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最近一直被这个念头困扰着,他越来越想不明白古力格列自治点里那种单纯的生活到底是人类进步的方向,还是彻底灭亡的前兆。夜色降临,让独自躺在自己在林中搭成的临时歇脚处,透过头顶的树枝看着满天繁星,各种思绪在他脑中纠结在一起。
活着就是不断与死亡抗争,为此必须去争夺有限的资源,为了繁衍后代还必须争夺配偶,然后为养活后代争取更多的生存资源,如此简单明了的事实却让这个世界复杂到不可理解,但自治点的古力格列几乎完全摆脱了人与人之间不可避免的生存压力。祂们同样青春美貌,也不需要一对一的伴侣,祂们如真正的天使一样平静快乐,无欲无求,几十年前让建立那个自治点的时候,并没有料到有一天会迎来如此美好的生活。那时大屠杀还没有结束,荒原上到处是像伊莎贝拉一样惨遭毒手的古力格列,发生在祂们身上的暴行完全超出了让对人类行为的理解,他甚至已经不知道继续当一个人还有什么意义。但他强迫自己的心智运转起来,到处寻找还活着的古力格列,想尽办法取得祂们的信任,带领祂们一起开辟新的家园。最开始自治点里天天充斥着痛苦的嚎哭,隔三差五还有人来袭击他们,他们什么都没有,过着食不果腹的悲惨日子,完全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可让的精神一直没有倒,他记得自己对别人的承诺,一心一意要为伊莎贝拉创造一个安全的生活环境,后来他还找到了阿尔忒弥斯,这都是他生活的支柱。在所有人不懈的努力下和平终于降临了,生活一天天变好,秩序被建立起来,他们经历了一段黄金岁月,可是好日子跟着阿尔忒弥斯一起离开了。
一开始一切并没有改变,可谁都意识到改变迫在眉睫,曾被掩盖的仇恨和欲望重新开始蠢动。自治点人心惶惶,维纳斯借机开始鼓动人们反对让,祂声称是祂们离群索居的生活导致了外界的猜忌,祂们应该离开这里和拿非利人混居在一起,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伴侣,让把祂们困在这里是想把祂们当做和别人交易的筹码。对让的怀疑迅速传播开,为古力格列无私付出了几十年的让成了祂们的敌人,早已习惯人心反复的让无意为自己辩护,他也清楚过去的生活维持不下去了。在一次全体会议后,自治点一半的古力格列跟着维纳斯离开了,让留下来继续守护着那些不愿离开的人。
维纳斯很快和阿瑞斯正式结为伴侣,一跃成为荒原上权势最大的古力格列,让再也管不着祂了。阿瑞斯带来了士师队分给他们的财富,维纳斯则为拿非利人带来了伴侣,拿非利人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十分富足,阿瑞斯被看做胜过阿尔忒弥斯的领袖。但阿瑞斯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于光明磊落的阿尔忒弥斯,她疑心颇重,热衷于权术,大肆提拔亲信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朝廷,财富和权力集中到了她的亲信手里,一些人的生活开始变得艰难,人们因此对阿瑞斯有了怨言,但她擅长通过煽动仇恨转移矛盾,古利格列成了她下手的目标,一点私人情感纠纷也能被她演绎成古力格列不忠于拿非利人的证据,古力格列在那里的处境越来越悲惨,五年来祂们几乎沦为拿非利人的奴隶,当然这只包括那些地位低下的古力格列,如果有本事找到一个位高权重的伴侣,照样可以踩在一般拿非利人头上作威作福。古力格列间不再相互信任,祂们在拿非利人中间完全忘记了过去在自治点学会的原则,因为祂们的外貌几乎一模一样,争夺起配偶竞争更加激烈,这使得祂们陷害起同伴来格外心狠手辣。找不到伴侣的古力格列被阿瑞斯囚禁在专为祂们划定的保留地里,被强迫自体繁殖,以便拿非利人能够得到足够的伴侣和奴隶。不时有人想逃回原来的定居点,可是自治点的古力格列不愿意接收这些当年的叛徒,被拒绝的古利格列心生怨恨,甚至为此恶意骚扰自治点,每当有古力格列逃回来,阿瑞斯就声称是让煽动的,不断威胁要讨伐他们,自治点的安全越来越没有保障。一种想法在祂们中间流传开来:既然古力格列完全不需要别人,不如干脆封闭起来,再也不跟拿非利人接触。祂们对此争执不下,最后一致决定放弃集体投票,把决定权交给让,他的决定就是这些古利格列未来的命运。被逼无奈的让请求他们给他些时间好好考虑,于是他独自来到了这里,却始终想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办。
古利格列作为自体繁殖的人类确实不需要别人,但他十分怀疑封闭的生活到底能维持多久。这个定居点刚建成的时候他们不得不面对很多问题,日子艰难却也生机勃勃,不断有人离开去拿非利人中间寻找伴侣,人们来来去去为生活注入了活力,但阿尔忒弥斯死后,这里的生活越来越封闭,也越来越死气沉沉,大家不再彻夜交谈,歌声响起的频率越来越低,每个人都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让不知道是生活真的变了,还是因为他老了,所以对世界的感受变了,但他本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闷,他害怕他们封闭起来后会彻底走向灭亡。他有面对危机的勇气,却没有能力抵御绝望的侵蚀,他还清楚地记得在劳动营的流放岁月,如果他再次把自己流放掉,一定会死在与世隔绝的生活里,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他甚至怀疑自己根本不会自然死亡。
让抚摸着脸上的疤痕,那是当年飞行器爆炸留下的,这道伤疤现在成了他安全感的来源,病毒一样的青春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脖子,也许有一天他的长相也会变化,那时他将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然后就这么永远活下去——如果那种状态还叫活着。这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真希望自己能在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就死去,他实在是累了。让不由开始怀念阿尔忒弥斯,他发自内心地羡慕她,她是个真正的人,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知道自己往哪里去,而这一切让现在全都不知道了,他的身体还充满活力,但他的灵魂已经苍老。
“我该怎么办?”让小声喃喃着,“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像是为了回应他,耳边响起树枝被踩断的细微声响,在这种地方遇到人可不是什么好事,他立刻警惕地坐了起来,在他用来遮蔽自己的树枝外站着个高挑的身影,朦胧的月光下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那人银色的发辫被黑斗篷衬得十分显眼。
“怎么是你,”让惊讶地说道,“伊莎贝拉?”
“是我,让,”伊莎贝拉轻声说道,“我来找你了。”
让慌忙问道:“定居点出事了吗?”
“没有,我是害怕你不回来……”
“天呐,”让忍无可忍地喊了起来,“原来你是怕我跑了!是祂们让你跟过来监视我的吗?”
“不是的,”伊莎贝拉赶紧辩解道,“跟别人没关系,是我自己跟来的,你最近一段时间总是闷闷不乐,也不爱跟我说话,我担心就这么失去你……”
“我和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让愤怒地打断了祂,“别人不相信我,连你也这么想吗?这么多年来,我有一刻背弃过对你妈妈的誓言吗?我有一刻忘记过自己的责任吗?我为你们古力格列付出了那么多,但到头来你们还是把我当成敌人,我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肯满意!”
“我从没质疑过你的责任感,这不是你跟古力格列之间的问题,而是我自己……我担心你,想为你做点什么,我……我……”伊莎贝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让,我爱你!”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不该质疑我!”让火冒三丈地说道,他本来就心情不好,现在他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的气伊莎贝拉不信任他,还是仅仅想把火气发泄到祂身上。
“我没有质疑你,”伊莎贝拉都快哭出来了,“我是真的爱你,让,你快看我。”
祂冲过来跪在他面前,一把掀掉了头上的兜帽,本被毁损的脸孔竟没有一丝伤痕,反射着朦胧月光的白皙肌肤如珍珠般晶莹无暇。
让目瞪口呆地打量着祂:“怎么会这样,你应该还不到干细胞化的年龄……”
“我吃了药,”伊莎贝拉说道,“我早就搞到了刺激身体干细胞化的药,但吃了药我的死期就会提前,我又不想太早离开你,所以一直犹豫着。可是最近你离我越来越远,我担心等不到我自动干细胞化,你就不再需要我了,这次你走了,我真的害怕了,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你,现在我终于可以大大方方面对你了。”
祂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光滑的面颊上,让看到祂残缺的手居然都长好了,他不知道祂到底服用了多大的剂量。伊莎贝拉看上去十分兴奋,但让一点儿都不高兴,他的脸因为愤怒瞬间变得通红。
“胡闹!”让用力甩开了祂的手,“你简直是疯了,你会死的!”
“我不在乎,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撒谎!”让恶狠狠地说道,“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我不在乎你的伤,你在我心中胜过一切,可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你总是猜疑我、拒绝我,你不让我碰触你,甚至不允许我看你,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感受,只想自己变得好看,你真自私!”
“不是的!”伊莎贝拉哭了起来,“你不知道自治点有多少人喜欢你,你又曾经跟阿尔忒弥斯在一起,而我只是一个毁容的残废,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才害怕你嫌弃我。”
“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让冷冷地说道。
“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伊莎贝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哭个不停,可是让却像铁石心肠一样完全不为所动。一直以来他是多么怜惜祂、爱护祂,可现在祂的痛苦却无法激起他一丝的同情。他生来宽厚,总是在包容别人,他为了古力格列劳心劳力也是被祂们悲惨的遭遇打动,可他这一生也受尽磨难,却从来没人关心他,他受够了伊莎贝拉一直以来的任性和反复无常,更气祂居然背着他做出这么荒唐的决定。
“让,求求你不要这样,”伊莎贝拉哭着说道,“你真的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吗?”
“你愿意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
让固执的样子拒人千里之外,盛怒之下他依然清楚自己现在是多么幼稚又无情,但他完全不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伊莎贝拉的爱却成了残忍的燃料,人生总有那么几次会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让的心灵此时封闭了起来,他只能感受到恨和折磨他人的欲望。
伊莎贝拉想找回祂熟悉的让,祂扑上去紧紧抱住他,让却毫不留情地要甩开祂,祂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挣脱不开的让干脆闭上眼睛不理祂,任凭祂哀求的吻落在自己嘴唇上。这是祂第一次吻他,祂的嘴唇笨拙地讨好着他,可无论祂怎么低三下四都无法打动他,他的冷酷如锉刀般磨着祂的心尖,他们靠的这么近感情却无法互通,伊莎贝拉觉得自己就像在吻一块儿石头。祂从没想过他会这么对待祂,祂真想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然后这辈子都不再见他,可祂赌上自己的性命来找他,怎么舍得就这么放弃。伊莎贝拉抽泣着哀求他:“让,别这么对我。”
让睁开了眼睛,但眼里没有丝毫感情,他冷冰冰地说道:“我像个恶棍一样对你,你也爱我吗?”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让冷若冰霜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他抬起手抚摸着祂的脸,他的掌心如往常一样温暖,让祂想起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好,可现在他却伤害了祂,祂真想狠狠报复他,却又更深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爱他。让捧起祂的脸庞凝视着祂哭肿了的眼睛,突然用力吻上了祂的嘴唇,他的吻像是要报复祂一般凶狠有力,伊莎贝拉乱糟糟的思绪顷刻烟消云散,几乎要窒息在他的气息里。
终于他放过了祂红肿的嘴唇,伊莎贝拉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失神地看着他,他的眼睛不再那么冷酷,重新充满了感情。让抚摸着伊莎贝拉糊着眼泪鼻涕的脸颊温和地说道:“我的伊莎贝拉真漂亮,在我眼里你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人。”
他的温柔激发了祂心中的委屈,伊莎贝拉像个小孩儿一样放声痛哭,祂捶着他大声尖叫:“让,你是个混蛋!我恨你,我恨你!”
让用力抱住伊莎贝拉眼泪也流了下来:“你才是混蛋,什么不早点儿接受我,我一直都在等着你。”
他们抱头痛哭,不断吻去对方脸上的泪水,耳鬓厮磨间嘴唇再次贴在了一起,这回他们的吻里没有拒绝,只剩下毫无保留的索取,他们饥渴地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却像追着乌龟的阿基里斯,靠的越近越意识到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可人与人之间永恒的鸿沟拦不住他们,他们妄图跨越身体和意识的禁锢再也分不出彼此。生命只有在对周遭的抗拒中才能存在,独立的生命生来便拒绝融合,爱则是在对方中消解自我,这是对生命本身的背叛,就像死亡一样,生命却飞蛾扑火般贪婪地追寻着死一样的爱。生和死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没有反面就没有正面,与死亡毗邻而居的生命永远无法遏制自己凝视深渊的渴望。
然而此时他们才没有兴趣思考死亡和永恒,他们眼里只有彼此,让把手掌垫在伊莎贝拉的后脑勺上让祂慢慢躺在地上,爱怜地吻着祂光滑的脸颊,一想到祂做了什么,他就无比心痛,他对祂的爱又全都回来了。他总是太容易原谅别人,太容易被感情左右,他是个天生的爱人,本该守在自己心爱的人身边了却一生,命运却总把他推向自己从没想过的道路,绕了一大圈他终于又回来了,沧桑坎坷的人生一瞬间被全部抹去,他又变回了那个痴爱着伊莎贝拉的十八岁男孩儿,他好像回到了十八岁时那个在学校礼堂里刻骨铭心的夜晚,现在他怀中不再是当年那个伊莎贝拉,但依旧是他的伊莎贝拉,这一次除了死亡没人能拆散他们。
让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了,现在他把责任抛在了脑后,完全沉浸在和伊莎贝拉的缠绵里。他在林间布置了一个舒适的居所,好像要和伊莎贝拉永远住在这里,他们彻底忘记了那些永无止境的纷争,肚子饿了就随便找点东西果腹,吃饱后像两个孩子一样嬉戏,更多时候他们在简陋的居所里依偎在一起,聊着过去的岁月,还有他们共同认识的人,要不然就说些愚蠢的情话,痴狂地爱抚着彼此,累了就拥抱在一起沉沉睡去。但他们从不讨论未来,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这段甜蜜的日子上,伊莎贝拉吃下了致命的药,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让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内心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不回去了,他要在这儿陪着伊莎贝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祂死了他就也不活了。
一天早上让从睡梦中醒来突然发现伊莎贝拉不见了,他以为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冲到外面一边跑一边大喊着祂的名字:“伊莎贝拉!伊莎贝拉!”
回应他的只有林间的鸟叫声,就在他心急如焚时,终于在一条小溪边找到了伊莎贝拉。祂看上去跟往常没有不同,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在溪水中的倒影。
让松了一口气:“你怎么不答应我,真是吓死我了。”
他走到祂身边想要抱住祂,却被伊莎贝拉躲开了:“别碰我。”
让被伊莎贝拉搞懵了,他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伊莎贝拉不回答他,让追问道:“你是不是在怨恨我那天的所作所为?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对你,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但千万别不理我。”
不管他怎么追问,伊莎贝拉就是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祂才说道:“让,我们回去吧。”
“你是说回自治点去?”让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回去,我们待在这儿不好吗?我已经为古利格列服务了将近四十年,现在我只想跟你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
伊莎贝拉摇了摇头:“让,我要回去,这几天可能医生会到定居点去,我想去看医生。”
“原来如此,”让稍微放下心来,“你说得对,你只是吃了药,并不是身体自发干细胞化,说不定最后的日子还远得很,是该去听听医生怎么说。”他的内心深处不由有些失望,他本想就这么了却残生,这下他又得回到那苦役般的生活中。这念头一冒出来,他赶紧在心里大骂自己自私,他不能为了自己连伊莎贝拉的性命都不顾了,何况定居点的古力格列还等着他回去做出最后的决定。
“伊莎贝拉,那我们马上回去,但回去后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么亲密了,趁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让我再好好抱抱你……”
“不行。”
伊莎贝拉再次躲开了他,那抗拒他的模样跟过去一模一样,让焦急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我很好,但你现在不能碰我,我们快回去吧。” 伊莎贝拉哀求道。
让不好再勉强祂,只得说道:“那好吧,我们现在就回去,我去把东西简单收拾一下。”
让回去把东西拾掇了起来,离开前他忍不住再一次回头凝望,这简陋的居所却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爱巢,他多想就在这里了却此生,可现在他又被抛回了无常的残酷命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