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整理着手里厚厚的病历本,刚做完体检的让穿好了衣服,他怆然问道:“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伊里奇笑了:“大部分人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活不了几天了,你却怕自己活得太久。你的身体很健康,我恐怕你还有的日子要熬。”
“活着让我感到疲惫,我真的累了,”让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想你应该听说了,整个定居点在讨论要不要彻底封闭起来,现在祂们把最后决定权交给了我,我不想过那种封闭的生活,可是和阿瑞斯打交道也让我烦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太惯着这群古力格列了,所以祂们才这么得寸进尺,你应该把你的权力好好用起来,对付无赖最好的方式就是耍无赖,而不是跟他们讲道理,在这方面阿瑞斯就做得很好。”
“我不喜欢玩弄权术,人应该诚实地活着。”
“长老,你觉得飞机会飞吗?”
让莫名其妙地说道:“当然……”
“不,飞机不会飞,”伊里奇说道,“飞机只是在滑翔,但大多数人说它在飞,那它就是在飞,对人类而言怎么用语言去描述一件事远比事实本身重要,只要阿瑞斯有本事让人承认她在行使正义,那她到底是不是在玩弄权术就一点儿都不重要。人类的语言最早就是为了八卦才存在的,所以人人都讨厌爱说大实话的人。”
“如果人人都像阿瑞斯一样只爱搬弄是非,那人类根本就不会进步。”
“进步?”伊里奇露出了讽刺的笑容,“过去的人信仰神谕,现在的人信仰经济数据预测,两者都同样测不准,可我们非要认为是自己进步了,不过这一点没人反驳,因为过去的人都死光了,只要我们说自己进步了那就是进步了,这事儿活人说了算。而只要活着就得面对数不尽的烦恼,转移现有矛盾最好的方法之一就是否定过去,这就是进步思想的根源,归根结底活着就是最大的正义。”
“如果活着就是最大的正义,那我们就该像麦基洗德一样尽可能久地活下去,但只要我们过得足够久,总有一天我们自己就会变成过去,那时候我们就不再有过去可以否定,这意味着人类将停止进步,现实生活的矛盾将无处转移,为了还能否定过去,就不能让人活得太久,可这违背了活着就是最大的正义,医生,你的话里存在矛盾。”
“你应该把这耍嘴皮子的本事用来对付那些古力格列。”
“我没有耍嘴皮子,我是在真诚地发问。”
“长老,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没人不想有钱、有权、艳遇不断或是子孙满堂,更没人不想活着,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你愿意为之付出多大代价,这都是我们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根深蒂固的劣根性,有了这些东西人才被称之为人,不老不死永远是人类的终极白日梦。”
“可现在这事快在我身上成真了,”让焦虑地说道,“你看看我的身体,我不知道自己最后到底会怎么样。”
“淡定点儿,你还不到七十岁,在天使之城这个年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老不死对你来说还很遥远,起码目前你不用承受衰老的折磨,你不知道多少人会羡慕你现在的状态。”
“我不喜欢天使之城那种生活,漫长的生命带给人一切还来得及的错觉,为了这种幻觉人们拿自己的全部生活用来兑换延长寿命的积分,那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生命的激情和意义全都丧失了。”
“长老,你真的很天真,越了解你我就越奇怪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该感谢你的父母把你生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这个身份保护了你,不然生活会狠狠教训你的天真。”
“我已经被生活教训过不止一次了,我觉得自己的困境就在于我是这样一个男人,人们使唤我的时候从不考虑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生活太复杂了,欺负老实人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阿尔忒弥斯就是被一群无赖逼死的。”
“我不介意为职责或是心爱的人而死,但我害怕没有目标地活着,如果我真的同意跟古力格列一起封闭起来,我就不再有任何敌人,同时也失去了目标。”
“放心吧,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创造敌人,即便一切可供抗争的对象都没了,你依旧能找到新敌人,比方说你自己,你只有活得足够久才能理解这一点。”
“冒昧地问一句,医生你多大年纪了?”
“问女人的年龄可不礼貌,而且人一过某个岁数就不再数着年头过了,我一下子还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多大了。”
“那是我冒昧了,请你原谅。”让对她欠了欠身,“能跟你聊聊真好,阿尔忒弥斯去世后我彻底没有朋友了,现在我心爱的人也要……对了,你看过伊莎贝拉了吗?”
“还没有,不过今天我刚来就被祂拦住了,祂说最后要跟我单独谈谈,我看到祂的脸了,祂那是怎么了?”
让的语气十分沉重:“祂吃了刺激身体干细胞化的药。”
“我猜是为了你。”
“祂真是个傻瓜,”让叹了口气,“医生,祂到底会怎么样?”
“祂本身还没到干细胞化的年龄,但我恐怕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求求你帮帮祂,是祂主动提出来看医生的,我觉得祂一定是后悔了,起码你能给祂点安慰。”
“原来是祂自己提的……”伊里奇若有所思,“我看看祂再说吧。”
“拜托你了,医生。”让恳切地请求着。
所有人的体检都结束了,伊莎贝拉终于出现了,红通通的脸上有种怀揣秘密的难耐兴奋。伊里奇将祂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把手里的烟摁灭在碟子里:“坐这儿来吧。”
伊莎贝拉在床边坐下,伊里奇戴上橡胶手套说道:“把衣服脱了吧。”
伊莎贝拉脱下上身的衣服,伊里奇把祂背后的长发撩到肩膀前面仔细观察着祂背部的皮肤,祂的后背汗津津的,体温也比一般人高,这是完全干细胞化前过于旺盛的新陈代谢导致的,伊里奇对古力格列的身体很了解,用不着做挑破皮肤的测试,她一眼就看出来祂坚持不了多久了。她让祂面对自己,然后蹲下来解开祂的牛仔裤,果然不出她所料,祂的产道封闭了。
伊莎贝拉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问道:“医生,我是不是……”
“是的,”伊里奇站了起来,“你有身孕了。”
伊莎贝拉高兴地落下泪来。
“但你无法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伊里奇接着说道,“你的寿命最多不超过一个月了。”
“难道没有办法吗?”伊莎贝拉恳求着。
“办法不是没有,要日夜不间断地使用大量的干细胞抑制剂,也许你能活到把孩子生下来,但后果非常可怕,你会彻底失去人的模样。而且那种药在天使之城是禁药,只有天使用得上这药,所以生产和流通都在士师队的监管下,除非你直接跟士师队去打交道,不然没人能搞得到那么大的剂量。”
“但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是让的孩子!”
“你们发生了性关系?”
伊莎贝拉点了下头。
“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时候你吃了药吗?
“是的,是吃药之后。”
“那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古力格列开始干细胞化后免疫系统会变得极端活跃,他的精子一进入你的身体就会被免疫系统当做异物杀死,古力格列进入干细胞化过程后就绝不可能怀上别人的孩子,你之前没跟人生过孩子,所以还保有自体繁殖的能力,唯一的可能就是你们之间的性行为催发了你体内配子的成熟,所以你肚子里的孩子跟让没有关系,那是你自体繁殖的孩子。”
伊莎贝拉的脸变得惨白:“这不可能!这个孩子一定是我们两个的……”
“我理解你的想法,”伊里奇打断了祂,“我今天一看到你就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但我跟古力格列打了很多年交道,你要相信我说的话。”
伊莎贝拉捂着脸绝望地哭了起来,伊里奇坐下来重新点燃刚才抽了一半的烟,默默听着祂的哭声,片刻后哭声渐息,祂用力擦去了眼泪。
“医生,”伊莎贝拉的声音变得十分冷静,“除了士师还有谁能弄到抑制剂,‘圣地’的那个教皇行不行?”
伊里奇摇了摇头:“不行,那不是他能碰的东西。”
“那还有谁?医生,你心里一定有数。”
伊莎贝拉的眼神十分偏执,显然不得到答案绝不会罢休,伊里奇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今晚我会留在荒原过夜。”
伊莎贝拉竖起耳朵,想弄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
“往东走吧,去碰碰运气。”
伊里奇没有进一步解释,她没有看祂,就好像祂不存在一样,伊莎贝拉回味了一番她的话,穿好衣服默默离开了。
伊里奇手里的香烟已经快要燃尽,她把烟头摁灭在碟子里,从背包里找出一本厚厚的日记本开始在上面奋笔疾书,那双浅色的眸子就像玻璃制成的假眼一般毫无感情。
夜色降临,让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明天他将不得不给这里的古力格列一个交代,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渐渐成型。
这时门被推开,是伊莎贝拉来了,让温和地说道:“你怎么还不睡?到这儿来吧。”
伊莎贝拉背靠着他躺了下来,祂轻声问道:“你怎么也不睡,在想什么?”
“我在想明天的事,”让从祂背后抱住祂,柔声呢喃着,“伊莎贝拉,我已经决定了,这里不能封闭起来,人始终要在和他人的关系里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只要这里还和别人有交流,就一定会有未来。但我决定离开,我不想再为别人服务了,我要带着你一起走,我们两个人回到那个树林里,直到永远。”
让没有问伊里奇对祂说了什么,但伊莎贝拉能听得出来,他打算放弃一切和祂追求最后的平静。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让问道。
伊莎贝拉轻轻点了下头:“当然。”
让抱紧祂高兴地说道:“太好了,我不想独自活下去,现在你是我人生最后的寄托。”
伊莎贝拉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心如刀绞,本来这也是祂为自己设想好的结局,但现在祂有了不能放弃的东西。
“肚子疼吗?”让把手放在祂的小腹上,“你一直在摸着肚子。”
伊莎贝拉赶紧掩饰道:“……是的,晚上吃多了。”
让笑了:“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我来帮你揉揉吧。”
他温柔地揉着祂的肚子,并没有发现手掌下祂身体里隐藏的秘密,伊莎贝拉真恨自己是个古利格列,不然祂就可以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生儿育女,白头到老,但现在这全都不可能了,如果祂怀上的是他们两个的孩子,说不定他会愿意想办法帮祂生下来,但这孩子跟他毫无血缘关系,可是对祂来说这又不仅仅是祂自己的孩子。这些话祂没法儿告诉他,只能任凭眼泪不停地流出来,枕头被沾湿了一大片,祂怕被他看出端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假装自己睡着了。
没一会儿让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不知不觉也睡着了,伊莎贝拉确定他已经睡熟,便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凝视着他的睡颜,祂小声喃喃着:“不管我肚子里是不是你的孩子,我都要把它生下来,这是我人生最后的愿望,对不起,让,我们不能永远了。”
祂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离开了,祂知道伊里奇一般把车停在哪里,她的车果然还在,看来今晚她真的留在了荒原上过夜,这让祂更加笃定自己没有理解错她的暗示,那种地方本来是祂绝不能靠近的,但现在祂决定为了自己的孩子赌一把。车子没有锁,伊莎贝拉开着车一路向东,劳动营就在前面。
轻盈的雪花从天而降,劳动营被白雪覆盖,积雪很快被踩成了烂泥,劳动营因此更加肮脏不堪,不过眼前这个地方倒是十分干净,洁白的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这里是位于劳动营边缘的流放地,很多年前让在此度过了五年的流放岁月,现在这里没有戍边人员,卡特·火焰独自在雪地上漫步着,想象着让当年在这里的生活。他今年六十二岁了,虽然不停地注射荷尔蒙,还做了很多昂贵的医疗保健,他的身体依旧不可遏制地衰老了,他换了一颗人工心脏,为了防止癌变切除了睾丸,除此之外没什么大毛病,他年轻时生活有些放纵,基因质量又不算上乘,能保持现在的状态已经很不错了。他有的是钱,绝对可以进入两百岁俱乐部,但那样的人生前景让他感到腻味,一直以来驱动他前进的是欲望和斗志,而不是平稳安逸,回首人生,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劣质受精卵成了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十分满意自己过去所取得的辉煌成就,现在金钱和地位已经满足不了他,长寿在这个时代也不是难事,他渴望用自己的余生成为人类历史上的传奇,就像建立了天使之城的麦基洗德。
不知何时卡特养成了来这里独自散步的习惯,他在这里回忆着自己的青春岁月,更多时候他会想到被他害死的让。让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都不曾被衰老侵蚀,有时候卡特甚至会嫉妒他单纯的人生,而他自己却被困在了生活中。
卡特举目四望,想不明白让当年到底是怎么在这里待了五年,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精神力量?他到底在这儿遇见了什么?卡特来到铁丝网旁边望着外面那片死气沉沉的树林,同样的动作他不知已经重复过多少次,但这次的情况他是第一次遇到:树林里竟然钻出了个人。
卡特本能地想跑,在他的认知中荒原上只有劳动营里逃出去的人渣,不过按理说那些人是不敢回来的,这里布防有专门打击他们的无人机,他们在劳动营留下的影像被输入了无人机里,即便他们自毁容貌都难以骗过无人机。但那个人似乎不像强盗,祂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闪耀的银发编成了一条辫子垂在肩膀上,显然祂也看到了卡特,祂看上去有些胆怯,但马上鼓起勇气穿过茫茫大雪走了过来,当祂走到面前时卡特几乎屏住了呼吸: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祂看上去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那莹白的肌肤就像用了滤镜一样毫无瑕疵,他一直以为荒原上只有强盗,没想到竟生活着如此美丽的人。
他们隔着铁丝网凝望着彼此,卡特不由问道:“你是谁?”
“我叫伊莎贝拉。”
卡特觉得这名字很耳熟,但一下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伊莎贝拉哀求道:“你能帮我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吗?”
卡特这才知道祂怀孕了,但他还是觉得祂看上去并不像女人。
“我要怎么帮你?”他问道。
“给我干细胞分化抑制剂,不然我很快就会死的。”
卡特十分诧异,干细胞分化抑制剂在天使之城是受管制的药品,但一般人也根本用不上这种药。
“你需要多少?”卡特问道,“那可是禁药……”
“求求你一定要帮帮我!”伊莎贝拉疯狂地呐喊着。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天使。”
卡特听不懂:“什么是天使?”
“麦基洗德在生育机构里面藏了很多天使,你们天使之城所有人都是用天使的身体孕育出来的,但有一部分天使逃到了荒原上,我就是其中之一。”
卡特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也许这个人只是个骗子,就像很多年前那个骗他生孩子的女人,但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有足够的的资本供他去犯错,他拥有的太多了,唯独缺少刺激。
“我可以帮你,”卡特当即下定了决心,“进来吧,伊莎贝拉,从今天起你就是属于我的天使,而且我还会帮你养大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