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那个叫阿尔忒弥斯的拿非利人死了?”
“是的,祭司王大人,”K说道,“半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是每天的例行净身时间,他正用柔软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麦基洗德衰老的身体,连在她身上的净化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她多大了?有一百岁吗?”
“拿非利人怎么可能活到那个岁数,她刚六十岁,不过打倒她的并不是年龄和疾病,她是被人拿刀捅死的。”
“可惜了,她是个难得的人物。”
“就是养一笼老鼠,其中也会出现更聪明强壮的,但这不过是演化的偶然赏赐,比股票指数还要随机,拿非利人始终是杂种。”
“她一死荒原上要变天了。”
“阿尔忒弥斯的影响力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她死后这半年那些杂种的生活一切照旧,不过也到此为止了,最近他们选了新的女祭司。”
“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叫阿瑞斯,在我看来就是个职业小人,但是有胆有识,她之前靠煽动拿非利人男女对立累积政治资本,几个月前她突然毁容了,传言是阿尔忒弥斯的伴侣干的,她消沉了没几天就带着那张烂脸出来号召拿非利人团结起来,还承诺要废除驱逐成年男孩的规定,转而煽动拿非利人和古利格列的对立,那些拿非利人很吃她那一套。她口才非常好,虽然相貌平平——不过毁容后倒是十分出众了——但有种天生的吸引力,现在受支持程度不亚于过去的阿尔忒弥斯。”
“我不相信有人的气度能超过阿尔忒弥斯,她能这么受欢迎应该是你在背后支持了她。”
“没错,”K坦率地承认道,“我给了她一些小恩小惠,她转头又拿去贿赂别人,不过大头都归她自己,因为那些拿非利年轻人非常天真,只要一盒烟或是一罐口香糖就能换来他们的支持。”
“自打阿尔忒弥斯成了女祭司,我们已经将近三十年在拿非利人中间没有自己的代理人了,这些年我们和阿尔忒弥斯之间闹得太僵了,有几次情况简直是一触即发,现在一切又回到了无聊的过去。”
“是的,阿尔忒弥斯是个无法收买的人,这很令人钦佩,但也着实难搞,她甚至对自己女儿的死活都无动于衷。”
“你那次试图绑架她女儿真是场失败的作战。”
“说起那事我就来气,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件事最后会以我们的人跟那个叫图特的女人私奔告终,那个叛徒根本不配当士师!”
“可是阿尔忒弥斯后来跟你们的人大干了一场,只是为了保护她女儿逃往的那个定居点,K,这就是母爱,连背叛都能原谅。”
“可惜那个定居点的人压根儿不领她的情,毕竟拿非利男女只能靠我们的药物和实验室繁殖后代,他们不可能认同那些和古利格列一起生活的人。那些蠢材并不知道他们只是为我们提供数据的实验品,不过前段时间我终于在那场‘圣绝’里把那些杂碎全都销毁了,其中包括阿尔忒弥斯的女儿和那个士师队的叛徒。”
“对了,他们这一批次的繁殖率如何?”
“我们无法公开说是在拿他们做实验,所以实验很不严谨,只能粗略得到以下结论:只要是古力格列生下的拿非利人,男女配子百分百无法融合,通过服用药物和体外人工受精成功率可以达到20%,但是这批孩子长大后的自然受孕率高达15%,他们和古力格列生下的拿非利人之间的自然受孕率也有1.5%,继续繁殖的话恐怕比例还会更高,但这个比例依旧低于‘圣地’的繁殖率。古力格列是第八代天使,‘圣地’所有人的性染色体都是由前七代天使的配子标记的,目前的样本太小,我们无法判断天使配子对于人类的标记能力是否真的越来越强,但可以肯定目前天使配子的标记能力无法保证男女配子绝对不会融合。阿瑞斯很愿意跟我们合作,在她的协助下接下来我们可以很方便地开展更严谨的实验,到时候应该可以得到更准确的数据。”
“你确定她会帮助你展开实验?”
“为什么不呢?那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
“这种人我见的太多了,她的最终目的恐怕是得到一张天使之城的永生门票。”
“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们要解决的是近在眼前的问题,不过我是绝不会把那种人放进天使之城的。”
“和小人合作就得承担风险。”
“祭司王大人,我始终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在拿非利人身上冒这个险?他们跟我们相比,就像原始人一样不堪一击,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暴露自己的存在,那会对我们的社会造成极大的威胁,我们应该把他们连同外逃的古力格列一起从这个地球上抹杀掉!”
“根据协议天使事务必须得到贺兰氏的首肯,这事光我说了不算。”
K不说话了,虽然他的脸被滤镜涂黑了,但麦基洗德能感觉到他很不高兴,她宽容地说道:“我知道你恨拿非利人,但不要让憎恨蒙蔽你的心灵。”
K沉默了片刻后跪倒在她的脚下:“祭祀王大人,请宽恕我,我会一如既往地相信您。”
“起来吧,我的孩子。”麦基洗德温和地说道。
“贺兰飘现在还是个孩子,他能决策天使事务吗?”
“放心吧,我已经开始着手训练他了。”
电梯载着贺兰飘不断向下,越往下那股湿热的腥臭味就越浓,这让他忍不住掩住了口鼻,但他立刻想起来麦基洗德不喜欢他这么做,于是又赶紧放下手慢慢调整着呼吸,好让自己适应那股奇怪的味道。电梯停了下来,他走进了巨大的天使之卵。
周围静悄悄的,整个空间好像在呼吸着,就仿佛这个地方是活的,不时哪里传来鱼吐泡泡一样的声音,那是天使们在羊水里翻身的声音,祂们也活着,但是没有活人的痛苦。这是贺兰飘第二次来这个地方,独自面对这无垠的密闭空间让他害怕,却也让他模模糊糊忆起了自己还在母体里的最初岁月,他和阿飘一起悬浮在这样一个密闭黑暗的失重空间里,也许那时他们还意识不到对方的存在,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这念头引发了他乡愁般的伤感情绪,他不再感到害怕,开始寻找麦基洗德,是她把他叫到这里来的。
“祭司王?”贺兰飘小声唤着。
没有人回应他,但什么地方传来隐隐的音乐声,那是麦基洗德最喜欢的《月亮河》,浪漫的旋律从地下更深的地方传来,她一定也在那里,这意味着他想找到她就得离开脚下坚实干燥的地面踏入那涌动的神秘空间。他求救般再次呼唤起麦基洗德,可她依旧没有出现,贺兰飘知道她是绝不会迁就自己的,只得鼓起勇气迈开了脚步。
地面变得软绵绵的,踩在上面能更清晰地感觉到那东西在微微蠕动,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地面主动张开了一条通道引导着他,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向下,那些奇怪的物质渐渐包裹住了他,动弹不得的贺兰飘惊恐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当那奇怪的物质没过他赤裸的手背时,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感觉就像是一条干燥的舌头,温暖柔软又让人毛骨悚然。他像陷入沼泽般慢慢沉没,等他彻底陷入其中后,突然像乘上滑梯般开始飞速下滑,片刻后他突然进入了一个干燥开阔的空间,一条触手缠住他的腰让他蓦地停下来,然后将他轻轻放在了地面上。
坚硬的地面让贺兰飘重获安全感,现在《月亮河》的旋律更清晰了,他四处嗅着,辨认出自己正待在一个水泥浇筑的巨大空间里,空气潮乎乎的,他现在应该在地下很深的地方,除了悠扬的音乐他清楚地听到了电脑运转的轻微嗡鸣,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正在运转的电脑,发热的机器散发出轻微的臭味。终于贺兰飘找到了一台与众不同的机器,他恭敬地唤着她:“祭司王,我来了。”
“过来吧,飘,”麦基洗德温和地说道,“我在等你。”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靠地热驱动的超级电脑,只要地球还存在,这里就会一直运转下去,我就靠这些东西思考。”
“难道你是机器人?”贺兰飘好奇地问道,“像是人工智能或是仿生人?”
麦基洗德笑了:“我不是,如果我是仿生人,一定给自己换一副更方便的躯壳,这里只是辅助我思考的工具,跟其他人借助内置通信器没有区别,只是你们必须在公用电脑上购买内存和带宽,而这里所有的机器全都属于我。”
“这里能跟地面上的电脑联网吗?”
“当然可以,我可以追踪到天使之城的每一台电脑。”
“所以你也知道每个人的行踪甚至想法?”
“挖掘数据很简单,但解读和还原人类的生活很难,也没有必要,那需要十分庞大的计算量,即便你把整个宇宙变成一台电脑也做不到,虽然现在人类已经不算多了,我只是用这些电脑帮我决定应该关注什么。飘,你知道人类历史上几次濒临自我毁灭吗?”
贺兰飘在学校学过这个,他回忆了一下开始照本宣科:“四次,第一次是气候变化,异常天气导致自然灾害和全球粮食减产,海平面上升淹没了大量沿海国家;第二次是核战争,异常天气过后,持续的资源紧张引发了地区性核战争,制造了大量人类无法生存的核污染土地;第三次是人工智能,为了解决资源紧张而大范围开发使用的人工智能造成了经济失衡和虚无主义,人类之间的连接进一步减弱;第四次是老龄化和人口下降导致的财政危机和社会动乱。天使之城是人类最后的希望,我们终于重拾人性,达到了稳定与和平。”
“看来你是个认真学习的好孩子,”麦基洗德说道,“但天使之城不是故事的结尾,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危机并未被消除,也可以说我们不能完全消除危机,因为停滞意味着灭亡,这是人工智能危机给我们的启示。进化网络存在着各种不确定因素,踏对一步,古代猿人变成了现代人类,踏错一步,我们就有可能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那我们现在的危机是什么?”
“飘,你开始学生物建模了吗?”
“是的,老师会给我们提供一个资源给定的平面空间,然后我们自己设计一些小人儿,给它们编码一些生物特性,让它们在这个空间里生存,最后看谁设计的小人儿能发展出更复杂繁荣的社会。”
“你会给你的小人儿编码什么?”
“觅食、运动、趋利避害、简单的推理,我现在的水平也编码不了别的。”
“想让你的虚拟世界丰富起来,只要加上一个小小的因素,那就是性。让那些禀赋不同的像素小人儿相互交配,很快那个世界就会变得无比复杂,性、金钱、地位和暴力,人类亘古不变的兴趣,但有性生殖决定了我们的其他兴趣。人工智能大爆炸的时候,很多人沉迷于将自己上传至互联网永生不死的想法,但事实证明人类身心无法完全剥离,思维离开肉身就会失去意义,通过互联网成神只是对现实生存压力的逃避,最后我们还是得回到现实世界里,但如果人能够自体繁殖那就不同了,人将不再需要别人,人类最后的连接会彻底断裂,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危机。”
“自体繁殖的人类……是指天使吗?”
“是的,”麦基洗德说道,“天使繁育的后代男女配子将失去融合能力,现在我们已经离不开祂们,但祂们能够自体繁殖,完全可以不需要我们。天使的存在目前还是个秘密,如果人们知道了祂们的存在,这个世界就会被彻底改变,这一次也许我们真的会彻底摧毁自己。”
贺兰飘没有完全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但也感到了危机。
“可你说过祂们永远不会醒来。”他说道。
“我说的是天使之卵里的那些,但一部分天使已经堕落了。”
贺兰飘想了起来:“你是说那些逃到荒原上的古力格列……”
“还有些天使就生活在我们中间,”麦基洗德打断了他,“那就是你们贺兰氏,堕天的路西法。”
她冷冰冰的声音让贺兰飘颤栗起来,麦基洗德继续问道:“飘,你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吗?”
贺兰飘回答不上来,他只知道天使之城绝大部分人来自生育机构,但他们家不是。他迟疑着说道:“我是我父亲的孩子……”
“你说的没错,”麦基洗德说道,“你的父亲生了你。”
贺兰飘茫然地看着她,片刻后他才想到这意味着阿飘也是他父亲所生。
“你们贺兰氏也是自体繁殖的天使,你们和天使之城所有人都不同,跟上面那些天使也不同,因为你们一生只能繁殖一次,现在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路西法。”
不,还有一个。贺兰飘想到了阿飘,但他不敢说出他的存在。
“飘,你不仅将决定路西法的命运,这里所有天使——包括出逃的古利格列——的命运都掌握在你的手里,因为你是天使,天使事务只有你说了算,你的决定就是人类的未来。”
“为什么要我来决定?”贺兰飘不明白,“你是祭司王,难道不该由你来决定吗?”
“但我决定由你来决定。”
“是这里的电脑告诉你该这么做吗?”
“不,这是当我还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我和你们贺兰氏共同的约定。给你这个,”麦基洗德递给贺兰飘一个影像储存器,“把你的内置通讯器连进网络就能看到里面的内容。”
贺兰飘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加密的,只有你的基因能打开,这里面是你父亲留给你的话,他在世的时候把这个盒子交给了我,如果他没能亲口把里面的话告诉你,就由我转交给你,现在你自己一个人看吧,这是你们贺兰氏之间的交流。”
麦基洗德铿锵的脚步声走远了,留下贺兰飘一个人待在这广阔的地下机房里,他打开影像盒的开关,把自己的内置通信器连了上去,里面存储的内容立马被触动,他来到了一间酷似病房的雪白房间,他知道自己根本看不见东西,周围这一切也根本不存在,这是大脑神经接收刺激后制造出的幻觉,接着他看到了一张久违的熟悉面孔。
“红龙!”
贺兰飘激动地跑过去想抱住他,结果却扑了个空,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大脑中的幻象,但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实在太想他了。
这是一段录像,红龙慌里慌张地走来走去不知在忙什么,大人在贺兰飘眼里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红龙如此紧张激动,能参与大人的秘密让他也兴奋起来,他不由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跟着红龙来到操作台边,操作台太高了,他只能听到清洗东西的水声,还有金属器具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他奋力跳起来,看到台子上放了很多手术工具,红龙正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上面的血,粉红色的血水溅得到处都是,他平时是个一丝不苟的人,绝不会这么邋遢,但这会儿他心不在焉,不断回头张望着什么。贺兰飘顺着他的视线发现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床,那上面躺着个人,这里正对着床尾,那个人的脸被屈起来的腿挡住了,那人下半身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床单,床边还扔着好几条血淋淋的毛巾。
心神不宁的红龙突然把手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全扔进水池,抱着一叠干净毛巾走到床边,他把手伸进床单下面擦拭着那个人的身体,然后地上又多了几条沾血的毛巾,贺兰飘搞不懂他在干什么:难道红龙把那个人杀死了吗?那些鲜红的血迹让他十分害怕,但他闻不到血腥味,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他决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看到枕头上躺着一张苍白的脸孔,那人双眼紧闭就像已经死了,裸露在外面的汗涔涔的胸口也毫无起伏,当认出这个人是贺兰绝时,贺兰飘惊讶极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如此虚弱无力,以至于他一下子都没认出他,他更近地凑上去,迷惑地端详着他。
这时贺兰绝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然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贺兰飘不由后退一步,即便知道这是幻象,他依然很怕他的父亲。贺兰绝茫然的眼神四处逡巡,他小声唤着:“红龙……”
“绝,”红龙听到他的声音立马扔下手里的东西来到枕边,他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断亲吻着他苍白的手指,“你还好吗?”
眼前的一幕让贺兰飘十分吃惊,在他的印象里红龙只叫他的父亲“老爷”,向来对他毕恭毕敬的,更让他惊讶的是贺兰绝竟未因红龙的僭越大发雷霆,贺兰飘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现在没力气,还是他们两个私下关系就是这么好。
贺兰绝艰难地说道:“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好的,你等着。”
红龙起身离开,贺兰绝使尽全身力气坐了起来,很快红龙抱着一个鼓囊囊的襁褓回来了,他激动地说道:“绝,你快看,多么漂亮的两个孩子。”
他把襁褓放在贺兰绝枕边,轻手轻脚地解开,贺兰飘看到那里面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儿,虽然皮肤还有些浮肿,但这实在是两个漂亮的孩子,一头卷曲的浓密黑发,长长的睫毛如扇面一样垂下来,此时他们正把脸挨在一起甜甜地睡着,柔软的小手紧紧握在一起,圆鼓鼓的肚子通过一根微微搏动的脐带相连。贺兰飘不由紧紧攥住了心口的衣服,他记得这种亲密无间的滋味,但他已经永远找不回那甜美的感觉了,他立刻知道眼前这对连在一起的双生子就是他和阿飘。
贺兰绝看上去却一点儿都不高兴,两道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摸过***术刀想切断脐带,红龙赶紧阻止了他:“不行,这两个孩子不能分开。”
“为什么?”
“你看。”红龙从他手里拿过手术刀在脐带上割了个小口子,两个孩子立刻不安地大声啼哭起来,但令人惊讶的是脐带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他们重新安静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贺兰绝难以置信。
“我刚才在分析仪里看了他们的基因,他们的很多对染色体被蛋白质紧紧包裹着,如果把他们分来,染色体在细胞分裂的时候就无法正常分离,那样就会产生很多错误的细胞,但只要他们连在一起,对方的血就像钥匙一样能打开被包裹在一起的染色体。”
贺兰绝思索了片刻后拿过红龙手里的刀,轻轻割开了一个婴儿的喉咙,红龙不由失声惊呼:“你干什么!”
“你别管。”贺兰绝用冷酷无情的眼神观察着哭闹的婴儿,虽然只有一个孩子受了伤,但他们看上去同样痛苦,两个孩子更紧地抱在一起,仿佛要融为一体,过了一会儿那个孩子喉咙上的伤口竟然也愈合了。
红龙惊喜地说道:“绝,你看到了吗?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没人能伤害他们,也许这两个孩子就是传说中不老不死的加百列。”
贺兰绝厉声说道:“必须把他们两个分开,既然他们需要对方的血,那就把其中一个的血给另一个输进去,这两个孩子只能留一个,贺兰家只有一个继承人。”
红龙哀求道:“你看这两个孩子在一起是多么幸福,为什么非要让他们受不必要的罪?把他们都留下来吧,说不定他们长大后就自然分开了。”
“闭嘴!”贺兰绝苍白的脸因愤怒泛起了血色,“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有性生殖杂交出的垃圾,只有我们贺兰氏的血是最纯洁的,但光有纯洁的血统远远不够,我们还必须是独一无二的,不然贺兰氏就会堕落成生育机构里那些全都一模一样的低等生物,所以这世上绝不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贺兰氏!”
“可是如果你冒险把两个孩子分开,万一一个都活不下来怎么办?”
“那我就再生一个,活不下来就不配做我的继承人。”贺兰绝冷冷地说道。
“这次已经够吓人的了,你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再生孩子,再生一次说不定你会死的,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我求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少管闲事!”贺兰绝吼道,“我们贺兰氏跟你们可不一样,拉洁儿8756!”
这个称呼像一把利剑一样刺穿了红龙的心,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贺兰绝还要苍白,暗红色的眸子落下泪来,贺兰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因失血过多而虚弱不堪的身体颤抖起来,但他的眼神反而更加傲慢,他冷冰冰地说道:“这是我的孩子,只有我说了算,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是,老爷,”红龙抹去脸上的泪强迫自己恢复平静,“那你想留哪一个?”
“随便吧,你看着办。”
贺兰绝疲惫地把脸扭到了一边,红龙犹豫不决地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贺兰飘虽然早就知道了结果,但他的心还是提了起来。终于红龙闭着眼睛将手术刀狠狠剁在了脐带上,鲜血飞溅起来,两个婴儿发出了凄厉的哭声,红龙再次睁开眼睛时,刚才那两个漂亮的孩子已经蜕变成了两个发育不全的丑八怪,但因为脐带被切断的位置偏向一边,其中一个孩子身体里留有更多对方的血,状态看上去稍好一些,红龙把他抱起来用颤抖的声音宣布:“这个孩子就是贺兰家新的继承人。”
周围的一切突然都消失了,贺兰飘独自坐在黑暗中回味着刚才看到的事情带给他的震惊,原来他和阿飘天差地别的命运最开始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如果阿飘知道了这一切,一定会向他讨要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到时候他该怎么办呢?从贺兰家的财富直到生命,真的能在他们之间公平分配吗?
影像还没有播放完毕,周遭重新亮了起来,贺兰飘看到了他父亲严厉的脸,但是影像被破坏了,他的身体忽而被撕成碎片,忽而又拼接起来,他还听到了断续的声音,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突然一切又消失了,红龙出现了,他用哀伤的眼神看着他,轻声说道“飘,我的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他,虽然他并非他的父母,但他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一想起麦基洗德说过他们再也不能见面了,贺兰飘的眼泪不由掉了下来。
红龙继续说道:“这段影像是我背着你父亲留给你的,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背叛他。刚才你应该已经看到自己的来历了,你是你父亲生下的孩子,你们贺兰家、逃到荒原上的古利格列以及生育机构里那些天使,我们都是能自体繁殖的人类,不错,我也是天使,我属于第四代天使‘拉洁儿’,编号8756,当你父亲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第一次到天使之卵便一眼选中了我,然后竭力从麦基洗德那里要走了我,拉洁儿要到八岁才分化完全,那时候我还是个丑八怪,我不知道他当时看上了我什么,他也从没解释过,但我因此摆脱了像植物人一样沉睡终身的命运,成为了唯一真正活过的拉洁儿。
所有人都以为贺兰绝是个不可一世又冷酷无情的人,只有我明白他活的多么艰难,他很小就知道自己是谁,见过生育机构里那些一模一样的同类后,他害怕自己也变成其中的一员,他甚至因此惧怕自己的孪生兄弟,直到有一天失手杀了他,他的父亲因此自杀,留下贺兰绝夜夜被噩梦折磨。他害怕跟别人一样,又害怕被人发现自己与众不同,所以他强迫自己变成最优秀的,他相信只要自己是最强的,就永远不必担心被人排斥。你不会知道他折磨自己到了什么地步,诚然贺兰家能享受到最好的医疗保健,但人的肉体是有极限的,所以不要怨恨你父亲对你严厉,他对自己更加残忍。飘,我帮你的父亲孕育了你,亲手迎接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是我选择了你、养育了你,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我心目中你就是我的孩子,我也能繁殖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孩子,但我没有兴趣,人活着最重要的不是繁殖,有时候甚至不是活着。看着你每日被治疗折磨,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滴血,但即便如我也不会违背你父亲的意愿,可现在我决定要背叛他。”
红龙说完手里出现了一个襁褓,贺兰飘看到里面是个很漂亮的婴儿,淡淡的焦糖色皮肤,一头亮闪闪的卷曲金发。红龙接着说道:“所有的天使出生时都是未分化的状态,失去生育能力后全身细胞会完全崩溃,现在一共出现了八代天使,每一代都是上一代繁殖过程中基因变异得来的,而下一代将比上一代出生后更早分化出人型,传说如果出现一个生来就分化完全的婴儿,那就是大天使加百列,祂将不老不死,是生物进化的终极。现在这个传说中的孩子出现了,不,应该说是第二次出现了,第一次是你和你的孪生兄弟,然后就是现在我手里这个孩子,祂是生育机构里偶然培育出来的,现在麦基洗德还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我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现到底意味着我们走上了演化的终点,还是进入了演化的绝路,我也不关心人类的命运,但现在你父亲想把这个婴儿的血和骨髓输给自己开启新一轮治疗,就像你和你的孪生兄弟一样。治疗的过程非常痛苦,他已经遭了太多罪,不该再这么折磨自己,就算他真能借此永生不死,最后变成麦基洗德那样的老妖怪,又有什么意义呢?但他不会听我的,所以我决定把手里这个婴儿杀死……不过我现在还没下定决心,说不定我会随手把他扔在哪儿……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欺骗绝,我要亲手结束他的生命和痛苦。你可以说我自私,也可以说我是凶手,但我看够了他所受的折磨,人类未来的路应该由群体和进化决定,而不是他一个人,他已经被压垮了。绝总是辱骂我、拒绝我,但是我知道他只是害怕我说出那句话,他害怕人与人之间的连接,他以为只有孤独才能带给他安全,他害怕一旦我说出那句话,他就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也需要别人。我不想折磨他,我这辈子都如他所愿不会对他说出那句话,但是现在我一定要说出来,飘,请你记住,我爱你的父亲,我爱贺兰绝,至死不渝。”
红龙消失了,贺兰飘再次回到了现实中,全部影像都播放完了,最后他还是不知道那个婴儿的下场。刚才看到的很多事情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但红龙的一句话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中:我们到底是走上了演化的终点,还是走上了演化的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