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周身喷射火焰的汽车轰鸣而过,腾起的火苗形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仿佛一只真正的猛兽在街道上狂奔。因为工业不振,汽油贵的吓人,马路上绝大部分车都是充电的,这辆车引擎的轰鸣声和排气管喷出的刺鼻尾气十分惹人注目,这正是卡特·火焰的一贯作风。他心神不宁地看着车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飞逝而过,不断催促司机再开快一点儿。他很少用自动驾驶,出门一定会让司机开车,有钱人得拼命花钱穷人才能有工作岗位,这是一种慈悲,他相信自己的司机并不恨他,虽然他们之间身份地位相差悬殊,但人与人之间即便是剥削关系也会产生一种暖意,不过卡特这样的聪明人从不会被这种虚情假意所迷惑,他觉得祭司王也是这样的人,但也许她不是,说不定她根本就不是人。
“火焰先生,前面是管制区了,请您下车吧。”
司机的声音打断了卡特的思绪,他从车上下来,仰起头看着面前闪闪发光的巨型天使影像,从空中飘来空灵缥缈的万福圣歌。天使之城如但丁的天堂一样分为九个圈层,象征着市民积分的九个序列,也对应着天使之城的九位守护天使,大天使加百列守护的第一天是整个城市的核心,生物医疗工程所和培育孩子的生育机构都位于此处,此外这里还是最高级别行政机构所在地,祭司王也住在这里,因此第一天的安保系统极其严密,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开车进去更不可能。道路两旁的守护天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卡特,他知道那一双双美丽的眼睛其实都是监控器,驻守于此的士师队肯定已经知道他来到了,应该马上就会有人来接他。
果然从马路尽头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一辆马车奔驰而来,拉车的是一头独角兽,浑身洁白如雪,鬃毛飘逸如云,双眼碧蓝似海,额头上长着一根冰柱一样晶莹的犄角,它是基因工程的产物,身价令财大气粗的卡特都要咂舌,一位高挑苗条的女人驾驶着马车,她华丽的制服表明她隶属士师队的最高级别——“天上之火”王子,她浑身燃烧着精巧明亮的火苗,那完美无缺的滤镜让卡特的定制滤镜都相形见绌。王子士师对卡特微微颔首:“火焰先生,请上车吧,祭司王大人在等您。”
“劳您大驾。”
卡特爬上了马车,他摸了摸座椅,是真皮的,整辆马车即便没有滤镜也非常精致,不是粗制滥造糊弄人的玩意儿。
王子士师轻轻抖动缰绳,独角兽沿着宽敞的大道奔跑起来,马车经过壮观的生物工程厂区,钢化玻璃建成的高楼入夜依旧灯火通明,在那片厂区中心就是培育孩子的生育机构,那是天使之城最重要的地方,管理极其严格,所以五年前的行贿案震惊了所有人,受害者卡特想起这事仍忍不住在心里骂娘。
驾车的王子士师一直没有说话,卡特突然打破了沉默:“要是独角兽突然在马路上拉屎怎么办?”
王子士师脸上波澜不惊,她温和地说道:“火焰先生,我们马上就到了。”那语气就像在跟小孩子说话。
挑衅失败的卡特心里越发烦躁,他心想这女人关了滤镜说不定是个快两百岁的老妖怪。据说第一天的空气里充满了会操控大脑的神秘波段,不过他才不信,真有那种好东西他就用不着费那么大劲管理劳动营里的人渣了,操控大脑的技术一直没什么突破性发展,到现在为止效率最高的依旧是谎言和宗教,但他真的开始怕了,因为他的对手麦基洗德没有人类的感情和弱点,任何谎言都骗不了她。
“到了,火焰先生,请下车吧。”
马车停在了祭司王城堡的台阶下,这座建筑没有使用任何滤镜,朴实又阴森,卡特暗暗给自己壮了壮胆子,登上了台阶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昏暗的大厅里只有一个士师,他身穿最低级的士师——“永恒之影”魔导士——制服,跟刚才那耀眼的王子士师截然不同,他没有使用任何滤镜。他对卡特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来,于是他们沿着盘旋的楼梯拾级而上,长长的影子如头纱一样拖在脚下,卡特看着墙壁上摇曳的烛火内心嗤之以鼻:点蜡烛,真想的出来啊。
魔导士士师将他引入了一间宽敞的会客室,会客室中央摆了一张巨大的会议桌,已经有人提前坐在那里。
虽然他们之前从没说过话,但卡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很惊讶在这儿遇见他。他立马打了个招呼:“你好啊,美男子。”
贺兰绝不理会卡特轻薄的语气,冷漠地对他点了点头:“你好,火焰先生。”
卡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隔着会议桌打量着贺兰绝。他没有使用任何滤镜,身穿简朴的灰西装,梳着上班族样式的短短的分头,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个让女人都黯然失色的美男子。人人都希望自己能比别人更漂亮、更聪明或是更有钱,想达到这三点都不容易,不过能看着比自己更优秀的人死在自己前面感觉也不错,贺兰家族在这四方面都以登峰造极的能力满足着旁人。贺兰氏是医药巨头YHVH集团的所有者,他们跟政府合作经营着第一天里的医疗厂区和生育机构,除了祭司王他们是天使之城里名望最大的人,但让他们出名的不是财富,而是贺兰家男人们的美貌。贺兰家的男人们长得惊人的相似,也惊人的美丽,他们就像城市上空那些天使影像,美得轻盈绝尘,他们从小练习芭蕾——在一座天使都能人工合成的城市里,却有人练习用自己的脚尖跳舞——观看芭蕾舞表演是这里最受欢迎的娱乐项目,而皇家芭蕾舞团的首席总是一位年轻的贺兰先生,贺兰绝二十五岁离开芭蕾舞团时,无数人伤心欲绝。然而虽然掌握着让天使之城里所有人长寿的医疗资源,贺兰家的男人却出奇的短命,至今他们无人能活过五十岁。他们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确定还在自然生育的家族,惊人的财富保证他们根本不惧怕自然生育的代价,而且不同于屡次受骗上当的卡特,他们确实生的出来,不过他们挑选妻子的目光让人匪夷所思,嫁入贺兰家的女人都是痴迷芭蕾舞团的普通女孩儿,在本人都没想到的情况下被贺兰先生挑中,然后一步登天,接着诞下贺兰家美貌绝伦的新继承人。关于贺兰氏对自己的妻子进行基因改造的传说甚嚣尘上,这也许就是他们短命的原因——人工手段制造的自然生育让他们生来就带有不可治愈的基因缺陷,但在这座男人稀少的城市里,每个女人都爱着贺兰先生。贺兰家的男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众情人,他们可不是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遥不可及的偶像,他们有一天会真的下凡挽起观众中某个女孩儿的手,这也是皇家芭蕾舞团让所有人疯狂的原因之一——或许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贺兰绝今年已经四十八岁,说不定哪天人们就会看到他的讣告,死神的阴影却如一层花纱一样将他装点得更加精致脆弱。他对死亡那麻木不仁的态度激起了卡特的反感,卡特所拥有的财富和权势让他能容忍大部分比自己漂亮或是聪明的人,可贺兰氏完美得就像一则传说,他们的短命都让人嫉妒,他们甚至不给别人看到他们变老变丑的机会。卡特虽然嫉妒的要命,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被这谜一样的男人所吸引,但他才不会傻到去搞同性恋,犯了那样的过错可是要倒大霉的。不过他可以联姻,贺兰绝有个四岁的儿子,他可以让自己的女儿芭丝特替自己去得到那从未露面的神秘男孩儿,这样一来贺兰氏以及YHVH集团最终都会是他卡特·火焰的……
贺兰绝对卡特贪婪的目光无动于衷,他从小就习惯了走到哪里都被人这么盯着看。卡特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奉祭司王大人的召唤而来,跟上午雕像落成仪式上的骚乱有关。”贺兰绝冷漠地说道。
卡特想不明白上午那事儿跟贺兰绝有什么关系,不过不用独自面对祭司王让他放松了不少,他觉得眼下的情形不像是麦基洗德要置他于死地。想到这里他兴致颇高地跟贺兰绝套起了近乎:“对,上午那个事儿,一个疯女人坏了所有人的兴致,不过那个雕像太带劲了,编程细菌,谁能想得到呢,这是天使之城才做得到的事情。”
“天使之城荣耀永存。”贺兰绝面无表情地说道,声音干巴巴的毫无感情。
“天使之城当然荣耀,因为政府有的是钱,”卡特挤了挤眼睛,“他们可手握造人这门大生意啊,如果人人都像你们贺兰家一样自己生孩子,财政状况可能就不太妙了。”
贺兰绝的脸色阴沉起来:“火焰先生,法律只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障妇女儿童的利益,并没有规定生育方式,如今的社会是所有人共同选择的结果,请你不要在祭司王的城堡里信口开河。”
“你说得对,”卡特轻浮地说道,“我觉得我们的法律无非证明了一件事,不是人人都想生孩子,更重要的是,不是人人想生就能生。”
“生育是野蛮的,”贺兰绝仿佛背书一样说道,“我们将妇女从不体面的生育里解放出来是一种最大的正义……”
“依我看,”卡特打断了他,“最大的不体面是贫穷,只要足够有钱,哪怕死了都比贫穷地活着强百倍,你们家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美男子?”
“火焰先生,请你不要随便拿别人的悲剧开玩笑。”贺兰绝的语气显而易见是生气了。
卡特情真意切地说道:“千万别生气,我说这话没有任何取笑你的意思,我认为对于一切生物而言,延续自己的基因是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事,只有最强的基因才有资格延续下去,不良基因只能被淘汰,人类曾经差点儿灭绝就是因为不值得延续的基因太多,我们如今文明的胜利之处无非是尽一切可能保证延续下去的基因都是有价值的,但我们还是浪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用来筛选和定义什么是价值,我们远不如蜜蜂或是蚂蚁的种群高效,总有些压根就不该延续下去的基因钻了制度的空子,看看劳动营里的人渣就明白了,为了处理那些垃圾浪费了太多宝贵的人力,”说到这里卡特疲惫地叹了口气,“但另一方面我们在鼓励优秀的基因延续方面做的还远远不够,这是对整个人类的失职,尤其是——恕我直言——像祭司王大人或是你们贺兰家。我不懂你们姓贺兰的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怎么总那么差,你们家族的早逝可能就是你们那种择偶癖好导致的,你应该从小教育自己的儿子找最优秀的女人。听说你儿子今年四岁了,现在教育还来得及,顺便一提,我有个五岁的女儿,像你的儿子一样是自然诞生的,我卡特·火焰的女儿……”
“火焰先生,”贺兰绝冷冷地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卡特,“五年前生育机构那场行贿案人人记忆犹新,事后的追查工作我也是参与了的,我甚至可以带你看看最初制造芭丝特的那个培养皿……”
“你胡说八道!”卡特勃然大怒,“芭丝特是她母亲生下来的,才跟那些狗屁培养皿没关系……”
“请不要吵架,先生们。”
一个洪亮的声音让暴跳如雷的卡特一下子安静了,他和贺兰绝立马同时起身低头行礼:“天使之城荣耀永存,祭司王大人。”
麦基洗德身着苦行者穿的麻布长袍,粗糙简朴的服装让她脑后那轮光晕显得更加夺目,这身装扮让她看上去仿佛一位圣人。卡特低低地埋下去听着她的脚步声,那声音过于铿锵冰冷,让他不禁猜测她在拖地长袍下面到底穿了一双什么鞋,或者她已经没有人类的双脚了。她身后跟着一位浑身穿戴着外骨骼的老先生,外骨骼就像一副脚手架一样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衰老肉体,这位老人是德高望重的人权委员会煮息帕特里奥,今年228岁,虽然呼吸都得靠人工设备帮忙,却依旧为了人权事业奔走不休。天使之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奇迹老人,这里既没有养老问题也不存在退休,人是昂贵的,只要活着就得创造价值,这是生命的真谛所在。
麦基洗德在会议桌的主位上坐了下来:“请坐吧,诸位。”她的声音异常洪亮清晰,那是安装在喉咙里的声卡制造的效果。
大家依次坐了下来,一位魔导士士师关上了会客室沉重的大门,卡特瞥了一眼其他人,惴惴不安地猜测着这个组合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今早发生在天使广场的事我想诸位都已经知道了,”麦基洗德说道,她的声音严厉又不失温和,“这件事令我非常震惊,当事人虽然行为不当,但我想这样有违常理的行为背后必然隐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不公,人权委员会立刻联合治安管理处、士师组织对此事展开了调查,目前已经有了初步结论,所有资料由人权委员会负责汇集,现在请人权委员会的朱熹帕特里奥先生宣读调查结果。”
但那位老先生却像入定般一动不动,所有人沉默地等待着,一时鸦雀无声,这种氛围让卡特越来越毛骨悚然,几乎忍不住要大喊大叫,他对面的贺兰绝倒是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终于帕特里奥先生如梦初醒般发出了声音:“……嗯嗯,是的,我马上宣读结果。抱歉,刚才我的助听器有些延迟,真是失礼了。”
“没关系。”麦基洗德和蔼地说道。
帕特里奥在外骨骼的帮助下举起颤巍巍的手指在空中来回滑动着,同时嘴里念念有词,显然正在通过大脑中的通讯器调取资料。提心吊胆的卡特松了一口气,此时已经被吓出了一身汗,不禁在心里咒骂起这个老不死,他怀疑这是不是麦基洗德要开始整他的前兆,然而他在那张毫无人类感情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答案。
帕特里奥用尖细的声音说道:“文字调查资料总共4306页,图片、视频和音频另收入附件,现在全部资料已经上传到这个会议室的无线组群里,麻烦大家自行连接到群里进行下载。”
每个人各自掏出迷你通讯器塞到耳朵里,他们的内置通讯器自动连上了会议室的网络,调查资料立刻下载到了他们的大脑里,贺兰绝依旧面无表情,卡特都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下载资料,他立马使用自己通讯器内置的检索装置搜索关键内容,但资料实在太多了,而且充满了冗长的数据和引用,以及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的专业术语和法律条文,他连翻了几十页都没搞清楚这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更搞不清楚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急需有人给他解释一下。
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善解人意的帕特里奥继续说道:“我相信大家都已经下载好了,现在我就其中的主要内容进行报告,那么,祭司王大人……”他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麦基洗德,她做了个应允的手势,于是报告开始了。
“今日在天使广场引发骚乱的女士名叫莉娜,八十二岁,证圣者,在垃圾回收处工作,她的儿子名叫爱德华,十六岁,于去年高中辍学,今年五月摇号落选,然后自愿申请前往劳动营工作,随后莉娜立刻与前夫解除了婚姻关系,她的前夫从未工作过,一直靠结婚生活,和莉娜离婚当天便又与另一位七十九岁的女士建立了婚姻关系。莉娜在工作中留有多条不良记录,曾在公开场合多次发表不当言论,并有抽烟酗酒的恶习,目前患有严重的肝脏疾病,但因为积分限制无法进行肝脏手术,靠药物进行姑息治疗。从家长监督委员会提供的数据来看,莉娜在与爱德华的亲子协议期内并未尽到责任,存在陪伴时间不足、殴打孩子等多种问题,家长监督委员会曾一度考虑剥夺其监护权,后因她多次申诉才没有实行。爱德华在校表现非常不好,各项评分都很低,并有斗殴、吸烟、性骚扰等不良记录。以上就是当事人的大概背景。
说回这次的事件,爱德华于上周五在劳动营死亡,莉娜从不明渠道得知了这个消息,并得到了一组爱德华临死前的照片,这组照片让她相信爱德华在劳动营遭受了反人道的虐待,于是引发了今早的骚乱。根据士师队的调查,那些照片并没有造假,爱德华死前确实遭受过暴力及侵入式性行为……”
“性行为就是性行为,为什么非要强调侵入式,”卡特不满地打断了他,“你是想暗示那是强奸吗?你有证据吗?”
“火焰先生,我并不想强调什么,只是想对情况进行……”帕特里奥迟疑了一下,“描述,我想大家都下载到照片了。”
卡特的脸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但我觉得你的描述存在误导性。”
“那我为自己的措辞道歉,毕竟我大概有两百年没实践过这种野蛮肮脏的行为了,可能在认识上产生了一些偏差,”帕特里奥歉意地微微颔首,“那么请允许我继续。因为劳动营缺乏监控和数据采集,爱德华的尸体也已经被火化,我们只能大致还原爱德华死亡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经士师队调查,爱德华那天参加了一个派对,这个派对供应色情产品、酒精和香烟,是为了欢迎包括爱德华在内的四名新成员而举行的,一共有八名劳动营的底层管理者——你们那里称之为工头——参加了派对,没有确切证据表明爱德华是被迫参加派对的,他在派对上也表现的很高兴,这些都有现场视频为证,派对进行过程中他和一位名叫铁男的工头单独离开,不就便死亡了,根据铁男的证词,爱德华是在与他发生性关系的过程中突然死亡的。至于其中是否存在违反当事人意愿的胁迫行为,目前还没有定论,但有人作证爱德华是自愿和铁男一起离开的,而且有确切证据表明当事人过去多次在公开场合表达自己对暴力和性的极端向往,他上学期间曾下载堕落到令人震惊的违禁书籍在学校阅读,这些都可以作为重要的辅助证据。
但不管爱德华是否自愿,照片所显示的现场状况都相当……触目惊心,从人道主义的角度上讲,我认为劳动营的管理存在重大问题,管理者过分纵容暴力和色情,对精神刺激类物质——包括酒精、大麻以及色情产品等——丝毫不加限制,在员工数据采集和工作场所监控方面极不完善,因此人权委员会将对卡特·火焰就上述问题提出控告。至于爱德华的死因,因为无法验尸,难以直接确定,但他出生后在天使之城留存的健康数据显示,他有窦性心跳不齐的问题,所以他极可能是死于突发性心力衰竭,当天过量的酒精、尼古丁以及过激性行为都是诱因,这表明生育机构在胚胎筛查方面的失职,生育机构作为重要部门,却屡次爆出失职行为,这是对公众忍耐力的挑衅,人权委员会决定一并对YHVH集团负责人贺兰绝提起控诉。至于莉娜,她在为人母期间未尽到责任,让未成年的孩子辍学去劳动营,她和前夫的婚姻属于典型的交易婚姻,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对爱德华有深厚的感情,而且昨天晚上她还喝了酒——这也许就是她在广场引发骚乱的直接原因。近期酗酒闹事事件频发,我认为在市民积分核算中应加强对酗酒行为的惩处力度,人权委员会下一步将积极推动这方面规定的进一步完善。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帕特里奥转向卡特,“火焰先生?”
卡特毫不掩饰自己喜上眉梢的样子,他轻快地答道:“没有,我会应诉的,并尽一切努力维护劳动营的小伙子们享受暴力和色情的权力,我是个男人,自然会为男人们的基本权益而战。”
“好吧,”帕特里奥转向另一边,“贺兰先生呢?”
贺兰绝面无表情:“我接受一切安排。”
“很好,”麦基洗德说道,“此次会议的视频和相关资料会立刻上传到公共监察系统,供所有市民随时查阅观看,现在散会。”她站了起来,脑后的光轮更加耀眼,声音也分外洪亮,“天使之城荣耀永存!”
“天使之城荣耀永存!”其他人起立回应。
通讯设备断开了,戏演完了。贺兰绝连个招呼都不打便径自离开,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帕特里奥也在人工骨骼的帮助下颤颤巍巍地走了,麦基洗德重新坐下来,叫住了想要脚底抹油的卡特:“火焰先生,先别忙着走,我们单独谈谈。”
卡特浑身一个激灵,他看到一个男人从外面进来,在身后关上了沉重的大门,那人穿着米黄色的雨衣,头上的帽子低低压下来,但即便他把帽子摘下来也看不到他的长相,因为他的脸完全被滤镜涂黑,就像根本没长脸一样。他把手插到口袋里靠在大门上。卡特知道这无脸人是士师队里真正的秘密警察——“焦土”审判者,他们的存在只是这座城市的一个传闻,因为那些真正见过他们的人全都消失了。卡特慢慢坐下,冷汗顺着脊背淌下来,他意识到接下来才的审判才将真正决定他的命运。
麦基洗德说道:“火焰先生,现在那些照片已经传开了,所以不得不在调查资料里全部公开,不然会影响政府的公信力,不管怎么努力圆谎,那些照片恐怕很难让人相信那男孩出于自愿,或者他的惨状仅是由一个工头造成的,所以你不要觉得这次起诉你是闹着玩的。”她的声音较之刚才变得冷酷阴森,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卡特立马辩解道:“祭司王大人,天使之城把所有人渣都扔到劳动营,我有时候连个干活的人都找不到,在监控和数据采集方面我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但管理资金有限,总有人背着我干这些下三滥的事,我实在拿那些杂碎毫无办法……”
“卡特,”麦基洗德打断了他,“劳动营的问题根深蒂固,绝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我很清楚你的难处,劳动营的负责人换过好几任,我必须承认你是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因为在你的管理下那个地方和地狱最为接近。”
卡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打算抛弃我吗?”
麦基洗德和颜悦色地说道:“天使之城——包括劳动营——的每一个人都如同我的孩子,我绝不会抛弃其中任何一个,即便你们犯了错。现在对你发难的是人权委员会,他们这次的目标是召集全体市民组成陪审团对你进行审判,那些惨烈的照片极容易让人们团结起来,然后把你视为一个共同仇恨的对象,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棒的团结理由了,陪审团定会十分兴奋,所以判决结果十有八九会从重从严。你前面那几任劳动营负责人都是这么完蛋的,最惨的那个被放逐到了荒原上,如果人权委员会真的召集起了这样一场审判,那我也对结果无能为力,毕竟人民的意志不可违抗。”
“你私下授权我在劳动营的职责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卡特豁地站了起来。
审判者士师立刻走过来压住卡特的肩膀强迫他坐下,卡特不情不愿地坐下来,他甩开对方的手愤愤不平地瞪着麦基洗德:“祭司王大人,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麦基洗德微微一笑:“我的孩子,现在人类如此稀少,不止是我们两个,所有人类都应该是个共同体,这里面既包括朋友也包括敌人,这两种人对于人类生活都不可或缺,只有敌人才能让我们识别出朋友,有敌人才有团结,如今没有来自外部的敌人,我们只能自己创造敌人,你应为自己即将遭受的审判感到荣耀,因为你作为敌人带来了久违的团结。”
卡特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道:“祭司王大人,我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难道不都是出于这样的目的吗?为了用劳动营的混乱衬托天使之城的美好,我毫无怨言地扮演一个遭人憎恨的反派角色,但是没人理解我,人权委员会不理解敌人对于团结的重要性,他们只知道为了团结而团结,然后发动一群蠢材对我这样名为敌人实为朋友的人大加批判,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可惜人类生活中绝大多数事务取胜的必要条件都不是真理,而是人数够多,因此蠢材是相当有价值的,因为他们的数量永远足够多,所以我们应该鼓励他们的愚蠢,赞美他们的愚蠢,并想办法防止他们变聪明。当然我的意思并非是要愚弄大众,如果他们真变聪明了倒也无所谓,最可怕的是他们往往自以为变聪明了,那会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不如让他们保持愚蠢,将劳心费力的事情交给真正的聪明人去做,虽然那些蠢材们并不领情。”
麦基洗德亲切的声音鼓舞了卡特,他谄媚地说道:“祭司王大人,您对我的困境真是一语中的。”
“小伙子,我无意撤换掉你,我十分满意你过往的表现,至于你犯下的那些过错……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我宁愿选择自己熟悉的魔鬼。我不关心那个男孩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只关心一件事,为什么会有那些照片,那些照片又为什么会到那个女人手里?”麦基洗德的声音突然变得阴森,“好一点儿的回答是你不知道,糟一点儿的答案是这里面也有你的份儿,请你务必讲实话。”
“天呐!原来祭司王大人您怀疑那个女人是我指使的?”卡特简直百口莫辩,他焦急地辩解道,“这件事发生后我立马像往常一样做了善后,而且也惩戒了当事人,毕竟他们这次搞得实在有些恶心,但我以为这不过是那帮人渣胡闹过了头,至于为什么会有照片,那些照片怎么流传到了城里,今天早上又为什么会发生那件事,我真的毫不知情!我的话千真万确,请您一定要相信我!”
“劳动营里每一个员工都被植入了信号器,他们只要敢踏出劳动营一步就会被无人机探测到,然后立刻被击毙,唯一能在劳动营和天使之城间自由往返的人只有你。”
“别忘了那些叛逃者!”卡特立刻反驳道,“信号器的存在不是什么秘密,我早就建议过应该将信号器植入心脏或大脑,而不是阴经,总有些疯子为了逃出去宁可阉了自己,无人机无法追踪到他们,那些人成了荒原上的野兽,连劳动营都屡次受到他们的攻击,他们在天使之城外围也引发过骚乱……”
“如果不常常让我们的朋友见识到敌人的可怕,他们怎么能明白那就是敌人呢?”麦基洗德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他,“那些人游荡在天使之城和劳动营之间,恰当地画出了文明的边界,他们是天使之城重要的敌人,也是劳动营重要的敌人,我们需要他们,但我现在怀疑你背着我偷偷把那些人变成了自己的朋友。”
“绝对不可能!他们已经不是人了,没有任何人能和他们合作,他们毁灭一切自己看到的活物,连劳动营的人渣都惧怕他们……”
“如果他们和劳动营里其他人成了朋友呢?”麦基洗德打断了他,“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这种可能性让卡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建议马上给劳动营全体成员更换信号器,保证不会再有任何人活着逃出去……”
“不行,”麦基洗德一口回绝,“我说了,我们需要他们。”
卡特慌了:“可是现在真正的敌人出现了,必须马上在劳动营进行大规模排查,把我们的敌人揪出来,但现在人权委员会要找我的麻烦,我不敢轻举妄动……”
“镇静!”麦基洗德陡然一声大喝,她的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脑后的光轮也变得更加耀眼,她看上去就像一尊发怒的神像。卡特吓得立刻闭上了嘴,他的理智告诉他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但理智无法战胜恐惧,他的腿软的都站不起来。
“我的孩子,”麦基洗德的声音重新变得温和,脑后的光轮也跟着暗了下来,柔和的光芒让她的脸重新变得慈祥,“你还是没有理解我们如今所生活的世界,曾经地球过分拥挤,敌人到处都是,但现在人类如此稀少,我们不得不自己制造敌人,维护团结,并保持这两者的平衡,这是我们身为人类无法逃脱的宿命。当敌人出现的时候,不要害怕,也无须愤怒,要对他们心怀感激,因为有他们,才有我们,归根结底我们是一体的,可是很多人并不理解这一点,他们不会感激自己的敌人,只会将其赶尽杀绝,可是敌人一旦没了,接下来朋友就会变成新的敌人,人们将陷入无休止的悲惨轮回。我不在乎人们反对我,只要能创造出更多的‘你们’,我不介意站到对立面变成千夫所指的‘他们’。”
她的声音充满了力量和仁慈,卡特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被她打动了,六十岁的卡特在她面前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那种仰望大人的感觉是如此感人又温暖。
麦基洗德走到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用威严的声音说道:“但我害怕年轻的孩子误入歧途,毁掉我们这个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世界,只要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就觉得痛心疾首。不管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敌人,我们都是一体的,只要你能理解我,你就是我忠诚的朋友,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天使之城的荣耀永远与你同在。”
卡特感觉到她身上辐射出一股暖意,他激动地跪倒在她脚下捧起她苍老的手,把嘴唇贴在她皱巴巴的手指上:“我永远是您忠实的朋友,我向您发誓会尽一切力量与您一起维护这个世界的平衡。”
“卡特,你是个聪明人。”麦基洗德的声音十分欣慰。
卡特仰望着她,眼中泪光闪烁:“祭司王大人,我向您保证今天的事再也不会发生,我会妥善处理劳动营里那些垃圾。”
“很好,”麦基洗德十分满意,“早点儿回去休息吧,为了你的健康。”
“是的,祭司王大人。”卡特恭顺地向门口一步步后退。
“另外,”麦基洗德继续说道,“祝您的官司一切顺利。”
卡特诧异地抬起头来,麦基洗德微微一笑:“我无法插手你的官司,但你会和贺兰绝同时被审判,你刚才看到他了,他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你的案子不会被公众过分关注。 ”她的目光依旧毫无感情,但卡特从中看到了某种明白无误的暗示,他激动地说道:“借您吉言。”
他退出会客室,一溜烟儿跑下了楼,他相信自己暂时平安度过了这场危机,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觉得自己真是生活在人类最好的时代。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阴森的城堡,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天使之城荣耀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