的协议,必须被遵守,而且我必须再见他一面,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了。”麦基洗德突然眯起了眼睛,“啊,他来了。”
K的内置通讯器也收到了贺兰绝到达的通知,他赶紧说道:“我立马为您更衣……”
然而贺兰绝已经进来了,他用脚砰地一声踢上门,冷冷地扫了一眼麦基洗德和K,相比他们的残缺和丑陋,高挑俊美的贺兰绝仿佛完全不同的物种。他冷漠地说道:“我来了,到底什么事?”
K勃然大怒:“你这个无礼之徒,竟敢对祭司王大人如此放肆!”他说着就要扑向贺兰绝。
“算了,”麦基洗德制止了他,“绝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彼此熟悉,没必要拘于虚礼。”
已经快要掐住贺兰绝脖子的K不甘心地放下了手,贺兰绝白了他一眼,拉了张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他不快地说道:“大半夜的又把我叫过来干什么?不是又让我帮谁背黑锅吧?连劳动营的恶心事都能跟我扯上关系,真是服了。”
麦基洗德和气地说道:“绝,那件事我要多谢你,我欠你的人情,不会忘了的。我现在请你来,是找你商量拿非利人事务,很抱歉又让你跑一趟,但这些话没办法在外人面前说。 ‘焦土’审判者士师认为今天广场上发生的骚动有可能是拿非利人的阴谋,应该对他们进行惩罚,你怎么想?”
贺兰绝不耐烦地说道:“我说了多少遍了,那些杂种跟我没关系,你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必问我的意见。”
麦基洗德说道:“我很抱歉占用你的时间,但程序必须得履行,K,准备文件,让绝签字。”
K从一个抽屉里找出一份文件和一支签字笔摆到贺兰绝面前,贺兰绝看也不看就飞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真是烦透了麦基洗德这些古董做派,什么签文件,点蜡烛,看电影,活脱脱像个原始人。
“很好,既然有了绝的授权,士师队就可以履行自己的义务了。”麦基洗德郑重地说道,“K,我现在在贺兰氏的授权下,命令你对拿非利人的第三号定居点进行‘圣绝’。”
“圣绝”意味着可以杀掉定居点内的所有活物,这可不是小惩戒,而是一场大屠杀。K两只裸露在外的眼睛因为莫名的欲望燃烧了起来,他跪下来激动地念出士师队的誓言:“尽你所能,尽我所能!”
“去吧,”麦基洗德温和地说道,“祝你狩猎愉快。”
K立马退了出去,贺兰绝也想起身离开,麦基洗德叫住了他:“绝,别急着跑,我总是找不到机会跟你聊聊,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贺兰绝不耐烦地说道:“这是什么法定义务吗?”
麦基洗德笑了:“你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孩子,只想着自己,这会让你吃苦头的。”
“我没义务陪你聊天,我困了,要回去休息,”
“你知道我多久没合眼睡过觉了吗?我的身体早就无法像正常人一样休息了,我不能进食,不能睡觉,一切享受都与我无缘,我比所有人都了解活着的痛苦,你从小就是人人都爱的贺兰绝,你能想象自己变得像我一样吗?青春的痛苦只有两幅解药,老丑或是死亡,后者不见得比前者更差。”
“那你怎么不去死?你自己一直活着,却劝别人去死,你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爱,更没有你这样的美貌,所以也没有任何人看得起我,但这让我变得坚强,什么苦都可以吃,你生来就从未承受过别人鄙视的目光,你若真的变老,一定会后悔的。”
“放心吧,”贺兰绝看着自己保养良好的玫瑰色指尖,冷漠地说道,“我永远不会变成你这样。”
“你从小就这么任性,觉得整个世界都围着你转。宇宙的原则是无序和离散,生命是反抗死亡真理的叛逆者,如果你不愿意臣服于死亡,那就必须接受衰老的诅咒。如今我们的生命已经足够长久,但如果你还想青春永驻,那是对生命的大不敬。”
贺兰绝蓦地抬起眼帘,警惕地看着麦基洗德,她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你们贺兰家的使命是守护生育机构里的天使,但这些年你一直背着我用那些珍贵的天使胚胎做实验,妄图寻找让自己永生的办法,贺兰绝,你背弃了自己的誓言!”
麦基洗德细细的脖子上突然青筋暴起,连着她的净化器发出了不详的滴滴警报声,贺兰绝意识到她什么都知道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了杀意,他的眼神落在了麦基洗德连接的治疗仪器上,其实她比婴儿都脆弱,他现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杀死眼前这个老妖婆。
麦基洗德注意到他的目光反而放松了下来:“绝,你果然是个没有良心的孩子,竟然想杀了我,别忘了一直以来都是我在保护你。”
“你只是在利用我而已,你把我们贺兰家当成你维持权力的工具!”贺兰绝愤怒地说道,“我已经受够了,实话告诉你吧,最新的天使胚胎已经分化出来了,但我不会让它发育成真正的天使,我会用那些细胞治好我自己,取代你成为新的祭司王!我再也不会任你摆布!”
麦基洗德用怜悯的语气说道:“绝,你真的还是个孩子,以为万事尽在掌握,你的生命已经到头了,如果你杀了我,谁来保护你的孩子?”
“你少骗我!我不会死的,我会永远活下去!”
麦基洗德叹了口气:“绝,你总是执迷不悟,连我都看到了,解开自己的衣服,看看锁骨下面。”
贺兰绝狐疑地把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在左侧的锁骨下摸到了一个异样的凸起,他哆哆嗦嗦地解开了自己的衬衫,一低头看到锁骨下面竟长出了一只眼球正瞪着他,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因惊恐而扭曲的脸,那真的是他的眼睛。
贺兰绝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他疯了一样把那只眼球从身体里抠了出来,扔在地上狠狠踩扁,剧痛撕裂了他的身体,他捂着伤口跪倒在地上绝望地嚎叫起来,鲜血弄湿了他的半边身子。
麦基洗德痛心疾首地说道:“这就是你不听话的下场,你应该把胚胎交给我,而不是自作主张拿去做治疗,这一切本来还会迟一些到来,可惜你亲自召唤来了自己的末日。”
贺兰绝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麦基洗德,她用冷酷无情的声音说道:“绝,我会代替你抚养你的孩子,以后他会继续替我照料那些天使,我希望他不要像你这样忘恩负义。”
贺兰绝咬牙切齿地说道:“新的天使胚胎已经被我销毁掉了,你永远都不会得到那个最完美的天使,我们贺兰家才是最完美的!”
麦基洗德的脸变得无比阴沉:“不,你们根本不是完美无瑕的天使, 你们是堕天的路西法!”
那个名字像诅咒一样刺痛了贺兰绝的心,他强忍着剧痛站起来,用尽全力推倒了麦基洗德做治疗的仪器,那些连接在麦基洗德身上的管子把她拖到了地上,仪器上的警报灯一下子全亮了起来,麦基洗德翻着白眼,只剩半截的身体像触电一样抖个不停。
贺兰绝突然发现他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多长出了一个手指头,本来合脚的皮鞋也变小了,他不敢脱掉鞋查看他的脚到底怎么了,他想也许是那些治疗用的细胞在他身体里起作用了,他不知这是死亡的预兆,还是成神的前奏,害怕得眼泪掉个不停,他要赶紧回家去,说不定睡一觉明天他就能恢复正常了,他用自己最后的力量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