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粥煮的差不多了,老庄把锅从电磁炉上端了下来, 电磁炉连在一团乱七八糟的电线上,看上去十分危险,这是老庄私拉的电线,不然连电都用不上。他现在已经不住在“理想国”了,阿菲被带走后那里经常受到莫名其妙的骚扰,老庄知道那是带走阿菲的那个女人给他的警告,他虽然愤怒,却不敢反抗,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威胁,担心自己会给阿菲带去麻烦,而且那个地方留下了太多难忘的回忆,如今阿菲离开了,银蝶也死了,他的生活留下了难以填补的空洞,所以他干脆离开了那里。白天他和大耳在垃圾场拾荒,力士在地下“圣殿”找了份工作,在后台为唱诗班的漂亮男孩儿们跑腿,他们总是戏弄他,不过给起小费十分大方,平时他们就在这个小巷的简易窝棚里歇脚。窝棚的一面靠着墙壁,另外两面全是垃圾堆成的,正面挂了一面厚厚的帘子用来遮风挡雨,他们如爬虫般不值一提的生命却也如爬虫般坚强地复苏了,他们又开始讨论哲学和人生意义,更重要的是老庄现在又有了一个孩子。他端详着躺在被窝里的阿飘,从背后看这孩子乌发如云,身段修长漂亮,怎么也想不到他竟长着一张那样的脸,这让老庄越发怜惜这个孩子。尽管阿飘相貌丑陋,在他眼里却仿佛上天派来的天使,专门抚慰他失去阿菲后的痛苦。
老庄把粥端到阿飘枕边轻声说道:“起来吃点儿东西吧。”
但阿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老庄叹了口气放下了碗:“那我先给你放在这儿。”
这时力士回来了,昨晚他通宵工作了一宿,这会儿脸色十分灰暗,一进来就倒在被子上神隐起来。他从兜里掏出几块糖哄着阿飘:“孩子,快看,我给你带了泡泡糖。”
阿飘还是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力士小声说道:“老庄,这孩子到底什么有问题,每天就这么不吃不喝地躺着,真让人犯愁。”
老庄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问他哪儿难受他也不说。”
“你不是带他去看医生了么,”力士说道,“医生怎么说?”
“那就是个庸医,”一旁的大耳愤愤不平地说道,“她给这孩子喝了点儿糖水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没错,”老庄接口道,“她没说这孩子有什么问题,只说他是路西法。”
“路西法?”力士听不懂,“那是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老庄愁眉苦脸地说道,“我只知道地狱魔王也叫路西法。”
“在弥尔顿的长诗里路西法是背叛上帝的天使,从此变成了堕天的魔鬼。”大耳补充道。
“但是我没听说过叫路西法的病,”老庄说道,“那个医生也不肯解释,但这孩子每天饭也不吃,我觉得他肯定是哪里不舒服。”
“路西法……”力士想了想突然一拍巴掌,“我知道了!那个医生的意思是这孩子中邪了!”
“啥?”老庄和大耳异口同声地反问道,“中邪了?”
“没错,”力士煞有介事地说道,“你们想啊,路西法,魔鬼,意思就是这孩子被魔鬼附身了,所以他的脸才会变成那样。老庄,你不老爱讲类似的童话故事么,因为某种邪恶的诅咒,王子变成了青蛙,公主变成了丑八怪。”
“可那只是童话啊……”
“你还别不信,”力士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唱诗班那些男孩儿都信诅咒,他们经常给自己的竞争对手下咒,如果被下咒的人没有及时发现并解开诅咒,用不了多久噩运就会降临到他身上,有些人会受伤,有些人会发疯,还有人甚至会丧命,也有能让人变成丑八怪的诅咒,过去唱诗班有个台柱子被人诅咒后长了一脸的痤疮,我看这孩子十有八九也是被诅咒了。”
老庄和大耳被力士那言之凿凿的样子弄得一愣一愣的,老庄赶紧问道:“那怎么解开诅咒呢?”
“这得找专门的巫医,”力士说道,“我知道有个特别灵的巫医叫宝嘉康蒂,他能解开所有的诅咒,那些被诅咒的男孩儿只要去找他就能化险为夷。”
老庄立刻说道:“我们也去找他试试吧,说不定真的有用。”
“你确定?”大耳怀疑地问道,“老庄你真的相信诅咒吗?”
“我不知道,”老庄承认道,“但这个孩子这么下去可不行,能试的办法就都试试吧。”
三个人开始讨论怎么去找那个宝嘉康蒂,阿飘完全听不进去他们的话,他的头脑被一个声音占满了,他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声音还是谁的声音,两个完全相反的指令在他的脑海中交织在一起:回来——滚开!回来——滚开!回来——
“滚开!”
贺兰飘一声暴喝,把盛水的玻璃杯扔到了仆人身上,仆人被他吓坏了,明明是他命令送水来,却莫名其妙大发脾气,这位年轻老爷的脾气跟过去的贺兰绝有的一拼。仆人匆匆收拾好地板上的狼藉,赶紧离开了。
贺兰飘抹去脸上的汗水,怒气冲冲地在舞蹈室里来回徘徊。他练了许久的舞,嗓子都快冒烟了,可水送来他却不想喝了,缺水让他心里的邪火更盛,即便把自己搞的筋疲力尽也无法平静下来。他知道他是在生自己的气,今天晚上就要登台了,他现在应该好好休息,可他怎么都无法让自己满意。今晚才是他真正的舞台首秀,上次站在台上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他不在乎观众怎么看他,也不在乎能不能比过他的同学,他只在乎能不能超过另一个“他”。但上次站在舞台上的人也不完全是阿飘,他在他的帮助下才完成了表演,他没有阿飘的帮助能独自完成表演吗?也许他们两个永远都无法成为两个独立的人,但他们也无法在一个身份下共存,他必须离开他才能成为他自己,但他失去他就不再是完整的自己,他到底是谁?贺兰飘到底是谁?
为了摆脱这些折磨自己的念头,贺兰飘疯狂地旋转起来,他努力唤起自信,但内心深处的空虚越来越明显,他拥有一切,却唯独没有自我,他生来就与别人共用一个灵魂和身体,曾经那是幸福和安全感的来源,如今他却深深憎恨这种命运,他恨他的父亲没有一开始就杀掉他们中的一个,哪怕被杀的那个人是他也无所谓。
终于贺兰飘跳不动了,他倒在地上喘着粗气,脚尖火辣辣地疼,他知道自己的脚趾被磨破了,这会影响晚上的表演,这种焦虑却促使他越发想狠狠摧残自己。他像头小兽一样大吼一声又爬了起来,用那血淋淋的脚尖再次旋转起来。
巫医宝嘉康蒂的生意很好,想见他必须提前预约,还不一定预约的到,幸亏力士认识的一个唱诗班男孩儿是他的熟客,托他的福他们才预约成功。这位巫医的住处也十分神秘,按规矩初次登门的顾客不能获悉他的确切地址,只能根据一些莫名其妙的线索去自行获得启示,据说这能增强患者和巫医间的联系,大大加强巫医的法力。
老庄一行四人谨遵指示在“圣地”的迷宫里瞎转悠,真诚地希望能获得天启,但他们都快累瘫了也没获得丝毫有用的启示,最后还是大耳主动去问路,这才终于获得了让人有些不安的确切线索:“宝嘉康蒂?那个骗子就住在楼上走廊的最里面。”
他们爬上楼,果然走廊的尽头有一扇装饰着霓虹灯的大门,门上贴着一张手写海报:“学院派巫医宝嘉康蒂——有求必应,明码标价。”
力士虔敬地扣了几下门,没人应门,他试着又扣了几下,还是没人出来,他只好攥起拳头用力咣咣砸门。这回门终于开了,巫医宝嘉康蒂出现在门口。这位学院派巫医是个很高的男人,结实的身体没有一丝赘肉,桃红色紧身背心和仿鲨鱼皮紧身裤勾勒出他的好身材,他的腰肢看上去十分柔软,斜倚着门的样子有点妩媚。他理着平头,画着大浓妆,眉毛描得又粗又黑,厚厚的粉底显得那烈焰红唇分外夺目,他还画了形状精致的胡须,眼角点了一颗泪痣。他打量着眼前这伙人:“你们是谁?”
“大师,”力士恭敬地说道,“我们昨天预约了。”
“哦——”宝嘉康蒂想起来了,“你们一定是维尼甜心的朋友,快进来吧。”
一行人被请了进去,屋里被布置得像一间情趣旅馆,桃红色的地板上摆着豹纹沙发,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情趣玩具,还有手铐和皮鞭,老庄一行人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彼此,他们都开始怀疑这位巫医和那些唱诗班男孩之间的真实勾当。房间里摆了一台古董大电视,里面正在播一部成人电影,老庄发现后赶紧捂住了阿飘的眼睛。
“那是我的证书,”宝嘉康蒂指着墙壁上一块小小的电子屏,“这是巫医行业监管委员会发给我的,我花了很多钱参加他们的培训和考试,所以我可是很专业的,正儿八经的学院派,你们完全可以相信我。”
电视里那对男女开始叫唤了,老庄说道:“能把那玩意儿关了吗?这还有个孩子呢。”
“没啥的,”宝嘉康蒂满不在乎地说道,“他早晚会懂的。”
“那也不是现在,求求你快关了吧。”
“好吧好吧,”宝嘉康蒂不高兴地关了电视,一屁股坐在那华丽的豹纹沙发上,“你们具体有什么问题?”
“是这个孩子,”老庄把阿飘推到前面,“他好像被诅咒了。”
宝嘉康蒂看见阿飘的脸不由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蹲下来仔细审视着他,阿飘被他那双画着粗黑眼线的眼睛看得害怕起来,赶紧躲到老庄身后。
“是诅咒,”宝嘉康蒂很肯定地说道,“地狱大魔王级别的诅咒。”
“对对对,”力士立刻附和道,“有人说过这孩子是路西法。”
“那就没错了,”宝嘉康蒂下了诊断,“路西法级别的诅咒。”
“那你有办法解开诅咒吗?”老庄问道。
“当然可以,我可是学院派的,”宝嘉康蒂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纸递给老庄,“这是价目表,你们自己看。”
他们接过价目表研究起来,宝嘉康蒂解释道:“一般来说驱邪的手段有护身符、魔药和驱邪仪式,这孩子被诅咒的很厉害,我建议你们买这个套餐,三种手段全部囊括,非常划算。”
宝嘉康蒂手指头下面那个套餐可不便宜,大耳犹豫地小声说道:“要不要先买个护身符试试效果?”
老庄也有些犹豫不决,但他看了看阿飘的小脸最终下定了决心:“就选这个套餐吧,力士,能借我点儿钱吗?”
“说什么借不借的,”力士说道,“不过你真的确定吗?当然我不是怀疑大师,但是这孩子不是阿菲,你们不过萍水相逢……”
“阿菲也不是我的孩子啊。” 说到阿菲老庄都快哭出来了。
力士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塞到老庄手里:“这是你的孩子,你说了算。”
“谢谢你,”老庄感激地说道,他把钱递给宝嘉康蒂,“我们就选这个套餐,请你一定要全力帮这个孩子。”
“那当然,”宝嘉康蒂立马接过钞票仔细数了数,“我可是专业的,你就放心吧。”
他收好钱从冰箱里取出一块冻肉,拿到厨房里开始用力劈砍,一边解释道:“这是羊肉,一会儿献祭仪式上会用到,也是驱邪药膏的主要原料。”
宝嘉康蒂动作熟练地剁着肉,那模样不像巫医,倒像个屠夫,老庄一伙人看着他麻利地将肉加工成了肉酱,然后往里面加了好些作料,就像在做一道料理。一会儿满头大汗的宝嘉康蒂把做好的魔药端了上来,他用的羊肉不太新鲜,那些可疑的作料让这团东西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老庄不由捂住了鼻子:“这魔药要怎么用?不会要吃下去吧?”
“不用,涂在他脸上就行。”
宝嘉康蒂说着要把那令人作呕的东西涂到阿飘脸上,阿飘惊恐地叫了起来:“不要!”
“他说话了!”力士惊喜地说道,“这真的管用!”
老庄也十分意外,这让他更加下定决心让宝嘉康蒂放手一试,他用力抱住阿飘为他打气:“孩子,这是为了你好,你一定要忍耐。”
动弹不得的阿飘只得闭上眼睛任凭宝嘉康蒂把那黏糊糊的恶心玩意儿涂了他一脸,但那味道实在太刺鼻了,阿飘把头扭到一边吐了出来。宝嘉康蒂安慰老庄道:“没事,这是魔药起作用了,他正在呕出身体里的邪灵。”
老庄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担心地抚着阿飘不断起伏的单薄脊背。宝嘉康蒂点燃了一根熏香,浓烈的香气立刻盖过了腐肉的臭味,接着他拿出一台古董录音机,把一盒磁带塞了进去。即便是天天捡破烂的老庄和大耳都没见过这么复古的东西,他们不由问道:“那是啥?”
“播放驱邪音乐的磁带,”宝嘉康蒂解释道,“磁,可以召唤来宇宙间的能量,明白吗?”
宝嘉康蒂的专业让他们肃然起敬,他按下了收音机的开关,一段劲爆的音乐响了起来,老庄疑惑地说道:“这曲子有点耳熟……”
“迈克尔·杰克逊,”宝嘉康蒂说道,“驱邪效果一流,得到巫医行业委员会的专门认证。”说罢他怪叫一声开始和着音乐边唱边跳,他身体灵活,跳得十分卖力,让人不由觉得这钱花的实在是值。
阿飘被满屋子的怪味弄得昏昏沉沉,宝嘉康蒂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唤醒了他在皇家剧场跳舞的记忆,他在舞台上纵情舞蹈,观众为了他如痴如狂,可那个跳舞的人到底是谁?是他,还是他?他的身体开始蠢动起来,他又听到了那个呼唤他的声音:回来吧,跟我一起跳——
突然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滚开!快滚开!别来烦我!我不需要你!”
大人们被他吓了一跳,阿飘出了一身大汗,像刚做完剧烈运动一样气喘吁吁,这时录音机发出一阵怪声,原来是搅带了,细细的磁带突然从录音机里喷了出来。
宝嘉康蒂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激动地说道:“是邪灵出现了!快,跟我跳起来,我们一起战胜这孩子身上的邪灵!”
他说罢继续卖力地又唱又跳,老庄等人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跟他一起扭动,嘴里呜哩哇啦胡乱叫着,一屋子群魔乱舞的大人搞得阿飘更加害怕,他缩成一团紧紧捂住了耳朵。
他们一直折腾到夕阳西下才从宝嘉康蒂那里出来,老庄背着几乎奄奄一息的阿飘,三个大人也累得够呛,他们手里还提着剩余的驱邪魔药和一大堆护身符,那些东西散发出的难闻气味让路人唯恐避之不及。回到那个简陋的窝棚,他们累得全都瘫倒在了地上,力士看了看天色:“我得上班去了,老庄,你觉得那位大师怎么样?”
“说不上来,”老庄担心地看着一动不动的阿飘,“好像管用,又好像没什么用,刚才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真的被诅咒了,可是现在看上去又没什么改观。”
“任何东西起作用都需要时间,”大耳说道,“反正钱都花出去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力士上班去了,大耳和老庄小声讨论着今天的经历,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没了动静,他们太累了,就这么睡着了。
夜色降临,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些喧哗声,那是晚上出来找乐子的年轻人,这附近没什么娱乐场所,他们很快就走远了,周围重新安静下来。阿飘在黑暗中坐了起来,虽然他很累,但他睡不着,他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很清楚那声音并非来自周围,但他也明白那些声音并非幻听,是另一个他听到了那些声音,但那种感觉就像他自己亲耳听见了一样,因为他的耳朵本来就是他的耳朵。他闭上眼睛凝神细听,那是剧场里的喧嚣。
乐手们在调试乐器,观众在虚拟天使的引领下纷纷落座,一边谈论着即将上演的舞剧。芭丝特牵着卡特的手骄傲地走进他们的专属包厢,这里不仅视野极好,而且包厢还会移动,随着剧情的进展不断提供最佳视角。芭丝特脸上罩了一层滤镜,这是为了遮掩她脸颊上被阿菲打出的伤痕,她可不能鼻青脸肿的出来见人,阿菲真是太过分了。今晚是芭丝特第一次到剧场看演出,她兴奋地四处张望。
“芭丝特,”卡特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今晚我没带阿菲来吗?”
“是为了惩罚她打我,”芭丝特立刻说道,“阿菲是个坏孩子。”
“我可不在乎你们是不是坏孩子,我只在乎你们是不是有用的孩子,”卡特说道,“我不带她来,是因为狩猎男人的时候,瘸子派不上用场。”
“狩猎什么?”芭丝特不解地问道,“我们今天是出来打猎的吗?”
“我今天不是来带你看热闹的,我是要你看清楚你的猎物。一会儿你给我好好盯着那个主演,那个男孩儿就是你的猎物,他是天使之城最昂贵的一张饭票,我要你将来有一天替我把那个男孩儿收入囊中,他的名字是贺兰飘,就是他。”
卡特点了一下悬浮节目单上贺兰飘的名字,一个跳芭蕾舞的小人儿出现在半空,芭丝特立刻认了出来:“原来是他!”这个跳舞的小人儿就是她在法院外面遇到的那个只跟自己做朋友的怪孩子,她想起来了,他告诉过她他叫贺兰飘,比她小一岁。
“芭丝特,你要得到他,”卡特在她耳边循循善诱地说道,“他是这城里最尊贵的男人,未来他必须成为你的,只有他配得上我卡特·火焰的女儿。”
芭丝特一点儿都不想要那个怪孩子,他又不愿意跟她一起玩儿。不过她知道最好别反驳卡特,他就爱说些奇怪的话,而且即便是这个怪孩子都比阿菲强,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就是她。
卡特把他那装饰着宝石的外接通讯耳机塞进耳朵里开始和什么人讲电话,芭丝特可不爱听他那些高谈阔论,她趴在包厢的栏杆上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演出马上要开始了,大部分观众都已经落座。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过道上,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于是用力揉了揉眼睛,这下她确定自己没看错:是阿菲!而且她居然被引入了最前排正中间的座位,这怎么可能!
“教父!”芭丝特生气地嚷了起来,“你快看,阿菲怎么来了!”
卡特把耳机摘了下来,他也发现了阿菲,立刻表现得兴趣十足,他用通讯器呼叫自己坐在楼下的助理,让她去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没一会儿助理就给了他回复,那个座位是贺兰飘专门留给阿菲·火焰小姐的。
芭丝特气愤地嚷道:“教父,你应该把阿菲赶走!她是个坏孩子,她打人,不该出来看表演……”
“闭嘴。”卡特不悦地打断了她,芭丝特只得收声,她满脸的不甘心,气得眼圈都红了。
卡特冷冰冰地说道:“芭丝特,别在我面前摆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恶心模样,不然我就给你一巴掌教教你怎么做人。”
他冷酷无情的语气让芭丝特既恐惧又耻辱,她昂起头努力咽下了马上要流下来的泪水,
“这就对了,”卡特满意地笑了,“芭丝特,你知道过去的男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女人和孩子么?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总会死的,所以即便明知女人和孩子贪得无厌,还是不得不把自己奋斗来的财富和权势分享给他们,假装他们会延续自己的生命。但我不一样,我会像麦基洗德一样长寿,不需要这种可怜的幻想。你想从我这里得到好处,就一定要证明自己对我有用,那些假装天真无辜的把戏对我来说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我现在是你生活的依靠,未来在你眼中将成为一张行走的支票,你无非想从我这里得到钱。没问题的,芭丝特,只要你证明你对我有用,我不介意给你些小钱,如果你特别有用,我还会给你一大笔钱。我想要贺兰家的财富和荣耀,你有义务以卡特·火焰女儿的名义去替我得到那个叫贺兰飘的男孩儿,如果你做不到,那成年后就赶紧从我的家里滚出去。过去我把赌注都压在你身上,万没想到阿菲那个瘸子竟让人如此刮目相看。我准备了一大笔自立费,那是给未来贺兰太太的嫁妆,另一个就给我净身滚出门去当个荣耀的独立女性,自己养活自己去吧。”
芭丝特听不懂卡特那些莫名其妙的道理,但这一次她真的生气了,因为卡特竟然拿她跟她最讨厌的阿菲作比较,而且听他的口气她似乎还比不上那个阿菲!芭丝特恶狠狠地瞪着阿菲的背影,幼小的心灵第一次尝到了仇恨的滋味。
周围人羡慕又惊诧的目光令阿菲十分得意,贺兰飘不仅遵照约定把最好的作为留给她,还专门派车去家里接她。她舒舒服服地窝在椅子里等待演出开始,一想到那天贺兰飘纵身一跃的身姿,她就迫不及待想快点儿看到演出,舞剧马上就要开演了。
此时后台却一片混乱,因为主演贺兰飘不见了。人们到处寻找,却只在更衣室找到一双沾血的舞鞋。大家纷纷猜测这双鞋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有人提议报警,总导演决定五分钟之内再找不到贺兰飘就让B角顶替他上场。贺兰飘的角色不止一个孩子排练过,如果他真的不见了,能替他上场的人多得是。
外面这场混乱贺兰飘全都听得见,因为他就躲在更衣室的衣柜里,他的双脚血流不止,浑身像发烧一样抖个不停。他脚上的伤并不严重,咬紧牙关可以把整场演出坚持下来,但他心里慌的太厉害,无法集中精神控制身体,这明明是他自己的身体,他却觉得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让这副躯体顺利运转起来。他一直在努力抵抗另一个自己,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需要那个“他”。贺兰飘抱紧自己小声喃喃着:“阿飘,帮帮我,帮帮我。”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阿飘听见了他的呼唤,不由自主小声回应着他,他走出简陋的窝棚,明亮的月光照亮了外面的陋巷,白天下过雨,街面上肮脏的积水在月光下如宝石般粼粼闪烁。阿飘站在空无一人的路面中央,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诱惑,那诱惑既来自另一个自己,也来自皇家剧场华丽的舞台。他清楚贺兰飘没有他就无法完成表演,但他是否丢人关他什么事,他们是两个相互独立的人,他一定要彻底跟他分开。但他们的精神跨越时空紧紧纠缠在一起,他听的见他的声音,感受的到他的心情,他被侮辱就相当于他自己被侮辱,他不可能对此袖手旁观!终于阿飘下定了决心,他轻声催促道:“飘,快去啊,快到舞台上去,不要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我在这儿,我来帮助你了!”
贺兰飘听见了他的声音,他的心情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身体也不再颤抖,他勇敢地走出了衣橱。
负责排练的老师发现了他:“找到贺兰飘了!他在那儿!”
众人立刻把他围了起来,总导演怒气冲冲地训斥道:“你去哪儿了!大家都在找你!”
“对不起,”贺兰飘抱歉地说道,“我肚子不太舒服,去厕所了。”
顶替他上场的孩子已经换好了衣服,他对贺兰飘怒目而视,这可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他气愤地说道:“贺兰飘在开场前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他没有资格继续参加演出!”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贺兰飘歉意地低下了头,但他身体站得笔直,看上去充满了力量和自信,他身上不同凡响的气质让导演下定了决心:“还是由贺兰飘上场,去换衣服吧。记住,没有下次!”
“我记住了,女士,谢谢你。”
服装师立刻过来帮他换上演出服,贺兰飘知道周围人对他意见很大,但他一点儿都不在乎,他之所以站上舞台并不是为了给这些人看,而是为了另一个“他”,那是他们相互对抗和融合的竞技场。
演出马上要开始了,剧场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天花板上的那片投影星云也不见了,观众仿佛身处漆黑又广袤无垠的宇宙,开演前片刻的肃穆让所有人不由屏住了呼吸,阿菲睁大眼睛望着舞台的方向,突然一道光打在了舞台上,仿佛鸿蒙之初照亮这个世界的第一缕光,光束里站着一个小男孩儿,他身穿装饰着洁白羽毛的衬衫,仿佛一只刚换过羽毛的年轻天鹅。阿菲迷惑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认识他,但此刻她完全无法分辨眼前的到底是哪一个,他是阿飘,还是贺兰飘?
明亮的月光直射在老庄脸上,把他弄醒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想起来晚上还没给阿飘弄东西吃。他迷迷糊糊地四处看看,却突然发现阿飘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一圈,确定孩子真的不见了,他用力晃醒大耳:“阿飘不见了!孩子丢了!”
大耳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他反应了片刻才听懂老庄在说什么,他把头探到外面环视了一圈,安慰他道:“别急,他没丢,你看,他就在那儿呢。”
老庄看到站在路面上的阿飘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想赶紧把他叫回来,大耳突然拦住了他:“等等,你快看那孩子的脸!”
两个人惊讶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阿飘梦游般站在那里,他微微侧过头,月光清楚地照亮了他白瓷般光洁精致的脸蛋,他竟然变成了一个那么漂亮的孩子。
阿飘完全没发现有人在看着他,他旁若无人地迈开自己修长纤细的腿,踏过肮脏的积水时,脚下溅起了亮闪闪的水花,他感受到了另一个“他”的动作,他知道该怎么做。他优雅地展开手臂,用脚尖站了起来,他听见了贺兰飘的声音:来吧。那声音既像呼唤又像挑战,阿飘用同样的声音回应着他:“来啊。”
皇家剧场舞台上那道明亮的光束里,身着羽毛衬衫的贺兰飘蓦地跳了起来,一瞬间他仿佛一只鸟原地起飞,他的爆发力如此惊人,给人的感觉却十分轻盈,似乎毫不吃力。舞台突然被点亮了,华丽的城堡拔地而起,贺兰飘如一阵旋风般飞速旋转,光影在他身上徘徊交织,他的气质变幻莫测,仿佛随时都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这次舞台上的贺兰飘和上一次完全不同,人们简直认不出他来了。而他此时也确实是两个人,另一个他在肮脏的积水里翩翩起舞,他们在天差地别的地方分毫不差地做着同样的动作,他们赐予对方力量,也在抵抗着对方的意志,分离让他们痛苦,融合也让他们痛苦,此刻他们这么纵情舞蹈都是为了旁人看不到的另一个“他”。
演出结束了,贺兰飘一个优雅的跳跃后轻盈落地,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急促地喘息着,突然身子一软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洁白的鞋尖慢慢变红了,是他脚尖的血流了出来。其他演员跑上前去,把昏死的贺兰飘高高举了起来,强烈的灯光下他仿佛一件祭品,安静的观众突然疯狂地呐喊欢呼起来。
阿菲坐在座位上一直没有动,她确定自己刚才在舞台上看到了阿飘,可是明明只有一个人站在舞台上,她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同时变成两个人,两个人又怎么会变成一个人。
芭丝特也被这场表演所震撼,她更加无法理解那个怪孩子了,贺兰飘让她觉得害怕,又似乎吸引了她。卡特说道:“芭丝特,你看那孩子多优秀,那么多人都喜欢他,难道你不想要他吗?”
芭丝特瞪着楼下阿菲的背影,昂起头咬牙切齿地说道:“当然,贺兰飘是我的。”
“这就对了,”卡特满意地说道,“我对你充满期待。”
排山倒海的掌声经久不息,阿飘却全都听不见,他筋疲力尽,浑身大汗淋漓,不过他知道他们成功了,可他无法站在耀眼的舞台上接受别人的掌声,只能被埋没在这无人问津的地方,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可他无法抵抗另一个自己的召唤。强烈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着,突然他大哭着飞奔起来。
“阿飘!”
一直注视着他的老庄赶紧追了上去,在小巷的尽头他追上了阿飘,他从他身后紧紧抱住他,心疼地说道:“你不要跑了,你的脚都破了,而且在这个地方乱跑很危险的。”
“不要碰我!”阿飘大哭道,“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需要我!所有人只喜欢那个‘他’!”
“怎么会呢,”老庄急切地说道,“我喜欢你,我需要你,你对我来说就是上天派来的天使。”
阿飘抬起哭花的小脸注视着老庄:“你喜欢的是我吗?还是现在这个漂亮的孩子?”
“我喜欢的是那个在我最孤独的时候遇到的孩子,你无处可去,我才有幸可以跟你一起生活,我不在乎你长什么样。我根本就不配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但是上天接连两次把如此珍贵的孩子送到我身边,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会尽全力抚养你,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但我会像你的亲爸爸一样照顾你。”
“你对我好又能得到什么呢?”
“我能爱着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这还不够吗?”
老庄的声音是那么真诚,阿飘心头一阵酸楚,他扑进老庄怀里嚎啕大哭,老庄摸着他的头发安慰着他。
阿飘哭了很久,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像晕过去一样睡着了,老庄把他背回去,轻手轻脚地放进被窝里,用毛巾轻轻揩去他足尖上的血和脸上的泪痕。大耳凝视着阿飘的脸疑惑地说道:“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他的脸会发生变化?”
“不知道,”老庄也想不明白,“会不会是宝嘉康蒂的驱邪套餐起作用了,难不成他真的中了诅咒?”
外面天色亮了起来,太阳一点点升高,清晨的阳光照亮了肮脏的街道,也照进了这间简陋的小窝棚,老庄和大耳惊讶地发现阳光中阿飘瓷娃娃一样精致的脸像融化的蜡烛一样重新变得丑陋不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耳震惊不已,“现在这个丑孩子和昨晚那个漂亮孩子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不知道,”老庄也难以置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这完全超出了常识。”
他们目瞪口呆地端详着阿飘的睡颜,仿佛亲眼目睹灰姑娘身上的魔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