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身穿芭蕾练功服的孩子在走廊上一边跑着一边兴奋地议论着什么,一位教师立马大声呵斥他们安静,孩子们吓得赶紧噤声,但紧接着又忍不住小声说起话来。今天是新舞剧《野天鹅》的选角公布日,难怪这些孩子如此兴奋。这出舞剧的全部演员都来自芭蕾学校的低年级学员,他们平时的芭蕾学习是和即将上演的舞剧排练结合在一起的,排练十分严格,在正式登台前演员名单会根据学员的表现不断变动,主演在正式上演前一刻被换下来是常事。很久以前芭蕾舞团的台柱子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但很快十八九岁的少年盖过了这些“老年人”的风头,紧接着又有年纪更小的孩子脱颖而出,虽然天使之城的平均年龄越来越大,观众对青春和童贞的追求却越发贪婪,这就像一场军备竞赛,如今很多舞剧的演员平均年龄还不到十岁。过早过严的训练对身体损伤很大,演员的职业生涯被压缩的越来越短,贺兰绝在舞台上坚持到二十五岁已经十分罕见,而无力支持昂贵身体养护的学员压力更大,竞争激烈又残酷,在这里学习的每一天都必须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贺兰飘没有跟同学们一起去看选角结果——反正他也看不见,他让他的仆人去帮他看了。学校里没有纸质的东西,只要内置通信器连接在网络里,即便没有视力也能应付日常学习生活,但贺兰飘现在走到哪里都带着仆人,他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合群了,也根本就不想合群。弱者才需要表现出友善,只要一个人足够强,别人就会欣然被你踩在脚底下,而他完全有能力当个冷酷无情的强者。
他压了一会儿腿,接着原地上下蹦着,一会儿他要上专业课。这时他的仆人来了,他附在他耳边毕恭毕敬地说道:“老爷,您入选了。”
贺兰飘漫不经心地微微点了下头,似乎完全不在意结果,但他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竞争实在太残酷,每一次结果公布前他都会绝望地以为自己要被淘汰了,一旦通过测试他都会暗下决心一定要加倍努力。内置通讯器通知他下一堂课马上要开始了,他抖擞精神准备上课。
学生都到齐了,任课教师舒尔茨来了。舒尔茨严厉到完全不近人情,侮辱嘲讽起天赋不足的学生时十分残忍,但他也调教出了一代代光彩照人的明星,他那一套堪称变态的训练方法让演员登台的年纪越来越提前,家世多么煊赫的学员都不敢对他稍有不敬。芭蕾舞学校的生存逻辑和劳动营是一样的,你先得学会被羞辱,有一天才可能获得资格去羞辱别人。
舒尔茨冷冷地扫视了一眼他的学生们,厉声说道:“我们今天复习一下这段时间学习的舞步,我给你们个节奏,你们跟着跳,我不说停就不许停下来。”
教室中央出现了一位虚拟领舞,舒尔茨坐在钢琴后面弹奏起了一段轻快的舞曲。这段舞步轻松简单,所有孩子都完成的不错,但很快音乐的节奏发生了变化,虚拟领舞的动作也变大了,舞步越来越复杂,甚至出现了没学过的新动作,有些孩子跟不上了,舒尔茨立刻高声谩骂道:“给我动起来,不许停!你们是猪吗!猪都比你们强!”
在他的谩骂中孩子们的舞步越发凌乱,连续几个大跳后,一个男孩崴伤了脚惨叫一声倒了下来,但音乐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学生们都生气了:这根本不是练习,而是虐待!但没人敢公然反抗,舒尔茨越来越急的音乐很快驯服了他们的愤怒,体力随着汗水流逝,即便预料到会被舒尔茨羞辱,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孩子因体力不支停了下来,即便舒尔茨骂他们是猪,他们也一下都动不了了。最后只剩贺兰飘一个人还在坚持,舒尔茨的音乐像是要征服他般越来越急促,贺兰飘虽然下定决心不能被舒尔茨羞辱,但心里也开始害怕起来,他两天后还有演出,现在这么透支自己绝不明智,他不明白舒尔茨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简直是在以摧残别人为乐。这些念头让他的呼吸紊乱了,身体也开始不听指挥,一连串急促的旋转后是一个大跳,他转圈的时候就迈错步子了,贺兰飘觉得自己跳不起来了,勉强起跳可能会受伤,但舒尔茨砸着琴键的手指却愈发有力,就像是在挑衅他。贺兰飘不愿放弃自己的骄傲,但起跳的前一刻他还是怯懦了,他象征性地跳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音乐终于停了下来,舞蹈教室里充斥着孩子们此起彼伏的粗喘,舒尔茨站起来扫视了一圈厉声骂道:“看看你们张着嘴喘气的样子,多么丑陋,多么愚蠢,你们就是一群猪!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跟到最后,我都替你们害臊!”
孩子们心里都不服气,贺兰飘鼓起勇气辩解道:“先生,我之所以放弃是考虑到接下来的演出,所以才……”
“贺兰飘,”舒尔茨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借口只是能让你自我感觉良好的毒品,别人只想看到结果,留着你的借口去麻醉自己吧。”
他的嘲讽如一道鞭子抽在贺兰飘脸上,羞愤让他更加激动地为自己辩护道:“可是强行起跳我会受伤的……”
“说到受伤,你知不知道你父亲有五处人造关节,他从不为自己辩护,只用行动回答别人,这一点你永远都比不上他。”
贺兰飘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放学后所有孩子都走了,他独自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疯狂地重复着刚才自己不敢做的动作,原来他可以跳起来,可现在已经没人看他了,如果一件东西无法向别人炫耀,那跟没有是一样的。
贺兰飘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他让助理取消了自己所有的安排,今天他没心思干任何事,也不想直接回家,那座空荡荡的大房子让他恐惧,他下令驱车前往麦基洗德的城堡,现在他已经习惯心情一不好就去找她。
他到的时候麦基洗德正在净身,贺兰飘闻到房间里有一股类似氨水的味道,净化机器发出轻微的嗡鸣。麦基洗德温和地招呼着他:“过来吧,孩子。”
贺兰飘走到她身边想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结果却摸空了,他这才知道她没有腿了。
“我的下半身只剩这些了,”麦基洗德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断肢处,“你害怕吗?”
贺兰飘摇了摇头:“我又看不见,但你自己不会难过吗?”
“不会,因为我也看不见。”
贺兰飘惊讶地问道:“那你也像我一样用鼻子闻吗?”
“不,我用看的。”
贺兰飘无法理解:“但你刚才说了,你看不见……”
“是的,”麦基洗德说道,“孩子,你思考过什么是看见吗?”
“看见就是用眼睛看见……”
“眼睛只是一个成像系统,”麦基洗德打断了他,“而看见的目的是把你自己放到这个世界里,眼睛接受的图像由你的大脑处理,大脑将你的认知和外界整合,最终让你知道你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以及你和这个世界的关系,而我已经失去这种看见的能力了。我的成像系统能够捕捉到你,我的处理系统也能对这副图像进行分析,但我无法真的看见你,我感觉不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知道你在这儿,但这种感知不是人类所理解的‘看见’,”
贺兰飘并没有完全明白她的话,他疑惑地问道:“那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飘,你还记得祭司王的意思吗?”
贺兰飘点了点头:“祭司王就是不存在的人。”
“没错,我也感受不到我自己,我只是知道人们需要我在这儿,但我并不知道我自己到底在哪儿,我只知道自己应该在哪儿。”
贺兰飘并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但他能感觉到她是如此孤独,就像他自己一样,他们都失去了生而为人的基本快乐。一滴泪从他白皙的小脸上滑落,麦基洗德轻轻抹去他脸上的眼泪:“你怎么哭了?”
“我为我们感到难过,你丢失了自己,而我丢失了一半的自己。”贺兰飘难以抑制胸膛里翻滚的情绪,终于忍不住想一吐为快,“祭司王,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这世界上有两个……”
“嘘,”麦基洗德把食指按在他的嘴唇上,“守好你的秘密,千万别告诉我。”
“为什么?”贺兰飘不解地问道。
“因为我是祭司王,我已经知道了太多事情,我知道的每一件事都会变成这个世界的报应,这是我无法逃脱的宿命,如果你不想再增加我的负担,就自己承担自己的命运。”
“我明白了,”贺兰飘说道,“我不会再向你提起我的秘密。”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如果我最早认识的那个姓贺兰的人像你一样善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那样的世界会更好吗?”
“只有孩子才会觉得世界处于更好和更坏之间,而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人类的行为只分为坏和更坏。如果当时我们没有做出那样的选择,说不定人类就灭绝了,但我也不会成为祭司王了,我将只是我自己,一个早已被时间湮灭,却独一无二的我。”
“所以你根本不想当祭司王?”
“我不知道,孩子,祭司王只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为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那你想找回你自己吗?”
“只有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我’才知道答案,不过也许那个‘我’回来,你面前这个我就不存在了,又或者她回来我才会变成真正的我。飘,你希望我是谁?”
贺兰飘想了想:“我不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但我希望自己想到你的时候不再感到难过,我希望你能幸福。”
“好孩子,你真的很善良。”
麦基洗德轻轻抱住了他,贺兰飘把脸贴在她那副外骨骼上,他听不到她的心跳,也感受不到她的体温,但她那仿佛空荡荡的身体给了他安慰,他听见她轻轻哼着一支歌。
“你在唱什么?”贺兰飘问道。
“月亮河,”麦基洗德说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我不是知道自己喜欢,而是我真的很喜欢,这是我唯一能确定的关于自己的事情。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我’一定也喜欢这首歌,这是我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
“真好听。”
这一刻贺兰飘觉得自己和麦基洗德心心相印,他想到了阿飘,那个不知现在何处的另一个“他”,他们之间的联系可要紧密多了,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一个人。如果他此刻呼唤他,说不定就能听到他的声音,但他不敢这么做,他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也许他回来了,他就消失了,但如果他消失了,他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吗?贺兰飘想不明白这些问题,也不敢想明白,他把那些烦心事赶出头脑,沉浸在浪漫旋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