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仔细抚摸着面前那完美无瑕的脊背,她粗糙手掌下的皮肤光滑得就像人造物,这焕发出无与伦比青春光彩的肌肤属于一位古力格列,伊里奇看了一眼旁边桌子上的保健卡,上面的信息显示这位古力格列已经四十五岁了。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副橡胶手套戴上,然后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团棉球擦拭着肩胛骨上的一小片皮肤,凉意让古力格列紧张地缩起了肩膀,伊里奇安慰道:“别怕,不疼的,我擦的是麻药。”
古力格列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些,伊里奇放下棉球拿起了一根细细的探针,她的动作熟练,看上去像一位颇有经验的医生,但她嘴里一直叼着烟,这间暂时充作门诊的简陋斗室被她搞得烟雾弥漫,不过自治点的古力格列都对此习以为常。伊里奇用尖细的探针在麻醉过的皮肤上轻轻扎了一下,皮肤上渗出了一颗小小的血珠,她用一小条试纸吸走了血珠,下面的皮肤居然光洁无暇,刚才刺破的伤口已经不见了。她把试纸贴到一本厚厚的病例本里,一边在上面写着什么一边说道:“可以了,把衣服穿上吧。”
“医生,”古力格列套上了上衣,“我还能活多久?”祂水蓝色的明眸神色哀伤,但并没有恐惧。前段时间祂已经发现自己后背上的封印消失了,那是身体完全干细胞化的前兆,祂光彩照人的外表其实是死亡赋予的礼物。
伊里奇看了一眼保健卡上的名字,郑重其事地说道:“没多久了,皮格马利翁,请你做好准备吧。”
“我明白了,谢谢医生。”皮格马利翁平静地退了出去。
伊里奇把嘴里的烟头摁灭在一个碟子里,又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她深吸一口后长长出了口气,慢慢转动着自己僵硬的脖子,她忙了一天多终于把体检都做完了。伊里奇拉开窗帘向外张望,一些古力格列正聚在外面聊天,她看到皮格马利翁也在其中,祂不复刚才的镇定,正激动地哭着。自从古力格列逃出生育机构后,伊里奇一直在荒原上寻找着祂们,她为祂们体检、看病,记录祂们的生活轨迹,纷争和屠杀让古力格列几度濒临消失,但她锲而不舍地寻找着幸存的古力格列,她见证了祂们和人类的融合、分裂,并亲眼目睹了这个自治点的出现。伊里奇过去是生育机构一个秘密小组的成员,现在她已经离开了,但依旧关注着古力格列,这里的古力格列也都认识她,她和古力格列已经成了彼此生活的一部分。古力格列出生时身体没有完全分化,幼年时死亡率很高,不过一旦挺过那丑陋的童年就几乎不会生病,因为祂们的基因运作精细完美,最后的崩溃却也十分骇人。古力格列不用承担老病之苦,却对自己的生死束手无策,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头次自体繁殖的古力格列杀死新生儿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而濒死的古力格列既不衰弱也不丑陋,死亡带来的恐惧和异乎寻常的美会让祂们残忍地去玩弄别人的感情,过去荒原上的大屠杀很多都起因于古力格列死前的反常行为,如今这个自治点对于像皮格马利翁这样临近生命终点的古力格列的管理十分严格,就是为了防止悲剧重演。天使与人类完全相反的生命周期挑战着一直以来的人类生活秩序,这个自治点一直在不断努力和拿非利人建立友好关系,任何一点微小的进步都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但一点微不足道的矛盾立刻就会引发更严重的退步,情况并不乐观。如果彼此间的冲突全面爆发,两方恐怕会陷入你死我活的境地,伊里奇不知道到时候幸存者到底是人类还是祂们。
这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伊里奇拉上窗帘大声说道:“请进。”
门被推开了:“你好,医生。”
伊里奇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你好,长老。”
让对伊里奇微微欠身:“我来体检。”
“我差点儿把你给忘了,”伊里奇放下了香烟,“把衣服脱了吧,坐到床上。最近感觉如何?”
“还不错,有的时候身体会有点儿失控的感觉,但是打过你给我的抑制剂以后就没事了。”让把身上那件袍子脱了下来,他上身赤裸着,下面穿了一条磨得破破烂烂的牛仔裤。
“裤子也脱掉。”伊里奇说道。
让遵从她的指示把自己脱得精光,伊里奇仔细检查着他的身体,并从他身体各处刮取了一些表皮细胞。他的脸庞和双手十分粗糙,恰似一名六十岁的老者,但他的身体强壮柔韧,仿佛二十岁的青年,身上的肌肤光滑柔软,不像过去长着茂盛的体毛。青春如一种疾病一样从他的脚下向上蔓延,在锁骨的位置和他沧桑的皮肤融合在了一起。
“没什么大问题,把衣服穿上吧,”伊里奇递给让两个带塞子的塑料小试管,“一会儿把你的精液和小便分别放在里面,我拿回去做化验。”
“好的,”让穿上了衣服,“上次的化验结果怎么样?”
“你们融合得越来越好了,”伊里奇摘掉橡胶手套,拿起刚才抽了一半的香烟继续吞云吐雾,“最开始你的细胞和那位古力格列的细胞完全没有交集,可以轻易将你们的细胞区分开,但是现在细胞间的交集越来越多,基因在你们的细胞核之间发生了平移,这在细菌间非常常见,但也发生在了你和那位古力格列的细胞间。如今在你的面部和口腔也能检测到融合后的细胞,不知道你的脑细胞有没有发生类似的改变。有意思的是你的精子呈现出了三种形态,一部分精子的基因完全属于那个古力格列,一部分完全属于你自己,还有些是融合后的,如果你现在要一个孩子,从遗传上讲那孩子的父亲将有三种可能。”
“那现在我在多大程度上还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这听上去像是个哲学问题,我回答不了,就像我也不知道我在多大程度上是我自己。”
“那从生物学角度呢?”
“天使之城的电脑可以扫描计算你全身的细胞,然后估算出完全属于你的基因在细胞里的总体占比,这需要相当庞大的工作量,但你应该明白那个结果没什么意义,因为基因型和表现型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再怎么解码基因都无法百分百推测表现型,更别提自我、人格这些更抽象的东西了。”
“你发现过第二个像我这样的人吗?”
伊里奇摇了摇头:“想借古力格列的身体取得永生的想法一直都有,天使之所以出现就是人类追寻永生不死的结果。在天使之城人们借助天使的身体繁衍后代,并用祂们的基因诱导人体细胞恢复干细胞功能,用来治疗各种疾病,但祂们的身体无法和人类的身体相融合。荒原上人们的尝试更加野蛮,有人甚至把古力格列生吃掉,古力格列最后崩溃的身体也被拿去做过各种尝试,但你这种情况再也没有出现,应该完全是一个巧合。”
“那我的结局会怎样呢?”
“我不知道,因为没有先例,所以我们只能等待你的身体自行给出答案。”
“明白了。”
“长老,你相信人和人之间的融合吗?”
“我难道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我不是说这种生物学意义上的融合,而是……人与人之间相亲相爱。”
“我相信,人类种群的壮大不就是靠融合吗?”
“难道不是征服?”
“但如果征服不配合融合,最终只会导致屠杀和灭绝。任何一种生物想要繁荣昌盛,都依托着种群的庞大,从细菌、蚂蚁、恐龙到人类莫不如此,我们人类最大的优势就是种群庞大。”
“不过现在我们已经失去这个优势了,说不定哪天我们就灭绝了。”
“我不这么认为,我相信我们只是站在人类发展的某个节点上,总有一天我们将再度繁荣,然后重新登上月球,探索整个宇宙。我相信人类的好奇心,我们总会从别人身上寻找什么。”
“但我们也会向别人发泄恨意,恨会产生摧毁一切的戾气。”
“人类总有太多的恨,毕竟生存就是一场战斗,恨意不转移出去就会摧毁自己,而别人会帮我们消解仇恨,我们总能找到办法不陷入你死我活的境地。”
“你确定?”
“也许吧,”让苦笑了一下,“即便在这个奉行自体繁殖的自治点里,天使之间也有很大的分歧,有些天使觉得古力格列该消除彼此间的一切不同,从而根除人类才有的弱点,开创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但也有天使觉得祂们外貌太过相似,更应该强调个性,还有的认为这里的生活没有意义,应该去跟拿非利人一起生活。纷争每天都在发生,只能尽量平衡,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力不从心。”
“你没想过放弃吗?”
“没有,”让肯定地说道,“当我还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子,爱情降临的那一刹那我完全忘记了自己,那种美妙的感觉令我刻骨难忘,我始终记得她带给我的美好,那种感觉战胜了他人带给我的伤害,所以我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始终充满信心。”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讲起你的过去,你过去的名字是什么?”
“我只管你叫医生,那你只叫我长老就足够了。”
“你说的没错,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伊里奇坐下来翻开一个厚厚的本子写着什么,让看着她的背影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爱写字的人,总是在写什么。”
“我在写日记,只是些流水账罢了,我需要用笔不断写下传统的线性叙事,不然我恐怕会忘记自己是谁。哦,对了,”伊里奇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跟你说一下,伊莎贝拉今天又没来体检。”
“祂怎么又不来,”让忧虑地说道,“祂已经四十岁了,我很担心祂的身体,祂这样讳疾忌医可不行。”
“我看跟讳疾忌医没关系,”伊里奇有些幸灾乐祸,“我觉得祂是嫉妒我,伊莎贝拉讨厌一切跟你走得太近的人,祂的占有欲和嫉妒心太强了,简直不像个古力格列。”
让无奈地说道:“祂就像个小孩一样爱闹脾气,我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拿祂怎么办。”
“祂的爱憎过分鲜明强烈,这很危险。”
“伊莎贝拉小时候遭遇的不幸常人难以想象,那不是祂的错。”
“长老,你对爱的理解只停留在最美好单纯的那个阶段,如果你和你的初恋情人继续相处下去,你就会发现爱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关于这个问题你太天真了,爱所激发的破坏力有时候甚至超过恨,祂对你的爱太偏执了。”
“生活太过艰辛繁忙,我们没有时间去讨论这些问题,我一直把祂当成小孩子,也许我们该好好谈谈,但祂越来越不爱跟我说话,我猜不透祂到底是怎么想的。”
伊里奇合上本子站了起来:“把我要的体液给我,我准备走了。”
“好的,请稍等。”
“长老,”伊里奇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让,“能指挥千军万马的人,生活却往往从身边人开始崩溃,我再给你提个醒,多关注伊莎贝拉。”
“谢谢你的建议,伊莎贝拉虽然有些孩子气,但我相信祂。”
伊里奇耸了耸肩:“你的宽厚简直让我嫉妒,我始终觉得人类和古力格列都不可相信。”
“我恰恰相反,我相信爱。”
“那你敢跟我赌一把吗?看看人类究竟是什么东西。”伊里奇紧紧盯着让的眼睛,她的眼球颜色很淡,那双淡色的眸子给人一种冷酷无情的感觉。
“没问题,”让微微一笑,他把手伸给了伊里奇,“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伊里奇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收拾起东西后伊里奇离开了古力格列的自治点,无人机载着她飞过了死寂的树林,她背着沉甸甸的大背包走了很久终于达到了自己藏匿越野车的地方,很幸运车子还在。她开了一天一夜,中间只做了短暂的休息,等她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圣地”,伊里奇觉得自己都快累瘫了,她的住处就在前面的巷子里,平时那里也兼做黑诊所的营生。她刚拐进小巷子就看到自己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个乞丐一样瘦骨嶙峋的男人,这让她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她暗暗祈祷千万别是来看病的,现在她只想回家倒头就睡。
然而那男人一看到她就扑了过来:“医生!求求你救救这孩子!”
伊里奇推开这脏兮兮的男人不耐烦地说道:“我今天不看病,你去找别人吧。”
“别人不肯帮助我,我没有钱。”那男人泪眼婆娑地说道。
“没钱就滚,我这儿也不是慈善机构。”
男人哀求道:“我相信你会帮助我,五年前就是你免费治好了我的女儿,我相信你也会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
男人的话唤起了伊里奇的记忆,她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你是不是叫……老庄?”
“是我,”老庄感激涕零地说道,“五年前我的女儿阿菲奄奄一息,是你救了她。我今天又捡到了一个可怜的孩子,他一直昏迷不醒,求求你救救他。”
“我真是从没见过你这么爱捡孩子的人,”伊里奇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你先听好了,你女儿当时的问题只是身体衰弱加低血糖,我不过给了她一些糖水和奶粉,太严重的问题我就没办法了,先让我看一眼那孩子吧。”
“好的好的,”老庄赶紧说道,“他就躺在这儿。”
台阶上铺着一条脏兮兮的破被子,那上面躺了个人事不省的孩子,伊里奇上前去仔细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她立马说道:“快,把这孩子抱进去。”
老庄把孩子抱进屋里放在了一张铁床上,伊里奇把沉甸甸的背包砰地一声扔到地上,她打开电灯一边洗手一边匆匆命令老庄:“把那孩子的衣服都脱掉。”
“哦、好。”
伊里奇洗干净手后,老庄已经把那孩子脱光了,这看上去是个男孩子,但睾丸小到几乎看不见,他的身体纤细修长,虽然浑身脏兮兮的,但皮肤白皙光滑,可他脸上疙疙瘩瘩的皮肤仿佛一只癞蛤蟆,两颊还有腮状的凸起,那张脸丑陋到异常,这奇怪的孩子让本已疲惫不已的伊里奇重新变得兴奋起来。
老庄忐忑地问道:“他没事吧?”
“没什么大问题,”伊里奇说道,“你知道这孩子是谁吗?”
“我捡到他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他说他叫阿飘……”
“不,”伊里奇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这孩子是路西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