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的钟表指向晚间八点,下班时间到了。
玛利亚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摘下了左耳上的无线耳机。无线耳机连着一小段电线,另一端隐没在了她脖子后的发髻里面,她把那一小段电线扯下来,紧贴着发根处露出了一个植入身体的USB接口,她从口袋里掏出防尘塞塞住接口,整理了一下发髻把接口重新挡住。
那个耳机是育幼所工作人员使用的通讯设备,直接连通植入脑中的接收装置,天使之城的市民都有植入式的通讯接收设备,那是一个小小的发光管,通过调节光线直接进行信息传递,这是种效率很高的传播方式,连接外部设备就可以随时随地接收信息。日常通讯、收看影像都可以用这种方式,不过对学生来说尤其重要,不仅可以随时打开通讯器接受课程,能力强的还可以一边上课一边检索补充知识,当然这对设备的要求也更高,不同功能的设备价格相差很大。大部分人安装的都是超声波调控的无线装置,不需要这种丑陋的外置USB接口,玛利亚安装的是最老式、最便宜的,这种植入式设备一经植入就再也无法更换,脑后那个接口是她终身无法摆脱的出身证明。
玛利亚今天也没吃晚饭,她已经很多年不吃晚饭了,节食也是长寿的要素之一,暴饮暴食导致的疾病不在医保范围内,有一些专门刺激大脑相关区域的超声波,接收这些波段就可以轻松抵抗饥饿,不过那都是要收费的,玛利亚向来靠自己,她对饥饿早就麻木了。
她刚打算离开更衣室,突然听到更衣室里的广播响了起来:“请玛利亚女士速来监察室,再播送一遍,请玛利亚女士速来监察室。”
这个时候用广播联系员工实在是不寻常,更何况还是被叫去监察室,玛利亚有种不祥的预感。
监察室的门虚掩着,玛利亚敲了敲门后轻轻将门推开,办公桌后面的男人正在翻阅一些资料投影,他看到玛利亚立刻亲切地招呼她:“你来了,请坐,随便坐,我这边马上结束。”
玛利亚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等着爱德华忙乎完。监察室的管理者爱德华已经九十岁了,但精神矍铄——不如说有些过分矍铄了。作为天使之城里为数不多的男人——而且身居高位,爱德华精明圆滑得让人害怕,他生来就是为了到监察部门来工作。天使之城里所有工作岗位的管理都很严格,每个地方都有监察部门监管每一个员工的方方面面,这对一座完美的城市来说必不可少。因为监管手册太过细致,导致监察部门的人数几乎要超过实际干活的,然后又派生出监察监察部门的监察部门,以及监察监察监察部门的监察部门……天使之城里很多岗位都是这么来的。
玛利亚等了五分钟爱德华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他长出了一口气转向玛利亚:“不管了,我们先聊吧,不耽误你的时间。亲爱的玛利亚,首先我很抱歉用广播这样的方式叫你来,但你应该明白工作时间是绝不能摘下通讯器的吧?”
玛利亚立刻辩解道:“先生,我摘掉通讯器的时候已经下班了……”
“我尝试呼叫你的时候,系统显示通讯器已经断开,”爱德华打断了她,“当时七点五十九分,离下班时间还有半分钟。”
老把戏了。玛利亚懊恼地想。她这些年不知中了多少次监察室的陷阱,她向来小心翼翼,但今天还是大意了。她只得说道:“抱歉,下次我一定注意。”
“随意中断通讯会造成很多不便,你以后一定要注意,现在是孩子们的睡觉时间,广播的波段可能会干扰孩子们的睡眠,这可不是小事。”
“我记住了,先生。”
“我叫你来不仅仅是因为通讯器的事,事实上,我们今天监测到你脑中有一些不良情绪波动,对于今天发生的一起反对祭司王的丑陋暴行,你似乎表示同情。”
撒谎。玛利亚在内心大声反驳着。她知道监察室的系统根本没这么强大,将人脑中的神经反射还原成思想需要极大的工作量,监察系统根本没这个能力,他们声称监测到的脑部活动几乎全都是人工告密的成果,玛利亚立刻想到了告密者的名字:是拉结。她知道反驳没有用,如果她反驳,监察室立刻就会拿出数不清的数据和一大堆她根本听不懂的术语,但她还是尝试解释:“那不过是闲聊中的无心之语……”
“你是说你在上班时间闲聊?”爱德华立刻抓住了玛利亚话里的把柄。
玛利亚真的生气了,她觉得自己在这个陷阱里越陷越深,她和爱德华对视了片刻后,最终只是说道:“我很抱歉,先生,不会有下次了。”
爱德华有些得意地说道:“玛利亚,虽然十分遗憾,但我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职责,你的行为非常严重,工作时间擅自摘掉通讯器、闲聊以及支持暴行——尤其是最后一条,根据规定你必须接受惩戒,我不得不扣你的钱,并且还要……扣分。”
玛利亚的心瞬间揪紧了:“要扣多少?”
“二十分。”
天呐。二十分,那是多长时间的工作才换来的,玛利亚简直想冲上去狠狠甩爱德华一个耳光。
“文件我已经发出去了,系统会进行审核,三日内你会收到扣分通知,然后你有三天的时间可以申请复议,玛利亚,你觉得这个结果合理吗?”
当然不合理。玛利亚在内心愤怒地大喊,但她知道辩解没有用,既然爱德华认定了她这个猎物,那她绝对无处可逃,反抗只会招来以后更难过的日子。他这样屡屡挑衅她,无非是等着她勃然大怒,好抓住她更多把柄,表露攻击性可是大错,有可能直接丢掉工作,她绝不能掉进他的圈套。
“我接受育幼所的一切决定。”玛利亚尽量平静地说道,小心不让自己的语气露出任何挑衅之意。
“我很遗憾你和天使序列之间的差距又拉大了,”爱德华装作遗憾的样子,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知道你丈夫是个权天使,很久以前有些愚蠢的女人觉得依靠男人就能换得好的生活,我希望你可不要有那些愚蠢的念头,在积分系统里升级只能靠自己,毕竟配偶间是无法互相赠送积分的,你说呢,玛利亚?”
“你说得对,先生。”玛利亚答道,她不知道他还要侮辱自己多久。
“好了,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工作。”爱德华终于决定高抬贵手了。
玛利亚站了起来:“那我走了,先生。”
“对了,”玛利亚出门前爱德华再一次叫住了她,“明天请你认真工作,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我记住了,先生。”
育幼所外面的街道被滤镜修饰得十分美丽,尽管天黑了,但到处依旧闪闪发亮,玛利亚却因为愤怒浑身直打哆嗦。二十分,天呐,二十分,还不如直接告诉她少活二十年算了。激愤的情绪让她几乎忍不住对爱德华破口大骂,但她知道她不能那么做,那是情绪不稳定的表现,被人抓到会扣她更多分,她得忍耐,不能为了爱德华那样一个人渣毁了自己。但她必须找个方式缓和一下情绪,她快步走进了街边的一间自助影像亭。
自助影像亭只比过去的电话亭大一点儿,里面黑乎乎的,玛利亚坐在一把软软的椅子上戴上了耳机,将上面的外接电线插进脑后的USB接口里,系统被触发后立刻开始自动在海量视频里检索玛利亚的喜好,玛利亚选择了自己经常看的,四周亮了起来,播放开始了。过去人们习惯给所有屏幕都做个框子,影像被框在里面就像一幅画,但现在框子都消失了,影像和生活融为了一体。街道、房间、服装乃至脸蛋都可以用实时滤镜修饰,建筑和室内设计的主体现在是调整滤镜的程序员。已经没有人写书了,也没有人拍电影电视了,过去留下了海量的数据,现在只要检索和剪辑就足够了,长篇小说、电影、电视剧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任何人都可以从过去检索出自己最喜欢的片段,或者把不同片段拼接在一起,原来的线性叙事早就解体了。不过玛利亚不喜欢剪辑,她喜欢反复沉浸在自己喜欢的片段里,欣赏自己喜欢的人物,听自己喜欢的台词,这就是她放松自己的方式。
四周变成了喧闹的舞会,一个金发少年站在她面前深情地呢喃着:“我过去的爱恋都是虚情假意,今天才见识到了绝世佳人。”
这少年来自某部电影,他扮演的是罗密欧,但玛利亚到现在都不知道《罗密欧和朱丽叶》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她对这个故事没兴趣,她只喜欢和这少年久久地相互凝视,只要看着他的眼睛,那些让人心烦的事情都会烟消云散。玛利亚凝视着他的双眸,忍不住将脸凑过去亲吻他,但却穿过了他的脸,她当然不可能真的亲到他,他只是个幻影。她的皮肤触动了检索机制,一串关于这个少年的资料跳了出来,他叫莱昂纳多。不过玛利亚不关心这些,她关闭检索资料,继续看这少年呢喃着莎士比亚的台词。
在这座老龄化如此严重,男人又稀少的城市里,玛利亚根本不可能真的认识这样俊美又年轻的男孩,那些天之骄子隶属皇家芭蕾舞团,观看他们的演出票价高得惊人,但依旧一票难求,更多人选择这样更廉价的虚拟偶像。这座平均年龄在一百岁的城市里几乎人人都是性冷淡,节食也有助于性冷淡,但年轻人还是会度过一段被情欲俘获的日子,婚外性行为是违法的,大部分人第一次结婚时已经超过五十岁了,所以婚内性行为也寥寥无几。官方的说法是不节制的性欲会导致男人犯罪,让女人处于危险之中,防范性行为是为了保护大多数市民,玛利亚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性欲真的更强,但她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段因为性欲辗转不安的日子,就是那时候她开始沉迷于自助影像亭里的美少年,她会抓住他们每一个性感的暗示,然后偷偷自慰。但她现在不会这么做了,她已经六十岁了,长期节食也让她战胜了欲望,但她还是喜欢看着她年轻时喜欢过的那些脸,这会唤起她内心某种伤感的温情。
从自助影像亭出来,玛利亚乘地铁回家,她提前一站下车然后慢悠悠地步行回去,离家越近街上的景象越发光怪陆离,她看到街道另一头一只硕大无朋的霸王龙向她走来,它仰头长啸,虽然被静音了,但看上去仍旧相当骇人。这座城市跟人类历史上所有城市一样,越靠近中心的地方地价越贵,建筑越精致,修饰滤镜也更加完美,玛利亚居住在城市外围,这里的房子都是丑陋的水泥方块,草草用滤镜修饰一下,经常出现这种把电影片段不经编辑就直接投影到街上的事情,鲨鱼、恐龙甚至外星人满大街乱跑,总有些年轻人来这里找乐子。现在街上就有一伙年轻人正和霸王龙的影像嬉戏,他们不断发出尖叫,就好像那只恐龙是真的。玛利亚站在街角的暗影里看着眼前的一幕,不过她对恐龙早就见怪不怪了,她看的是那伙年轻人。这座城市排斥年轻人的愚蠢,但玛利亚喜欢他们的天真,孩子不懂利益争夺的复杂和生存的残酷,他们大大咧咧地打扰着别人,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一旦失去这种天真,人就老了,人获得了保护自己的能力,但同时了丧失了爱这个世界的勇气。
那伙年轻人追着恐龙跑远了,玛利亚谨慎地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人以后,她从手提包的夹层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抽了起来。当街抽烟也是违反规定的,尼古丁对健康的伤害也远大于暴饮暴食,但管他的呢,玛利亚需要这种偶尔的放纵,她毕竟不是祭司王,她没有那么坚强的意志,这也让她愈发敬佩祭司王。
在尼古丁的刺激下玛利亚任由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她想到了安琪儿雕像的落成,同事的无耻,她白白损失的积分,最后她的思绪定格在了那个辱骂祭司王的女人身上。即便因此受罚,玛利亚依旧很同情那个女人,但她也尊敬祭司王,这两种情绪在她内心相互冲突,让她有些迷茫。最后她只能庆幸自己没有儿子,不用考虑有一天不得不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劳动营。
玛利亚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玛格丽特今年十三岁了,那孩子很像她,朴实,没什么心眼儿,即便父母把大部分教育资源倾注到了妹妹身上,她也没什么意见,不过她的妹妹捷尔任斯基确实更聪明,她值得更大的投资。捷尔任斯基是玛利亚五十二岁那年申请的孩子,那时候玛利亚从殉教者升入了无垢者,进入天使序列指日可待,约瑟也加薪升职了,家庭前景一片大好,于是他们贷了巨额生育贷款申请了这个孩子。
现在已经没有人自己生孩子了,怀孕生子是野蛮的,是剥削妇女的源头,据说很久以前,结婚生育都不需要批准,不负责任的男男女女随意繁衍后代,造成了一代代人的悲惨循环,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最终被老龄少子终结了,一方面是越来越多的老年人,一方面是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年轻人,重压之下本该成为社会中流砥柱的年轻人放弃了生育,或者不负责任地虐待孩子,这些孩子长大后终成社会隐患。生育被年龄限制,老年病无法治愈,人类社会几近解体,这一切都在祭司王建立的天使之城被彻底终结了。在这里不仅老年病被治愈了,生育的限制也被突破了。
因为人很少,所以人很贵,结婚生育这样的大事不能任人为所欲为,必须由政府监管。在这里结婚生育都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批,达到一定积分才能获得资格。大部分人获取结婚资格时已经超过五十岁了,早过了最佳生育年龄,但没关系,每个人都可以在年轻时免费冷冻生殖细胞,等到积分达到生育条件,就可以让生育机构帮你繁育一个孩子。非但不需要亲自怀孕,甚至不需要亲自养育,只要申请了大额贷款,就可以把这个孩子托管给机构直到孩子三岁,那时候孩子就能送入幼儿园了,正常生活完全不受打扰。当然这种托管式生育、养育非常昂贵,为了偿清生育贷款父母得拼命工作,但这也不是没好处,养育孩子可以提升积分,另外干什么都比带孩子强是所有人的共识。所有托管生育的孩子都是在类自贡环境里被培养的,不用担心会有喝酒、抽烟、吃烟熏培根的不负责任的母亲,人是昂贵的,必须做到最好。当然你也可以随时中断托管,把孩子领回家去,可是生育贷款太高了,更别提还有利息,几乎没人能在九个月的孕育期里偿清贷款,为了偿还贷款不得不更久地把孩子寄养在育幼所,这会产生更高昂的费用,父母为了工作不得不更久地把孩子寄养在那里,直到孩子达到幼儿园的入学年龄。你想趁年轻自然生育也可以,但自然生育不在医保涵盖范围内,这样的家庭也得不到任何补助,那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财阀才敢干的事情,比方YHVH这样的医药巨头。
过去试管婴儿成本高昂,胎儿也无法脱离母体自贡发育成熟,人类差点因为这种限制而灭绝,但天使之城神迹般的医疗系统终结了一切。没人知道那些孩子到底是怎么培育出来的,这是国家机密,必须防止敌对国家窃取,虽然现在地球人口已经萎缩到没人知道最近的敌对国家在哪儿。关于这种生育方式的批评一直都有,有些近似都市怪谈,但所有人都选择了这种生育方式,因为生活压力太大,积分不够就生育简直相当于自杀或是谋杀孩子,一般人差不多四五十岁才能在社会上立足,那时候早没有自然怀孕生育的能力了。
偿还贷款很难,通过结婚生育的审批也很难,找到一个愿意跟自己结婚的人更难,男人太少又太多,总有些人到处发泄不满,造谣育幼所虐待孩子,呼吁恢复自然生育,但玛利亚自己就在育幼所工作,她知道那完全是胡说八道,还有些人说人工繁育的孩子会有缺陷,但玛利亚只看到人类活得越来越长了。她是自然生育的坚决反对者,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因为她自己就是个通过自然生育诞生的孩子。
玛利亚是这个城市里最后一代自然生育的孩子,那个时候一些叛逆的年轻人掀起了一股自然生育的风潮,用来对抗天使之城的运转体系,自主生育权和各种政治议题混杂起来,让一代年轻人痴狂,但怀孕很难,有些年轻人岁数并不大,就是怀不上孩子,能生下孩子的人非常骄傲。尽管这场运动进行的如火如荼,但政府采取了不管不问的态度,这代胡作非为的年轻人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死光了,自然生育最后依旧败给了生育机构,但玛利亚这代自然生育的孩子却不得不承受父母不负责任的苦果。玛利亚的父母不会带孩子,也没赚钱的途径,政府又不补助这样的家庭,夫妻关系在生存压力下很快破裂了,玛利亚的父亲逃到了劳动营,她的母亲独自带着她生活,母亲有自然生育这样的反政府污点,又没钱将玛利亚送入育幼所,在这座城市里根本找不到工作,她只能在黑市上卖春。玛利亚童年目睹的生活堕落到了极点,姓胶易,酗酒,致幻剂,还有母亲对她没完没了的殴打,母亲喝醉了就打她,指责她毁了她的生活。玛利亚上学的时候需要一个植入通讯器,不然没法正常上课,但母亲不肯出钱,还痛打了她一顿,骂她是吸血鬼,最后还是她的同学发起捐款给她买了一个,这就是她脖子后面那个丑陋的USB接口的来历。
所有人都觉得玛利亚会重复她母亲的老路,那也是那一代和玛利亚相同出身孩子的共同命运,但玛利亚决心开拓不同的人生。她觉得自己的母亲就是个巨婴,无法为自己的命运负责,只会一味指责别人,她绝不会那样,她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她没什么学历,就靠当保洁员不断累积积分,不仅摆脱了早逝的噩运和混乱的生活,居然还马上要升入天使序列,要知道今天那个对她耀武扬威的爱德华也不过是序列里最低级的“天使”而已。这也是为什么玛利亚信仰祭司王,因为她亲身验证了这个体系的有效和公平,她是个现实主义者,没有不切实际的梦想,她只想要能切实抓到手里的东西,她相信人必须靠自己,所以约瑟向她求婚的时候她真的非常惊讶。
约瑟不仅在天使序列里,而且是个真正的权天使,同时还是生物工程所的高级工程师,另外比玛利亚足足小十岁,而玛利亚那个时候不过是个外围的殉教者,脖子后面还有个丑陋的USB接口。
约瑟是个温柔到软弱的人,总是被同事欺负,每当他走进办公室,高声聊天的同事会立刻安静下来,等他惶恐地离开时,背后就会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他们并非在谈论约瑟,那只是他们整他的把戏而已,玛利亚知道那些人这么排挤约瑟纯粹出于嫉妒。积分是可以赠送给子女的,但几乎没人会那么做,毕竟谁会把生命花在一个贷款领回来的孩子身上呢?而且那不是无谓的延长生命,几个积分有时候会相差一百年的寿命。但约瑟的父母太爱自己的儿子,他们害怕自己温顺胆小的孩子受苦,把双方的积分全部送给了他,然后不到八十岁的时候就前后去世了,他的母亲是自杀的,据说是因为无法忍受疾病的折磨,这就是为什么少有父母赠送子女积分,可怕的不仅仅是死亡,还有病痛。约瑟年纪轻轻就成了权天使,这种感天动地的爱在引发震惊后自然会招致嫉妒。但玛利亚觉得那些人做的太过了,虽然她自己最有理由嫉妒约瑟,跟约瑟比她的出身太过不幸。每天为约瑟擦拭办公桌的时候,她都会给他一个微笑,希望借此为他悲惨的工作打气,约瑟看她的目光总是感激不尽。但她从没想过他会想跟她结婚,约瑟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他太软弱了。
约瑟向她求婚时,她很耐心地为他分析了利弊,让他明白他们不合适,她还展示了自己脖子后面的USB接口,约瑟一直哭个不停,这让玛利亚越发看不上他,可她最后还是答应了。当然,约瑟是个收入不错的权天使,但真正让玛利亚下定决心的是他当时说他爱她,他是玛利亚这辈子第一个对她说出那句话的人,虽然她并不明白到底什么是爱,可她依旧被感动了。
这桩婚姻立马掀起了波澜,婚姻管理所审查了整整半年,以排除一切不当的姓胶易、胁迫和诈骗,但没用,他们的婚姻完全符合规定,管理部门只能放行。他们在玛利亚四十七岁时贷款申请了第一个孩子,是个让人羡慕的女孩,五年后贷款申请了第二个孩子,又是个女孩子,孩子性别是系统综合各种复杂参数随机分配的,惯例是男多女少,玛利亚竟然幸运地连续申请到两个女孩儿。这已经足够让人羡慕了,而捷尔任斯基的资质简直让人嫉妒。
当初他们为捷尔任斯基申请了中档养育贷款里的最高档,那是他们经济能力的极限了,这意味着捷尔任斯基从受精卵起就会受到更好的照顾,这会让她成为更优秀的孩子。但玛利亚其实不太喜欢这孩子,每次他们去育幼所看她,她都会用一种挑剔的眼神审视他们,似乎在质问:这就是我的父母?他们能给我什么?捷尔任斯基的聪明让玛利亚有些害怕,她觉得自己应付不来这孩子。她今年刚八岁,虽然成绩优异,但斤斤计较到让人讨厌,她总是紧盯着家庭开销,每在姐姐身上花一分钱她都会大吵大闹,直到她得到的资源超过玛格丽特,她还经常拐弯抹角地问父母会不会赠送她积分。捷尔任斯基让玛利亚想到那种把其他鸟蛋扔出鸟巢的雏鸟,这种想法总令她不寒而栗。但她也确实以捷尔任斯基为傲,她真的很聪明,玛利亚会想办法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
手里的烟抽完了,她看到街上那只恐龙又回来了,但是那班年轻人已经不见了,她该回去了,明天她要想办法把自己那二十个积分重新挣回来,她是绝不会放弃的,她在心中立誓在赚回积分前再也不抽烟了。
玛利亚拐进一条黑漆漆的小巷,小巷两侧摆满了垃圾桶,空气有些难闻,但这是回家的捷径,她急着回去睡觉。突然她听到一阵轻微的呜咽,好像是猫叫,但她知道不可能是真的猫,天使之城里几乎人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过敏,这里没有真正的猫,她猜是哪个不负责任的滤镜工程师忘记消音了。
呜咽声越来越清晰,玛格丽特发现声音来自一只纸箱子,这是一只真正的箱子,绝不是什么滤镜投影,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哭,那个小东西的动作还让箱子微微晃动起来。玛利亚疑惑地探头一看,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里面是一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