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天使之城愈发流光溢彩,白天因日光而减色的城市滤镜在夜色中熠熠生辉。这里没有任何新出现的建筑风格,但你能在大街上看到人类历史上所有辉煌灿烂的建筑杰作,欧式的花园,日式的庭院,中国的宝塔,苏丹的宫殿,法老的神庙,罗马的斗兽场,甚至还有传说中的巴比伦空中花园,以及早已化作尘埃的大佛和灯塔,这些仿制品甚至比真品还像真品,这多亏了用于渲染的滤镜。城市滤镜工程师用统计的方法将历史上不同的建筑风格和视觉效果量化,电脑再将数字化的风格转化成相应的滤镜,人类在漫长岁月中形成的文化就这么变成了实打实的视觉效果。
天使之城最美的地方除了矗立着安琪儿雕像的天使广场,就要数皇家剧场了,这里会定期上演精彩的节目,大部分都是浸入式的视觉幻象,现代技术可以将视觉效果发挥到无限,所有诗歌或传说中的景象都可以经由统计技术分析后呈现出来,在这样高超的视觉技术面前线性叙事早就没落,真人明星也没了意义,但这里依旧不时上演真人表演的古老故事,那就是皇家芭蕾舞团表演的芭蕾舞剧。
在这座平均年龄超过一百岁的城市里,皇家芭蕾舞团男演员的青春新鲜如雨后春笋,他们的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岁,其中绝大部分会在二十五岁以前退役,有史以来年纪最大的成员也不超过三十岁。这些年轻男孩儿俊美挺拔,超尘脱俗,专为芭蕾舞团定制的金色光晕滤镜更彰显了他们的卓尔不群,当他们结伴出现时,仿佛一群年轻的新神降临人间,而且跟圣地唱诗班那些靠出卖青春糊口的底层男孩不同,这些男孩子可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芭蕾舞团的演员全部选自专门的芭蕾舞学校,入学考试极其严苛,考试内容从基因筛查到数论水平无所不包,对身体条件的要求更是极其严格,就算能过五关斩六将顺利入学,之后依旧面临着令人咂舌的高昂费用。学校的训练强度很大,高强度训练会磨损肉体,学员平日必须花费大量金钱保养身体,才能一直维持良好的状态,最终成为光彩照人的芭蕾舞明星。学校的奖学金只解决学费,维护肉体的费用完全由学员自行解决,所以芭蕾舞团的男孩子出身非富即贵,虽然也有家境平凡的男孩儿在此就读,但他们往往无力负担高昂的身体养护费用,要么就一身伤病早早退役,要么就当一个不起眼的群舞演员。天使之城数得上的财阀家都会有一个儿子在芭蕾舞团,这些孩子都是最高档生育贷款定制的顶级受精卵。不同档次的生育贷款意味着对受精卵不同程度的定制自由,最低档贷款培育的受精卵几乎完全是随机生成的,最高档生育贷款则意味着父母可以定制一切他们能想到的性状,一个未来的大明星还是受精卵时就造价不菲。当然富豪们一掷千金定制一个如此昂贵的儿子也并非完全是钱多烧的,一个成功的芭蕾舞明星意味着名望和财富,对于扩展家族声望大有好处。这些出身不凡的男孩为了家族荣辱在芭蕾舞团里激烈竞争,仿佛一只只傲慢的雄孔雀,最终的竞争结果往往也跟他们的家庭背景直接挂钩,而芭蕾舞团的首席永远是最富有的贺兰先生。
贺兰家男人的短命虽另粉丝唏嘘不已,但好在他们家一代代都长得差不多,父亲死了不久儿子就会填补上粉丝心中的空缺,比较几代贺兰氏表演风格的异同也成了粉丝们的乐趣。如今贺兰飘祖父贺兰夏的大部分粉丝还活着,她们津津乐道当年的贺兰夏是个多么温柔儒雅的绅士,但他的儿子贺兰绝却像斗牛士一样傲慢又侵略性十足,贺兰绝死后粉丝们伤心欲绝,但紧接着就开始期待他的儿子贺兰飘。今晚皇家剧场就将上演贺兰飘的首秀——他担纲主演的芭蕾舞剧《王子与贫儿》,剧场经营者对这场表演充满自信,他们如拍卖花魁初夜的贪婪老鸨一样漫天要价,门票价格奇高,但依旧一票难求,贺兰氏的号召力从未让人失望过。
入夜后兴奋的观众涌向了璀璨的皇家剧场,剧场正面嵌满了人造水晶,在滤镜的渲染下闪闪发光,如同一件硕大无朋的首饰。一进去美丽的天使影像就会引导观众前往演出大厅,一路上走廊两旁的投影彩绘玻璃窗如万花筒一样旋转不停,进入宽敞的演出大厅后,导引天使便展开翅膀向上飞去,大厅的天花板被投影成了一片神秘广阔的星云,闪闪发亮的七彩尘埃因恒星的诞生和死亡而不断翻涌,在天使洁白无垢的翅膀间隐隐可见一个巨大的人影,虽然无法看到那人的脸,但谁都知道那如神祇般高大庄严的身影寓指麦基洗德。
阿飘躲在黑暗处看着络绎不绝的观众涌入剧场,他无处可去只能回来找贺兰飘,这一路他东躲西藏,费劲了千辛万苦,他知道贺兰飘就在这座建筑里,但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见到他。剧场门口投影着巨大的宣传海报,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贺兰飘,阿飘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这世上人人都会嫌弃他,只有他不会,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阿飘看着海报上扮演贫儿的贺兰飘,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突然有了主意。
他围着剧场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后台的入口,这里没有人把守,只需在指纹识别器上验证一下就可以进入,阿飘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按了一下手指,门立刻开了,高兴得他差点儿喊出来,他赶紧捂住嘴溜了进去。
后台远比他想象的大,他茫然地四处打量着,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贺兰飘。这时一个看上去颇有气质的中年男人发现了他,他走过来呵斥道:“贺兰飘,你怎么还站在这里,要准备上场了。”
“好、好。”阿飘结结巴巴地应着,赶紧低下头跑了,他知道对方认错人了,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识破,他决定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真田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阿飘匆匆跑掉的身影,他在人体工程力学方面相当有造诣,所以一眼就看出来这孩子的肩膀有点儿紧绷,这会让他的身体无法正确发力,如果他不赶紧调整,一会儿在舞台上很快就会感到疲劳,还会损伤他的脊柱。不过真田才不打算提醒他,贺兰家有的是钱,修复这点儿损伤根本不在话下,他作为指导老师,唯一的任务就是保证今天的舞剧能完整地演下来,身体维护是学生自己的事情,何况他自己的身体现在也不太舒服。
真田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腰部立刻一阵刺痛,这是腰椎滑脱手术留下的后遗症,不过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要不是托如今先进医疗条件的福,他当年受的伤足以导致终身瘫痪,而且他的积分蛮高,只承担了一半的治疗费用。真田一边按摩着腰部的旧伤,一边冷眼打量着马上要登台的那些年轻男孩儿,其中最不起眼的也是百里挑一,他们穿梭不停的身影仿佛一群缤纷烂漫的天堂鸟。他们绝大部分今天是第一次登台,难掩紧张激动的心情,尽管他们个个都充满希望和抱负,真田却能透过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短暂青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的命运,脊柱的一点点歪斜会随着时间发展成严重的伤病,面部的一点不和谐则是未来美貌完全解体的前兆,做这一行天命不可违抗。他也不是生来就有这本事,几十年前他也是这些男孩儿中的一员。真田的父母年纪很大,申请他完全为了积分,但一笔低档生育贷款却意外造就了一个天赋秉异的孩子,他的家庭赌上一切送他去学芭蕾,平凡的出身和超高的天赋让他比一般人野心更大,上学时他甚至曾跟贺兰绝不相上下,两个人如两只傲慢的公鹿一样你争我斗。但真田很快就碰触到了肉体的极限,贺兰绝却如降临人间的黑暗天使一样愈发光彩照人,真田的家境无力支持太过昂贵的身体维护,二十岁之后他和贺兰绝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甚至被一些过去比不上自己的同学超越,不甘心的真田在一次争夺男主角的选角测试里贸然挑战超出能力范围的高难度动作,结果导致腰椎滑脱,从此永远告别了舞台,手术后他当了一名舞蹈教师。虽然没有了芭蕾舞明星的光环,但真田依旧是个出众的男人,他的追求者从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儿一直到两百出头的老富婆,在和女人兜兜转转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如今依旧孑然一身,八十岁的最后结婚期限越来越近,然而他傲人的资本却折旧的越来越快,岁月无情地侵蚀了他的翩翩风度,现在关了滤镜他都不敢见人。最近他开始认真考虑一位一百六十岁富有女士的求婚,靠那女人的财产他们可以定制一个比较完美的受精卵,他希望能靠孩子打一个翻身仗,但他十分怀疑自己身上的奇迹重演的概率有多大,如果运气不好,他的孩子恐怕连芭蕾舞学校都考不上。真田最近被这些事情搅得心烦意乱,甚至开始羡慕不到五十岁就一命呜呼的贺兰绝,不过要什么有什么的贺兰绝称得上死得其所,而真田活下去的动力完全是不甘心,尽管年轻人源源不断地填补上来,他依旧幻觉自己总有一天能熬死所有人,获得只属于自己的机会。
但那些年轻男孩儿不理解真田的困境,他们目光短浅反而无所畏惧,真田对他们简直又妒又恨。今天大部分人只能出演不起眼的小角色,这出舞剧完全是为了力捧贺兰飘,他一人分饰王子和贫儿两个角色,毕竟财大气粗的贺兰氏赞助了剧场大笔资金。真田不得不承认贺兰飘是个优秀的孩子,身体甚至比他的父亲更加协调,在别人的帮衬下基本撑得起一出舞剧,但他总觉那孩子身上缺点儿什么,他的气质过分飘忽,就仿佛灵魂缺失了一半。
“真田先生,借过。”
贺兰飘的声音打断了真田的思绪,他让到一边漫不经心地瞥了贺兰飘一眼,却不由大吃一惊。他拉住贺兰飘的胳膊问道:“你什么时候换的戏服?”
“我一直穿的这一套。”贺兰飘莫名其妙地说道,他打扮成了一位王子,和刚才那个小乞丐截然不同。
“我刚才明明看到你穿着贫儿的戏服。”
“你一定是看错了,我一直穿着这身戏服。”
贺兰飘笃定的语气让真田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但他仍旧不肯放弃:“不可能,我还和你说话了。”
“我没有跟你说过话,也许你看到的是胡安。”
这部剧的B角胡安比贺兰飘大四岁,真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错,他开始怀疑贺兰飘是不是在故意耍他,但他找不到证据,只得说道:“去把那双红舞鞋换上,准备上场了。”
“好的,真田先生。”
贺兰飘很顺从地离开了,但真田心里依旧有些不舒服,这个孩子跟人说话的时候从不看别人的眼睛,那目空一切的样子更激起了真田的厌恶,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贺兰飘今天能在所有人面前出丑。
贺兰飘确定真田应该已经看不到自己了,这才把手按在胸口长出了一口气,他现在对气味的判断依旧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刚才他并不确定挡在他前面的人就是真田,他是抱着赌一把的心理才打了那声招呼。因为无法通过视觉定位,沉浸在一片混沌黑暗中的贺兰飘时时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失重感,但他不敢扶着东西行走,怕被别人看穿自己其实是个瞎子。前不久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现在莫名其妙就成了贺兰老爷,他的行程从早到晚排的满满的,周围人或谄媚或恭敬的态度让他十分迷惑,他每天遵照成年人的指示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却始终不懂自己到底面对着一个怎样的世界。
贺兰飘进到更衣室,站在鞋架前他才开始犯愁,今天的舞鞋都是全新的,他没办法通过气味找到自己的那双红舞鞋。他的同学对他助理不离身的做法一直颇有微词,觉得他是在故意炫富,被孤立的贺兰飘最近开始尝试离开助理,没想到会碰上这样的困境。这时候更衣室里没有别人,他摸索着寻找自己的舞鞋。
突然有人进来了,那熟悉的气味让贺兰飘知道是胡安来了。胡安是这部舞剧的B角,一旦贺兰飘出现什么意外,他就将代替贺兰飘上台出演主角。胡安今年八岁,是大财阀的儿子,他的基因称得上是顶配,父母在他身上砸起钱来也从不手软,贺兰飘跟他来往不多,不过对他印象还不错,胡安对他似乎也没什么敌意。
“你在干什么?”胡安发现了贺兰飘的动作。
贺兰飘赶紧把手收回来,装出四处张望的样子:“真田先生让我穿上那双红舞鞋,但我没看见在哪儿。”他的心怦怦直跳,生怕胡安识破自己的谎言。
胡安友善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这个糊涂蛋,那双鞋不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嘛。”他说着把一双鞋塞进了贺兰飘手里。
贺兰飘感激地说道:“谢谢你。”
“没什么,你坐下,我帮你穿上。”
胡安拉着贺兰飘坐下,帮他系上了舞鞋的缎带,贺兰飘站起来轻轻跳了几下,鞋子的大小刚好,胡安催促着他:“快去给真田先生看看吧。”
“好的,太谢谢你了。”
贺兰飘像只轻快的小鸟一样跑了,胡安的善意让他犹疑的脚步变得坚定起来,胆子好像也变大了,他觉得自己能碰到胡安真是太幸运了,他一直都觉得胡安是个好孩子。贺兰飘在混杂的气味里分辨出了真田的踪迹,他一溜烟跑到他面前,但还没来得及开口,真田就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贺兰飘!你故意耍我是不是!”
贺兰飘被吓得张口结舌:“我没有……”
“你刚才故意把衣服换来换去,现在又穿错鞋子,你到底居心何在!”
“穿错了……”贺兰飘不由愕然:胡安给他穿的不是那双红鞋子吗?
“不管你的家世如何,在这里我就是你的指导老师,你不学会尊重别人是走不远的!你无非是运气好姓了贺兰,但你父亲的成就不等于你的成就,做不出成绩只会被别人看不起,你就等着瞧吧!……”
真田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贺兰飘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虽然他看不见东西,但一想到周围人看见他挨骂,他就又耻辱又害怕。他不懂真田为什么要因为一双鞋子大发雷霆,一双鞋子那么重要吗?穿错了鞋子跟他姓贺兰有什么关系?而且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穿了一双什么样的鞋子,到底真田和胡安谁在故意跟他过不去?还是他真的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但他不是故意的,他看不见啊!可现在他更不敢说自己看不见东西了,本来他根本不在乎看不见,但周围的环境让他越来越觉得看不见是奇耻大辱。
真田大骂了一通后厉声说道:“现在去把你的鞋子换回来,马上就要登台了,如果你再敢耍我,我就向学校申诉,将你开除!”
“我、我马上去换。”
贺兰飘扭头就跑,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他就这么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更衣室,一进去他就觉察到了胡安的气味,他似乎专门在这里等他。贺兰飘跑到他面前哭着哀求道:“胡安,我的鞋子穿错了,是那双红鞋子!红鞋子!帮帮我找到红鞋子!”
“没问题,”胡安的声音跟刚才一样温和,他把一双鞋子塞到贺兰飘手里,“这就是你要的红鞋子。”
贺兰飘都没顾上检查一下,猛地把脚踩进了舞鞋里,突然脚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惨叫一声甩掉了鞋子。他用颤抖的手摸着脚尖,发现脚上扎着一片锋利的刀片,鲜血把他的袜子都浸湿了。贺兰飘大声哭叫起来:“胡安,鞋里为什么有刀片!”
“还能为什么,”胡安在贺兰飘身边蹲了下来,“当然是我放进去的。”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但现在贺兰飘听来却觉得毛骨悚然,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可真是糊涂蛋,因为你的脚坏了,我就能演A角了啊。”
“你想演主角可以告诉我啊,”贺兰飘哭着说道,“为什么要伤害我?”他一点儿都不理解胡安的所作所为,他也不想那么辛苦地练舞,那都是大人逼他的。
可是胡安听了他的话却大发雷霆,他抓住贺兰飘的肩膀用力晃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故意嘲笑我吗!”
“我没有!我没有!”贺兰飘拼命摇着头,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胡安。他以为只有大人才是坏人,没想到孩子也这么坏。挣脱不开的贺兰飘大喊起来:“快放开我!不然我就把你做的坏事告诉别人!”
“如果你敢告诉别人,我就告诉别人你的眼睛有问题!”
贺兰飘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胡安观察着他的反应得意地说道:“果然被我猜对了,你的眼睛有问题,所以才分不出鞋子的颜色,YHVH集团的当家居然是个色盲,如果我把这件事说出去,全天下人都会嘲笑你!你这个废物!”
贺兰飘颤栗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因为看不见就要遭受这样的羞辱,他想起了父亲告诉过他的话,他们要么就成为神,要么就成为怪物,他也想起了麦基洗德说过,做人就要像父亲一样目空一切,千万不能被人瞧不起。大人跟他说这些的时候他是那么害怕,他觉得那些冷冰冰的话语好恐怖,可没想到这个世界真的像他们描述的那么可怖。无尽的混沌世界在贺兰飘身边旋转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孤身一人被抛到了无尽的冰冷宇宙里,红龙消失了,父亲死了,周围的人都讨厌他,他唯一能依赖的人只剩麦基洗德了。贺兰飘像求救一样大喊道:“祭司王!救救我!”
祭司王的名号让胡安害怕起来,他推开他愤愤不平地说道:“你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反正今晚你已经无法演出了,A角是我的了!”
胡安丢下他跑了,贺兰飘趴在地上放声痛哭,他从身到心都被伤透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值得相信,除非是……
“飘,别哭了。”
熟悉的声音让贺兰飘猛地坐了起来,他惊喜地喊道:“阿飘,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
一直躲在暗处的阿飘冲出来紧紧抱住了贺兰飘,他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阿飘把自己的脚和贺兰飘受伤的脚挨在一起,他们的身体立刻联通了起来,同样的血在他们的身体里循环不息,孤独痛苦一扫而光,分开这么长时间他们终于重新感到了安全和温暖。阿飘把眼睛给了贺兰飘,他周围的世界一下子被点亮了,这么长时间他第一次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他紧紧盯着阿飘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怎么都看不够。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对方自己的经历,但两个人争着说话,结果谁都听不清对方在讲什么,他们干脆不说话了,只是不断亲吻着彼此。
阿飘心疼地问道:“飘,你好点儿了吗?”
贺兰飘点了点头:“有了你我就不疼了,可是我不懂胡安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孩子里也有坏人,我就见到了很多坏孩子,他们比胡安还坏,比有些大人都要坏,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坏人。”
“现在他要代替我去演主角了,如果他好好告诉我,我很愿意把主角让给他,我根本就不想演什么主角,但现在他这么对我,我不想让他演主角了。”
“对,不能让那个坏孩子得逞!飘,我们想办法把你的脚修好,你还是主角。”
阿飘把自己的血尽可能地给对方,但贺兰飘脚上的伤口太深了,没办法一下子治好。贺兰飘想了想下定了决心:“阿飘,我的脚一时半会儿治不好了,你替我上台吧。”
“我?”阿飘大吃一惊,“不行,我害怕,我不敢在那么多人面前跳舞,而且我也不会啊。”
“没关系,我把我的血给你,你想着我,就会知道该怎么做。我过去也很害怕,但照样在很多人面前露面了,你一定也可以的。阿飘,我们一定不能让胡安得逞!”
阿飘在他的鼓励下下定了决心:“好,我去!”
贺兰飘把自己的血给了阿飘,阿飘因为颠沛流离变得虚弱的身子一下子强壮起来,他第一次如此充满力量。他们断开了身体的连接,苍白的贺兰飘无力地倒在了地上,他用尽全力说道:“阿飘……快去啊……”
“飘,你坚持一下,我很快就回来,等着我!”
阿飘穿上那双红舞鞋跑出了更衣室,所有演员已经开始集合了,指导老师们都在找贺兰飘,真田一眼看到了他,他把阿飘拉过来厉声喝斥道:“你去哪儿了!就等你一个人了!”
“对不起,我……去换鞋了。”
真田打量着眼前这个孩子突然觉得不对劲:他就是刚才自己看到的那个扮成贫儿的孩子!但毫无疑问他确实是贺兰飘,除非这个世界上有两个贺兰飘。阿飘在他的目光下心虚地低下了头,他偷偷四处张望着,看到不远处胡安正用匪夷所思的目光打量着他,他知道就是这个人暗害了飘,怒火在他心中燃起,他昂起头对胡安怒目而视,胡安局促不安地把脸扭到了一旁。
真田收回了自己审视的目光,他不满地说道:“怎么又把衣服换了,快去列队吧。”
贺兰飘松了口气站到了队列里,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表现,绝不给胡安登台的机会。滤镜师上前来给每个人孩子配上了相应的面部滤镜,演出终于要开始了。
观众们早已迫不及待,漆黑一片的舞台上出现了一片荒原的投影,扮演拾荒者的演员出现了,紧接着这群乞丐中出现了一个孩子,他那轻巧纤细的身影一出现,人们立刻屏住了呼吸——那就是所有人拭目以待的贺兰飘。他不像他的父亲那么傲慢,又不似他的祖父那么矜持,他天真质朴,轻灵活泼,正好符合他在剧中扮演的角色,人们第一次见到如此可爱的贺兰先生。
阿飘心里紧张极了,但他只要集中精神想着贺兰飘,身体就自己动了起来,他表演的这个故事恰似他自己的经历——落难的王子,一步登天的贫儿,无论哪一个角色他都演的惟妙惟肖,贺兰飘给他的血让他的举手投足都充满力量。平时跟他一起排练的演员也吃了一惊,今天的贺兰飘眼睛比平时明亮,身姿也更加矫健,舞台上的他就像换了个人一样。阿飘越跳越投入,仿佛穿上了童话里的红舞鞋一样停不下来,一直被叫做废物的他头一次对自己感到了自豪,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不可取代的价值。
演出结束的时候观众掌声雷动,表演大获成功,阿飘作为主演被簇拥在中间,他向观众行屈膝礼,耳旁所有人都在喊着“贺兰飘”,这一刻阿飘为“贺兰飘”这个名字感到骄傲,他希望永远都能当贺兰飘。
谢幕还没结束,阿飘就先偷偷跑了,他得赶紧告诉贺兰飘他们取得的成功,他们不仅打败了胡安,还获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可是越接近更衣室他的脚步却越迟疑,他突然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十有八九他又会像原来那样回到那个小黑屋,每天被人抽走血液和骨髓,但如果他不回去,那回去的人将是……
他不敢想下去,但这念头已经溜进了他的心里,他纯真的心灵霎时被破坏了,这念头让他害怕又欲罢不能,如果他能被关起来,那为什么他不能被关起来,起码他们应该轮流出来当贺兰飘,那这世界上到底有几个贺兰飘?如果只能有一个贺兰飘,那他们谁才是真正的贺兰飘?
他慢吞吞地走进了更衣室,贺兰飘还像刚才一样躺在地上,他觉察到他的气味,立刻唤着他:“阿飘,你成功了吧,我听到好多人在鼓掌欢呼。”
“对,我成功了,”阿飘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们成功了。”
“快过来,到我这儿来,我没有力气,快把血给我。”
阿飘慢慢走到了贺兰飘身边,贺兰飘把手伸过去,然而在他马上要握住对方的手时,阿飘却闪电般把手缩了回去。贺兰飘虽然看不到东西,但他意识到了对方的躲闪,他有些慌张地问道:“阿飘,你怎么不握住我的手?”
“我……”阿飘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一种叫做怀疑的东西在他们中间迅速滋长,这种全新的东西让他们害怕极了,他们从没怀疑过对方,但他们都预感到只要往前踏一步,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两个人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自己背叛了自己。他们决定再尝试一次,说不定怀疑的阴影可以被轻易抹去。贺兰飘再次把手伸出去:“阿飘,快抓住我。”
“好。”
阿飘鼓起勇气把手伸过去,可他们的指尖碰在一起的时候,他再次条件反射般缩回了手,不过贺兰飘的速度也很快,他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袖子。贺兰飘大声哭叫着:“阿飘,你要把我就这么丢在这里吗?”
阿飘也哭了起来:“飘,我也想当贺兰飘,我不想再被叫做废物!”
“我们像原来那样不好吗?”
“凭什么眼睛是你的,健康也是你的,我们明明一模一样,我不要再被关起来!”
两个人都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彻底破裂了,亲密无间的童年伊甸园被憎恨焚毁,他们像两只小兽一样凶狠地撕扯起来。虽然大部分血液都在阿飘身上,但贺兰飘也拼了命,他扑上去一口咬破了对方的手,然后紧紧握住了血流不止的伤口。
鲜血和细胞通过那个伤口在他们的身体里迅速流动着,过快的新陈代谢让两个人都无法承受,本来幸福无比的相互连通第一次变得如此痛苦,但谁都不愿意放开对方,他们激烈地争夺着血液和营养,还有那双唯一的眼睛。
过激的身体变化让他们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解体了,终于两人松开了对方,他们躺在地上气喘吁吁,贺兰飘恢复了些力气,但眼睛还在阿飘身上,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眼睛夺回来。失去视力的贺兰飘动作反而更加敏捷,他大吼一声扑了上去,两个孩子如两只幼狮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们本来天真无邪的眸子都变得杀气腾腾。
贺兰飘掐住对方的脖子恶狠狠地说道:“把我的眼睛还回来!”
“不!”阿飘用力掰着他的手,“那本来就是我的眼睛!”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是其他演员要回来了,僵持不下的两个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本能地知道不能让别人发现有两个贺兰飘,但又都不愿意就这么放过对方。贺兰飘凶神恶煞地说道:“这世界上只能有一个贺兰飘,那个人就是我,而你是那个堕天的路西法!”
阿飘第一次听到这说法,他不知道路西法是什么,但他觉得这称呼邪恶又不详。马上就要有人进来了,情急之下阿飘大喊道:“我才不是什么路西法,你才是路西法!”他猛地把贺兰飘从身上推下去,飞一样跑了。
他跑得太快,门口的几个人都没看清他的脸,其中一个孩子差点儿被他撞倒。他们看见了更衣室里的贺兰飘,他浑身是血,袜子都被染红了,原本纯真温和的脸庞变得十分凶狠,仿佛一下子变了个人。一个孩子害怕地问道:“刚才那是谁?”
贺兰飘舔掉手背上的鲜血,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是背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