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又梦见了伊莎贝拉。
在梦里他回到了高中时代他们初识的日子,他答应她要带她登上“圣地”最高的屋顶,在这隐藏着重重危险的迷宫里,想找到去那儿的路可不容易,让轻车熟路地穿行在肮脏逼仄的小巷和走廊间,伊莎贝拉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她不时会紧张地攥住让的衣服,但马上又松开了。他们登上了一段长长的楼梯,让说道:“马上就到了,我们快点儿。”
他迈开大步跑了起来,伊莎贝拉拼命往前捣腾着两条腿,还是被他甩在了后面,终于她忍不住喊了起来:“让!你等等我!”
让停下脚步回过身来,伊莎贝拉扒着栏杆费力地跟了上来,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蛋红扑扑的,她一手叉在腰上瞪起眼睛喝道:“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你要飞吗!”
让被她的样子逗笑了:“抱歉,我忘了你腿短。”
“你说谁腿短……”
“跟你开玩笑呢,”让打断了张牙舞爪的伊莎贝拉,他把手伸给她,“我拉你走。”
伊莎贝拉气鼓鼓地瞪着他,她想了想犹豫着把手伸给了她,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跑了起来。这是他第二次拉她的手,伊莎贝拉的心跳得更厉害,但身体又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他们一口气跑到了屋顶上,视野一下子开阔了,现在正是日落时分,夕阳给下面挤挤挨挨的残破屋顶染上了一层霞光,让拉着伊莎贝拉坐到一个水泥台子上,他向远处张望着,伊莎贝拉却无心欣赏风景,她偷偷打量着让,觉得自己喜欢上个了这个傻大个儿。
“这里不错吧,在这儿能看到整个‘圣地’。”让说着转过头来,伊莎贝拉的眼神被他逮了个正着,情窦初开的少女脸上的羞怯比最灿烂的霞光还要美丽,他情不自禁注视着她,在他的目光中她的神色愈发羞怯,却又充满着渴望。
“你脸红了。”让看着她说道。
他这么一说伊莎贝拉更觉得一股热浪滚过脸颊,她捧着自己滚烫的脸颊恼羞成怒地瞪着他,突然她的大眼睛一转有了主意,她趁他不注意飞快地轻啄了一下他的脸颊。伊莎贝拉对目瞪口呆的让昂起头来,挑衅地说道:“这下你的脸也红了。”
他何止是脸红了,他连脖子都变红了,他难为情地低下头,局促不安地把双手握在了一起。伊莎贝拉也害羞极了,她偷偷观察着他的反应,猜测这可能是第一次有女孩子亲他。想到这一点她不由心花怒放,她要把他从内到外都刻上自己的印记,让他完全属于自己。他们坐在那儿谁都不说话,初恋的甜蜜又岂是语言能够表达,只有傍晚的微风替他们倾吐对彼此的爱意。
让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你肚子饿了吧?我带你去吃东西吧,我知道一个地方,你们女孩子一定喜欢,我经常跟玛利亚去……”
伊莎贝拉听到玛利亚的名字立刻怒火中烧,她冷冷地说道:“我不想去,我还有功课要做,现在我要走了,再见。”
让被骤然变脸的伊莎贝拉弄懵了,但他不敢问她到底为什么生气,茫然地看着她气势汹汹地离开。伊莎贝拉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傻坐在那里,一点儿要追上来的意思都没有,她气得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让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待在原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她了……
让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依旧被深深困惑着,他直到现在都搞不懂伊莎贝拉的心思,但她耍脾气的样子他也喜欢。看着办公室的天花板他突然悲哀地意识到,他已经七年没见过她了。让从办公室用来午休的折叠床上坐起来,搭在胸口的书掉在了地上,他把书捡起来在自己看的地方折了个角。一晃他已经回来一年了,流放生活仿佛一场旧梦,但那些经历永远地改变了他的性情,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爱玩儿的开朗男孩,他变得沉默寡言,不爱跟人接触,不工作的时候他像在流放地一样读起了书。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显得格格不入,但他不想解释,没经历过流放就不会理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五年的经历让他更能忍受痛苦和孤独,却加深了他对伊莎贝拉的相思之苦,寡言的外表下他的内心几乎要被对她的思念压垮。他现在手边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她在他梦里的形象也越来越模糊,他惶恐地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彻底忘记她的长相,那时她一定也已经忘记了他。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她,如果他们忘了彼此,他在这儿忍受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可他不能逃跑,他死了他们就彻底没有未来了,他多想回去见她一面,起码让她知道他的心意从未改变。
“大哥!”
突然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让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是海因拉。他一把抱住让的肩膀激动地说道:“我已经得到确切消息了,今年我也在晋升名单里,天呐,我居然晋升了!大哥,这简直是个奇迹!”
“恭喜。”让勉强笑了一下,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推了下去。他实在受不了被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海因拉叫大哥,但无论他怎么抗议这家伙就是不肯改口。
“这都是你的功劳,如果没有遇到你,我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海因拉激动地语无伦次,“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要不然你操我吧。”
让头痛地说道:“海因拉,我求求你别提这事了,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所以我更觉得自己对不起你,除了让你操,我无以为报。”
“你再提这事儿我就立刻跟你绝交,你能晋升全靠你自己,我不过帮了点儿小忙,只要你以后别叫我大哥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没问题,我向你发誓,”海因拉郑重其事地说道,“大哥。”
让叹了口气不想说话了,海因拉却因为晋升心情大好,缠着让聊起了天:“大哥也要去参加晋升庆祝派对吧?”
“什么派对?”让疑惑地问道,“我没听说。”
“操,那帮家伙居然没邀请你,你可也是主管啊。不过不去也好,那帮混蛋每年都要在派对上干点儿恶心事,有一年听说还弄出人命来了。”
海因拉的话唤醒了已经被淡忘的往事,让的人生也因为那件事被彻底改变,他的耳边又响起了茉莉弥留时喊疼的声音,当年那愤怒、恐惧和无能为力的感觉又回来了。他默默听着海因拉喋喋不休的声音,内心却被苦涩所淹没。
晋升仪式顺利结束了,今年没出任何意外,让也从苦闷的心情里缓了过来,在新员工来之前主管可以放几天假,他难得有了找乐子的兴致,他决定重新开始踢足球。让这么盘算着回到了宿舍,意外发现卡特正站在门口等他。他从流放地回来他们的关系就变淡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到宿舍来找他,他看上去有些紧张,不安地到处打量着。卡特一看见让就迎上来压低声音说道:“让,可以跟你谈谈吗?”
让有些诧异,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进来吧。”
等到让把门关好后,卡特郑重其事地说道:“让,我给你看些东西。”
让不明就里地接过卡特手里的纸袋子,他把里面的照片抽出来一看,那不堪入目的场面立刻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把照片放回去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今年的派对又出事了。”
让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那你跟我说干什么?我没有参与这种事。”
“你应该能够理解,毕竟你见证了茉莉的死。”
那个名字刺痛了让,本已平复的情绪重新燃烧了起来,他愤怒地说道:“你还敢提那件事!卡特·火焰,如果你当年跟我站在一起,茉莉根本就不会死!”
“我知道,我知道!”卡特急切地说道,“我当时喝高了,神志不清,我真是畜生!这些年我每天都被悔恨所折磨,我一直在找机会偿还我当年欠下的债。这些年我表面上跟赛赛虚与委蛇,只是为了暗中救下那些被他盯上的男孩儿,但这种事在劳动营内部永远得不到真正解决,除非天使之城的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今年又出了这种事,当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救下那个男孩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了,我要把这些照片送到天使之城,给那些无耻的父母和招工处的人提个醒!”
让打量着义愤填膺的卡特,在他的印象里卡特·火焰不是这样热血的人。他问道:“你打算怎么把这些照片送过去?”
“我要亲自跑一趟,不过我不是要逃跑,我只是暂时出去一趟,所以我需要这段时间有人帮我打掩护。让,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可你怎么出去?”让看着他的手环。
“这事儿我已经计划好几年了,我早就知道肯定有这么一天,现在终于可以付诸行动了,”卡特激动地走来走去,“这几年我一直在接近赛赛,取得他的信任,我说服他达成了一笔交易,我去天使之城捣腾点儿药品回来,然后他在这里高价卖出去赚大钱。他在信息安全部有熟人,他可以帮我打开手环,这样我就能离开了,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照片散布在城里。”
“赛赛为什么要冒险做这种事?”让不解地问道。
“当然是因为贪财,”卡特冷笑了一声,“很多药品在天使之城都是免费的,在这里却十分稀罕,一点儿不起眼的药品就能让人发大财。”
“他不怕你跑了吗?”
“所以我用了这么多年才把计划付诸实践,这几年为取得他的信任我没少拍他的马屁。”
让对卡特的说法依旧有些存疑,卡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计划,每一环听上去都万无一失,最后他诚恳地说道:“现在已经万事俱备,本来我自己就可以完成,但我还是有些害怕,我就像那个知道国王长着驴耳朵秘密的理发师一样,必须找个人倾吐我的真正目的,让,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虽然我们这么多年不联系了,但我一直拿你当朋友,真正的朋友。”
让开始相信卡特确实可以回一趟天使之城,伊莎贝拉就在那里。这念头让他浑身都颤栗起来,他忍不住问道:“我……可以代替你回去吗?”
“你?”卡特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番突然恍然大悟,“你是想回去看你的女朋友吧?”
让承认了:“是的,我想见伊莎贝拉一面,拜托。”
“不行,”卡特一口回绝,“让,你别胡闹,这件事我计划多年,对我来说这是一场救赎之旅,唯有这样我才能走出茉莉惨死的阴影,现在你这家伙居然想搭便车回去见女朋友,我真是看错你了!”
让羞愧地低下了头,但这念头一旦产生他就再也不能放弃:“求你了,卡特,我会把照片带出去,你该做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去做,我也保证我会回来,我太想见伊莎贝拉一面了,再见不到她我就要死了!”
但卡特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让不断恳求着他,他还是第一次在卡特面前这么低声下气。终于卡特经不住让的软磨硬泡松口了:“……好吧,但是你给我记着,这次你欠了我大人情,我迟早会让你还的。”
让一瞬间欣喜若狂,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卡特·火焰,你对我的恩惠我没齿不忘,只要不违反道德和良心,未来只要你用的上我,我的命都是你的。”
卡特打量了他一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那么严重,我只是有点儿不甘心,准备了这么多年最后竟然成全了你,不过你对那个女人的爱真的超乎我的想象。”
“伊莎贝拉是我的命,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可真肉麻,”卡特捶了他一记,“既然你决定去,那就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规划一下,很多细节都得考虑到,毕竟逃出劳动营可不是小事。”
接下来的休假日让哪里都没有去,他从早到晚跟卡特商量着出逃的事,他们反复谈论着每一个细节,两个人都有些兴奋过头儿了。让知道此事关系重大, 他不断确认着每一件事,但他心里其实清楚,他根本就没彻底弄明白整件事,他几乎完全在依赖卡特,他的心思全都飞到了伊莎贝拉身上,即便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现在也没有勇气去戳穿,去见她的希望一旦被点燃就再也无法熄灭,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假期结束后让按他们商量好的计划不再与卡特接触,卡特会暗中安排好一切,等到动身的时候再联系让。让在日常工作中并没有冷静下来,相反他越来越魂不守舍,这里的生活变得无法忍受,他每天心里想着的都是跟伊莎贝拉见面的事。但这也让他对卡特起了疑心,他们绝对算不上生死之交,他这么随随便便就同意让他回去,难道不怕他不回来吗?类似的疑虑不时跳出来折磨着他,但让总会把解释修正到能够自圆其说,他清楚自己不可能不回来,而且他也不值得卡特下这么大的血本去暗害。随着时间流逝,他更担心的是卡特会取消这次行程。在焦急难耐的等待中卡特终于给了他消息:可以动身了。
他和卡特一起申请到了连续三天的调休,假期开始前的那天晚上,让和卡特晚些时候在外面碰面,卡特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电动车,趁着夜色他们向劳动营的边界开去,两个人都很紧张,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让打破了沉默:“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那不重要。”卡特随口说道,突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立马补充道,“不不,那很重要,你必须得回来,你不回来我就完了,赛赛也完了,很多人会被牵扯进来,我说不重要的意思是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你不回来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卡特越解释越语无伦次,看上去他好像从没想过让不回来怎么办这个问题,或者他根本没想过他会回来,后一种可能性令让的眼神变得疑惧。气氛越来越诡异,卡特的额头都渗出了汗,他挥着手激动地说道:“兄弟,别那么看着我,我太紧张了,我求求你别跟我说话了,别提回来的事了,有可能我们根本就出不去。”
让端详了他片刻挪开了目光:“听你的。”
终于边界的铁丝网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卡特找了个隐蔽处将电动车停好,他警惕地四处张望着,明亮的月光把四下照得如同白昼,周围的景物尽收眼底。这里不是流放地,但离农场有点儿近,他们还是有被人看到的风险。确认没有人后,卡特和让下车狂奔到了铁丝网旁边,卡特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铁丝网,让迟疑地问道:“我们不先把手环打开吗?”
“用不着,”卡特说道,“到外面再打开,然后就地埋起来,那玩意儿不能留在劳动营,上面有编号,一旦被发现马上就能查出来是谁的,太危险了。”
“那无人机不会攻击我们吗?”
“不会,无人机的攻击有一个范围,不是出了铁丝网就必死无疑,你相信我吧,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
卡特已经爬到了外面,于是让也跟了上去。他们落地后在原地紧张地站了一会儿,并没有无人机出现。卡特松了口气:“好了,没问题,我们走,飞行器在前面。”
他们谨慎地前进着,天上只有月亮和闪烁不定的星星,并没有无人机的踪影。前方出现了一架有些破旧的太阳能飞行器,卡特说道:“就在这儿把你的手环打开吧。”
“好。”让紧张地看着卡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跟大拇指差不多大小的塑料卡,看上去就像一张芯片,他把那张塑料卡在让的手腕上刷了一下,手环里发出了嗡嗡的响声,片刻后手环解开“嗒”地一声掉在了地上。突如其来的自由令让有些愕然,但紧接着他就被巨大的狂喜所吞没,卡特看上去也很激动,汗津津的脑门泛着油光。两个人突然紧紧拥抱住了对方,不管他们的目的和这件事的后果是什么,此刻他们都感受到了自由带来的喜悦,只有在劳动营待了七年的人才能明白。
等到情绪平复些后,卡特催促着让:“赶紧动身吧。”
让立刻钻进了飞行器,他把控制面板点亮,看到电池是满的。卡特把他们规划好的路线导入自动驾驶系统里,剩下的全都交给机器就可以了。让扣好安全带,他对卡特激动地说道:“我要出发了。”
“祝你好运,”卡特拍了拍他的肩膀,“让,说真的,我设想了很多可能性,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就把你送到这里,你为了那个女人真的是什么都愿意做,你觉得值得吗?”
“当然,我爱她,等到你爱上一个人,就会明白了。”
“也许吧,但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变成你这样的傻瓜。再见了,让。”
卡特帮他关上了飞行器的门,让的心思全在伊莎贝拉身上,根本没注意到卡特脸上诡异的笑容,更不会知道卡特把他解下来的手环用电磁铁吸在了后面的发动机上。让按下启动装置,飞行器无声地飞了起来。
茫茫荒原在脚下展开,让兴奋地打量着四周的景色,突然一架无人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红色的指示灯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紧接着一群无人机聚集到和他平行的位置,让紧张起来,但他马上安慰自己这只是他神经过敏,他已经摘掉了手环,无人机不会攻击他。然而无人机已经对他发动了无情的进攻,好几束火焰对着发动机喷了出来,飞行器立刻被点着了。尾部的发动机爆炸了,大火点燃了驾驶室,熊熊大火包围着让,他发出了绝望的惨叫。驾驶室的舱门无法打开,他拼命砸着玻璃,但那些钢化玻璃岿然不动,让疼得都快失去知觉,他看到自己手臂上烧焦的皮肤一块块脱落下来,他不知道这是陷阱还是意外,现在他也来不得思考这些,他只知道自己不想死。他拉住操纵杆,燃烧的飞行器像一颗流星一样冲向了一片黑乎乎的森林,飞行器坠毁在一颗大树上,猛烈的撞击让飞行器碎成了几块,驾驶室里的让被弹了出去。他躺在地上,看到自己的下半身不见了,腹中的内脏流了一地。鲜血和体温一起迅速流失,他的身体冷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死定了,他失神地望着头顶上的月亮,一颗冰冷的泪珠从他的蓝眼睛里滚落,他用最后的力量绝望地喃喃着:“伊莎贝拉,伊莎贝拉……”
突然他看到一个小黑点从月亮上飞了下来,刚开始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那小黑点儿越来越大,他渐渐看清原来那是一架滑翔机。滑翔机落在他面前,上面下来了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孩子。那个成年人注意到了让,走到他身边跪下来,祂美的就像天使,银色的头发仿佛月华,水蓝色的眼睛就像海洋,但祂的神情痛苦又绝望。让以为是死亡天使来接自己了,他的嘴唇翕动着:“天使……”
“对,我是天使,”那个人说道,“你刚才在叫谁的名字?”
“伊莎贝拉……”让小声喃喃着。
“伊莎贝拉在这儿,”那个自称天使的人把跟祂一起的孩子拉到让面前,“祂就是伊莎贝拉。”
让看到那孩子大概五六岁,半张脸被严重毁损,还缺了一只手。让想说这不是他的伊莎贝拉,但他已经没办法说话了。
天使大声说道:“帮我保护伊莎贝拉,我就能救你!”
让已经听不懂祂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天使掏出一卷细细的丝线绕在脖子上,疯狂地呐喊着:“我会把我的身体给你,记住你的誓言,帮我保护伊莎贝拉,让我们古力格列生存下去!”
祂的眼球开始不受控制地上下颤动,一瞬间那张美丽的脸似乎有些变形,祂用力一拉绕在脖子上的线,祂的头颅一下子被整个切了下去,接着祂的肉体如同爆发的火山一样迅速膨胀,那堆涌动的血肉如雪崩般吞没了让。鲜红的血肉温暖了他冰冷的身体,他本能地想跟那温暖的血肉融合在一起。剧痛令他发出了惨叫,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迅速生长,身体的无限感令他恐慌,他拼命地寻找着自己身体的边界。渐渐地他重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剧痛也平息了下来。他睁开眼睛端详着自己赤裸的身体,那被汗水弄得湿淋淋的身体宛如新生。他试着站起来活动着手脚,这具强壮的身体跟他过去的身体似乎没什么区别,但他清楚这不是他的身体,那种感觉十分古怪,但似乎并不影响正常使用。他四处寻找着,看到刚才那个孩子抱着膝盖坐在一边,正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祂看见他要过去立刻吓得更紧地抱住了自己。
让在距离祂大概一米的地方慢慢蹲下,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孩子仅存的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虽然半张脸被毁掉了,不过祂过去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让发现祂和刚才那个自称天使的人长得好像。
“刚才那个人是谁?”让轻声问道。
孩子打量了他片刻,小声说道:“我妈妈。”
“你们是什么人?”
“古力格列。”
让想起了阿尔忒弥斯告诉过他的关于拿非利人和古力格列的事,原来他们真的存在,她还说过的那些人与人之间的残杀,他看着眼前这孩子被毁损的身体,不敢想象祂经历了什么。
“你会保护我吗?”孩子哭了起来,“我害怕,我好害怕!”
孩子的哭声刺痛了让的心,他赶紧说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真的吗?”孩子用疑惧的目光打量着让,“你也是古力格列吗?还是我们的敌人?”
让被问住了,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抬起头遥望天使之城的方向,又看向飞行器的残骸,他觉得自己回不去过去的生活了,也许当他被流放时,他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命中注定他会被放逐到这片荒原上。一瞬间让下定了决心,他坚定地说道:“我向你妈妈发过誓会永远保护你,让古力格列生存下去。别怕,到我这儿来,我永远是古力格列的朋友。”
孩子在让的鼓励下犹豫着走了过来,让张开手臂轻轻抱住了祂,孩子十分紧张,浑身绷地紧紧的,让轻轻抚摸着祂的后背,祂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让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伊莎贝拉。”
这个熟悉的名字使得让心中一动,他瞬间对这个孩子涌起了一股爱怜之情,他想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让把嘴唇贴在祂柔软的银色头发上喃喃着:“伊莎贝拉,伊莎贝拉,从此我们两个就相依为命了……”
耳边“嗒”地一声,让猛地惊醒了,他环顾着自己的小木屋,意识到自己做梦了。伊莎贝拉把掉在地上的注射器捡起来:“抱歉,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让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很高兴能摆脱过去的梦魇。
伊莎贝拉在床边坐了下来,当时那个孩子已经四十岁了,虐待祂的恶徒在祂身上使用了强力腐蚀剂,童年时的伤痕一直留在祂身上,祂穿着一件带兜帽的袍子,遮住了自己的断肢和被毁损的半张脸,除此之外祂和所有古力格列一样美丽,祂抚摸着让的大胡子,让捉住祂的手亲了亲祂的手背。对于让来说祂既是伴侣,也是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他们共同建立了这个定居点,在荒原上顽强地生存了下来,三十几年他们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祂早就成了让心里最重要的人,现在祂就是他的伊莎贝拉。
让伸出手想抚摸祂的头发,伊莎贝拉立刻躲开他的手:“别碰我。”
让缩回了手:“对不起。”伊莎贝拉从十五岁起就再也不许让看祂被毁损的身体,让知道童年悲惨的经历在祂心里留下了多么重的伤痕,他一直尊重祂的决定。
伊莎贝拉枕着他的肩膀躺了下来,用手指轻轻揪着他的大胡子,祂从小就喜欢和他这么依偎在一起。
“你去三号定居点了?”伊莎贝拉问道。
“没有,”让摩挲着伊莎贝拉的肩膀,“我去了拿非利人的定居点,找女祭司询问了情况。”
伊莎贝拉生气地说道:“我不喜欢你去见她。”
让笑了:“我告诉过你无数遍了,我和她之间的故事不过是年轻时的荒唐事,她早就有了我自己的爱人。阿尔忒弥斯是个了不起的人,这里的平静很大程度上在靠她维持。”
“我知道,”伊莎贝拉叹了口气,“可我就是没办法喜欢她。”
“你就像个孩子一样爱闹脾气。”让吻了吻祂的头顶。
“让,其他人死前背上的封印都会消失,那我死之前我的身体也会复原吗?”
让的神色变得忧伤起来:“伊莎贝拉,别说这些事。”
“我已经四十岁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这就是古力格列的命运,如果死之前我可以拥有一次完美的身体,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伊莎贝拉仰起头看着他,“我没有自体繁殖过,我无法爱着自己就能满足,对我来说,爱始终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让,答应我,如果我的身体可以复原,那个时候请你吻我,像爱情人一样爱我一次。”
让的神色变得愈发哀伤:“伊莎贝拉,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人。”
他们凝视着彼此,眼中都充满了渴望,让忍不住握住了伊莎贝拉的手,祂突然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别碰我,我永远不会让你看见我现在这副样子,永远。”
伊莎贝拉跑了出去,让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也爱着伊莎贝拉,那种爱甚至远超情人间的爱恋,但爱上古力格列就不得不面对祂们最后的命运。他和古力格列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依旧不知道祂们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他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还能坚持多久,但他希望有生之年能弄清这些问题,答案一定就在天使之城,根据阿尔忒弥斯的说法,那里囚禁着很多天使,而天使演化的最终结果也将在那里揭晓,要么是大天使加百列,要么是堕天使路西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