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耶和华你的神是忌邪的神,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
贺兰绝一下车就听到这洪亮的声音,那严厉的语气仿佛诅咒。他抬起头看到自己家被血海淹没,翻涌的血海中漂浮着天使之城的九名守护天使,粘稠的鲜血玷污了他们洁白无垢的身躯,纯真的脸上沾着仿佛泪痕的血迹。
贺兰绝眉头微颦,他问前来迎接的管家红龙:“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您不在的时候士师队来安装的,说是祭司王大人为贺兰家专门定制的家装滤镜,还嘱咐要一直开着试试效果。”红龙弯下身子毕恭毕敬地答道,脑后长长的辫子随着他的动作从肩膀上垂了下来,那火红的发色宛若最灿烂的夕阳,他那被修身中式长袍包裹的身体如贺兰绝一样纤细修长。
“赶紧给我关掉,”贺兰绝不悦地说道,“吵死了。”
“是,老爷。”
贺兰绝登上台阶的时候滤镜被关掉了,周围立刻安静下来,这座建筑呈现出了本来面目。原来这是一幢玻璃建成的房子,纤细的钢筋骨架支撑起大块的透明玻璃,钢筋上雕刻着精巧的玫瑰藤,晶莹的玻璃立柱顶端卷起柔曼的漩涡纹样,透明的拱顶如涌出的喷泉,上面覆盖着卷曲的蔷薇藤蔓,转基因蔷薇发出如萤火虫般忽明忽暗的柔和光芒,在璀璨花光的映衬下,这座玻璃屋仿佛圣诞水晶球般闪闪发光。檐角矗立着晶莹的玻璃天使雕像,尖顶上站立的那尊最为高大,他一手指天,挺拔高傲,长着一双蝙蝠翅膀和一条蝎子尾巴,仿佛背叛上帝的堕天王子路西法。这座看似脆弱的房子其实远比一般的钢筋水泥建筑更为坚固,它是那么美,任何加于其上的滤镜都像一种玷污,这里就是贺兰家的祖宅水晶宫。
优雅精美的客厅里每一样摆设都是真实的,唯一的投影装饰是像万花筒一样不断变换图案的花砖地板,不过那精巧的图案和客厅的整体布局融合的恰到好处,丝毫不显廉价低俗,唯一格格不入的是坐在地板上的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她看上去五六十岁,这个年纪在天使之城里还是年轻人,但在精美客厅的映衬下她的衰老和丑陋实在过分碍眼。她的眼神呆滞痴傻,翕动的嘴唇里不断流下口水,把她的下巴弄得湿乎乎的,一看就神智不正常,这是长期使用大脑控制系统造成脑损伤的表现。如今的大脑控制技术所达到的水平只能以粗暴的方式剥夺人的语言和行动能力,让人像木偶般一动不动,并会产生头晕、恶心、失眠、抑郁、记忆力衰退等不同程度的后遗症,长时间使用还会造成不可逆转的脑损伤。因为幼儿未发育成熟的大脑对脑控系统的反应较小,以及出于控制对社会具有严重威胁的重罪犯的考虑,只有育幼所和监狱可以合法使用脑控系统,而且使用时间被严格限制,并受到人权委员会、脑健康管理委员会、监狱伦理委员会、幼儿权益保障组织等多个机构的严格监督。但再严格的监管也无法杜绝人类生活的一条铁律:只要足够有钱就什么都买得到,富有如贺兰绝想在家里装一套最大功率的脑控系统不过小事一桩,这套价值不菲的系统是他专门为地板上那精神异常的女人准备的,她就是贺兰绝的妻子阿丽亚。
在成为被所有女人羡慕的贺兰太太前,阿丽亚是某监察某监察部门的部门中某监察内部某监察科的监察科科长,她听话又上进,良好的家境让她接受了不错的教育,不仅如此,她还是个和父母续约了二十年亲子关系的天之骄女。现在人类的生命太过漫长,一个人再怎么晚婚晚育都无法避免一生中出现过多直系血亲,为了避免财产方面的争端,所有亲子关系在孩子年满十八岁时自动解约,届时父母将按规定支付子女一笔自立资金,关于这笔经费的计算有一套复杂的公式和相关规定,并有大大小小的机构和专业人士帮助核算,但总的来说最终金额取决于父母的经济条件,穷人的孩子十有八九要净身出户,有钱人家的子女则能分到一大笔钱。为了规避巨额自立费,有钱人往往会选择和子女续签亲子协议,虽然续约期间父母不得不继续为子女掏钱并承担一系列连带责任,但同时还可以继续累积养育积分,而且子女年龄越大,需要支付的自立经费就越低,到达一定的年龄和条件就可以完全免于支付自立经费,比起分家,续约是划算得多的做法,贺兰家就从未解除过亲子关系,因为那意味着天价自立费,况且他们本身活的就不长。虽然比不上贺兰家持续终身的亲子关系,但二十年的续约期足以证明阿丽亚出身不俗,她生来便具备在天使之城成功的一切条件,她完全有理由为自己感到骄傲。所以她绝不会跟身边那些烂男人申请结婚,这个城市里的男人又少又烂,在她心目中配得上她的男人只有贺兰绝。在这座几乎人人迷恋皇家芭蕾舞团的城市里,阿丽亚属于其中最偏执的那一类,她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会中头奖,何况以往嫁入贺兰家的女孩儿还不及她优秀。她十几岁就迷上了皇家芭蕾舞团,对舞台上光彩照人的贺兰绝一见倾心,去剧场观看芭蕾表演是她生活的唯一调剂,这项业余爱好花去了她大部分工资。即便贺兰绝已经退役,但只要坐在那儿,她就会被一种难言的感动和希望所俘获,她觉得贺兰绝此时一定正躲在暗处于观众中搜存着自己心仪的女孩儿,然后他就会发现她,被她深深吸引,他会带她离开苦役般无止境的单调生活,进入贺兰家璀璨闪亮的水晶宫,她的生活里将再没有堆成山的工作和烦人的同事,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她深爱的贺兰绝。
但当贺兰绝真的出现在她的办公室时,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忘了他当时是去办什么事的,因为她实在太激动了。当天他就约她吃饭,说是为了答谢她的专业帮助,虽然她根本闹不清自己到底帮了他什么忙。但也无须深究,毕竟她是个那么优秀的女孩子。周围人对她嫉妒的发狂,她的同事和上司不加掩饰地公开针对她,但这些都不值一提,因为贺兰绝和她约会了一个星期后便向她求婚,辞职时周围人眼里几乎要滴下血来,离职管理处丧心病狂地给她开出长达五百页的离职流程手册,但她一离开办公室就立刻用垃圾文件粉粹器把那破玩意儿处理掉了。筹备婚礼期间原部门不断给她发信息让她回来履行离职手续,不然就去职业道德委员会控告她,让她这辈子都无法再就业,她把那些人全都拉黑了,她已经是尊贵的贺兰太太,那些人在她眼里连爬虫都不如,他们想告她就去告吧,贺兰绝有的是钱,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情。他们的婚礼全程被公开转播,新晋奇迹灰姑娘阿丽亚穿着纯手工缝制的昂贵婚纱,无上的幸福和天价滤镜把她年近五十的脸修饰得仿佛少女,整个世界好像都被她踩在脚下,她迫不及待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一辆水晶马车将她从奢华的婚礼现场接往贺兰家的水晶宫,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这座房子的样子就被连到了脑控系统上,五年来除了吃饭和排泄,大部分时间她都被连在系统里动弹不得。如果阿丽亚还有能力对自己的婚姻生活发表评价的话,她倒不一定会十分不满,比起过去没日没夜的工作和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她现在所缺少的无非是虚假的希望,更何况她每天还能看到近在咫尺的贺兰绝,她曾经梦想的生活好像也不过如此,只是细节有些不同罢了。比起回到过去的生活,说不定她发自内心想继续留在这里。
贺兰绝的皮鞋踏过地板发出轻快的脚步声,他看都不看脚边的妻子,好像根本没发现她。他的视线被水晶桌上的一个玻璃罩子吸引,那下面是一朵开到极盛的红玫瑰,娇嫩的花瓣摇摇欲坠,那濒临死亡的脆弱之美恰似贺兰绝,他盯着那朵玫瑰若有所思。
“因为我耶和华你的神是忌邪的神,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贺兰太太喃喃自语的声音打断了贺兰绝的思绪,他不耐烦地拿起桌上的脑控系统遥控器按下了开关,贺兰太太被重新连入系统,屋里立马安静了。他放下遥控器突然想起来这几天好像忘记叮嘱红龙喂妻子了,红龙对这事儿总是不上心,只要他不过问就经常忘记给她东西吃,这倒不是什么麻烦事,他决定自己顺手解决。他蹲下来从桌子下面拖出来一个漂亮的瓷盘子,然后从旁边的瓶子里铲了一勺干粮倒进去,这种干粮富含人体必需的营养,绝不含对人体有害的物质,是全民健康委员会推荐的首选食物,贺兰绝觉得这东西挺方便,不过他自己是绝不会吃的。他用脚把盘子推在妻子面前,然后关掉了脑控系统,贺兰太太立马把脸埋在盘子里开始大嚼特嚼,看来是真的饿了,贺兰绝无法忍受妻子的吃相,立马快步离开了。
一出客厅他看到了管家红龙,他问道:“对了,少爷今天的治疗顺利吗?”
“非常顺利,细胞置换起作用了,扩散被控制住了。”
贺兰绝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他继续问道:“那他今天练舞了吗?”
红龙小心翼翼地说道:“老爷,少爷今天做了整整五个小时的治疗,不仅做了透析,还更换了骨髓,现在人还有点儿虚弱,他只是个四岁的孩子,是不是……”
“这家里到底谁说了算?”贺兰绝冷冷地打断了他。
管家犹豫了一下,把身子更深地弯了下去:“当然是您,老爷。”
贺兰绝冷哼一声,冲着楼上大喊:“贺兰飘,马上给我下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小男孩立刻顺着楼梯飞奔下来,他战战兢兢地小声唤道:“父亲。”他头上披着一块长长的黑纱,一直垂到膝盖,下面露出的一双小腿长到有些不可思议,他用黑纱紧紧裹住自己纤细瘦弱的身体,仿佛羞于见人一样深深埋着头。
贺兰绝冷冷地说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贺兰飘怯生生地仰起头来,那张秀丽的小脸酷似贺兰绝,可惜被脸颊上淡淡的疤痕破了相。
贺兰绝看了他一眼,立马嫌恶地皱起了眉头:“赶紧遮起来吧,真恶心。”
贺兰飘马上用黑纱遮住了脸,无助的泪水在他的眼睛里打转,但他不敢让眼泪流下来。一旁的红龙讨好地说道:“老爷,那些疤痕很快就会消失,这次治疗结束少爷的细胞置换基本就全完成了,然后他就能公开露面了。”
贺兰绝并没有因管家的话高兴起来,他冷冷地对贺兰飘说道:“去练舞吧。”
一直强忍着眼泪的贺兰飘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父亲,求求你,我今天真的不想跳了,我的脚好疼,我害怕……”
“闭嘴!”贺兰绝勃然大怒,“你不知道自己长着一双什么样的脚吗?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除了磨平那双脚没有任何办法,我也是这么长大的,这就是你生在这个家里的宿命!”
贺兰飘用力咬住嘴唇,但还是抑制不住发出了抽泣声,贺兰绝看着这可怜的小男孩儿突然由盛怒变得绝望,他颓然跪倒在地上,把脸埋在掌心里也哭了起来。
贺兰飘茫然地看着情绪骤变的父亲,都忘记了哭泣,贺兰绝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了儿子稚嫩的肩膀:“孩子,我知道你很疼,但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我们要么就成为神,要么就成为怪物,客厅里那个女人都能长命百岁,我们忍受了那么多痛苦,生命却那么短暂,这不公平,这一点儿都不公平!”他说着又哭了起来。
贺兰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父亲的情绪感染了他,他不禁和他一起哭了起来。
贺兰绝擦去眼泪咬着牙说道:“但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会比麦基洗德那个老妖怪活得更久,我们会成为真正的神!”
贺兰绝俊美的脸被一种不知名的欲望点亮了,但贺兰飘却越来越害怕,他生来就没离开过这座水晶宫,父亲和红龙一直告诉他,外面的人都像家里那个被称为贺兰太太的女人一样又老又丑,只有他们是天之骄子,但活着对他来说是如此痛苦,他从没有过丝毫优越感,可他无法选择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也无法选择他是谁,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但他愿意尽一切努力讨好他的父亲,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惟其如此他才能在这个家里生存下去。
“我马上去跳舞,”贺兰飘说道,“父亲,我会听你的话,请你不要难过。”
“我的好孩子,你是贺兰家的希望。”贺兰绝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吩咐红龙道,“去把少爷带到舞蹈室,然后帮我准备好设备,我要马上开始透析。”
“是,老爷,但是,”红龙有些担忧地说道,“您要不要先暂停一段时间看看效果,万一有什么副作用……”
“来不及了,”贺兰绝立刻说道,“我身体的失控现象越来越严重,保守治疗已经完全不管用了,这些细胞是我最后的机会。”
“但是如果麦基洗德知道分化出了新胚胎可怎么办?她的那些特务手眼通天,迟早会知道新天使已经出现……”
“顾不得那个老妖婆了,她只想维持自己的权力,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如果这次成功了,我们将再也不用怕她,贺兰家将取代她成为新的祭司王!红龙,如果我有任何不测,少爷就交给你了,现在的治疗方向没有错,你要带着他摆脱贺兰家的宿命。”
管家庄重地点了点头:“老爷你放心,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少爷。”
“还有你,”贺兰绝继续说道,“如果我成功了,你也能摆脱最终的宿命,即便我失败了,你也能代替我活下去。”
贺兰绝的神情十分坚定,红龙看上去有些哀伤,他淡淡笑了一下:“老爷,活下去的人一定是您。”
这时贺兰绝脑中的内置通讯器提醒他收到了一封新信息,他浏览过内容后立刻脸色大变:“麦基洗德又召唤我去她的城堡。”
红龙忧心忡忡地说道:“您不是才从那儿回来吗?今天先是那个奇怪的家装滤镜,现在又这么反常地召唤您,她不是怀疑到了什么吧?”
“我不知道,因为今天上午的事她现在怀疑每一个人,但她最信不过的应该是卡特·火焰那个杂种,所以即便她知道了什么,也不会现在就来对付我,我只要能争取时间完成治疗,她就拿我没办法了,目前千万不能跟她撕破脸,去帮我备车吧,我立刻就去见她。”
“是,老爷,”红龙不放心地说道,“请您务必小心。”
贺兰绝出门时车子已经停在台阶下,他拉开车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轰鸣,他吓了一跳,赶紧回过身去,只见美丽的水晶宫又被血海淹没,原来是那套奇怪的滤镜不知怎地突然自己启动了。他现在赶时间无暇顾及这奇怪的东西,他钻进车里厉声说道:“赶紧开。”
“是,贺兰老爷。”
电动汽车无声地启动了,身后那诅咒般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地钻进车里:“因为我耶和华你的神是忌邪的神,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