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已经把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但她一直清楚地记得菲比来到她身边的那一天。
那天正好是城市中心的安琪儿雕像落成的日子,那座巨大的雕像使用特殊细菌作为材料,每一个细菌都经过了基因编辑,到底用了多少个细菌玛利亚记不得了,只记得是个天文数字,她向来对数字不敏感,在罹患阿尔兹海默前也一样,但她记得有三万人参与了这项工程,她的丈夫约瑟就是其中之一。当时关于这项工程的宣传铺天盖地,今天这座雕像将在一瞬间拔地而起,只要有一个细菌的编辑出错,这几年的工作将全部化为乌有,但玛利亚相信一定不会出错的,就像这座城市一样。很多人一大早就来到天使广场,等待着目睹这激动人心的一刻,这么多人同时走出家门实在是一件稀罕事,因为这座城市拥有发达的无线投影系统,可以在城市的任何角落收看各种实时影像,大家都习惯了足不出户,只有安琪儿雕像的落成才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有些人甚至请假去了现场,但玛利亚不用请假,她工作的育幼所正对着天使广场,从三楼的窗口看出去,整个天使广场一览无余,她和几个保洁员早就在这里找到了最佳位置。她记得当时广场上站满了人,中央是个闪闪发亮的巨型玻璃罩子,足足有二十多米高,一会儿安琪儿雕像就会出现在里面。约瑟告诉过她里面是无菌的,哪怕混入一个细菌都会毁掉那些编程细菌的生长。
现在外面也是乱哄哄的,那种热烈的氛围让玛利亚又想起了安琪儿雕像落成的那一天,这座城市很少有这样的气氛。很多年轻人正聚在大街上收看实时立体影像转播,同时大声争论着什么,但玛利亚并不关心他们在看什么,她目前的病情发展使得她已经看不懂任何影像或文字了,她只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由往事的片段偶尔闪过脑海。她今年刚八十五岁,在天使之城里年纪不算大,但她的病治疗起来非常复杂,她的市民积分又不足以享受免费治疗,自费治疗更不可能,这种病治起来是个天文数字,当最初的症状出现后她就决定任由病情恶化。曾经她信心满满地觉得自己起码能活到一百五十岁,她信仰天使之城的医疗体系,相信每个人都能凭自己的努力享有健康长寿的一生。但如今这座城市的医疗体系和她的健康一起崩溃了,不过她已经觉得无所谓了,她不再关心自己的健康,也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只想不断回忆自己生命中最难忘的岁月和自己最心爱的人。哦,菲比,菲比,她最最亲爱的宝贝儿。
有些弹幕从窗户飞进了屋里,这里算是天使之城的贫民区,滤镜投影系统做的相当马虎,影像乱跑是常事。玛利亚从那些弹幕里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祭司王麦基洗德。是的,祭司王,她记得这个名字,三百岁的祭司王,天使之城的缔造者,接近永生的管理者。
玛利亚这一代人都很尊敬祭司王麦基洗德,三百岁绝不是白活的,麦基洗德的智慧一定无以伦比。人类曾经差点就像恐龙一样灭绝掉了,地球人口不断凋敝,严重的老龄化产生了沉重的医疗养老负担,越来越少的年轻人负担着越来越重的税负,代际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剧烈,可用的劳动力越来越少,家庭不断解体,城市规模不断萎缩,经济发展停步不前,一切眼看就要完蛋了。是祭司王重建了人类生活,她建立了神迹般的医疗体系,治好了很多曾是不治之症的老年病,人不管多大岁数都能继续工作。
她还一手缔造了天使之城的市民积分制度,一套积分体系囊括了人的一生。积分被划分成九个阶层,从低到高依次是天使——大天使——权天使——能天使——力天使——主天使主权——座天使王座——智天使基路伯——炽天使撒拉弗,在这之上是三百岁的全能者,长寿者,祭司王麦基洗德。不同的积分对应着不同的免费医疗,你越努力地透支自己去工作,就活得越久。
很多人抨击麦基洗德,但过去玛利亚觉得这套制度很合理,积分制度是透明的,在这个制度里你能看到希望,找到努力的目标,玛利亚是个现实主义者,她觉得人类的一切努力无非是为了活下去,更好地、更长地活下去,与其用花哨的言论遮遮掩掩,干嘛不直接把这个目的制度化,然后沿着既定目标脚踏实地地去努力生活,她不关心什么主义,也对过去的生活方式没有怀旧情绪,她觉得人活着最重要的事就是活着。总有些无聊的人抨击麦基洗德,什么祭司王是独裁者,士师队是秘密警察,祭司王和医疗公司的财阀相互勾结……但用不着搭理他们,因为只要你不努力工作,挣不到足够的积分,一旦生病就只能等死,死亡让那些无聊的人统统闭嘴了,活下来的都是玛利亚这样脚踏实地的人。当然过去她也听到了那些传言,那些移植器官的来源,繁育孩子的方式,天使的真实面目……这些传言一直都有,也许人们一直都知道天使之城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那又如何呢?每天的工作已经让人焦头烂额,她没心思去管任何多余的事情,她选择相信祭司王,相信天使之城,她相信一切都是符合法律和道德的,在病痛和死亡的恐惧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失去菲比后她觉得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活着,如果她一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是不是她就不会失去菲比了?菲比,她最可爱的菲比,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但在遇见菲比之前她从没想过这些问题,也不懂现在的痛苦,安琪儿雕像落成那天她六十岁,还没进入天使序列,只是个外围的“无垢者”,但凭这个身份前不久她换了一个免费胰脏,轻松治好了糖尿病,这让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她希望自己能活得像祭司王一样长,雕像落成让她十分激动,她将和天使之城的荣耀一起永存。
人群爆发出了一阵欢呼,玛利亚看到麦基洗德出现在了广场上,祭司王在士师队的护卫下登上了高台,她身着拖地长袍,白发苍苍的脑袋后面有一个耀眼的光轮,袖珍天使围着她的长袍飞舞,洁白的羽毛不断从他们的翅膀上飘落,她看上去就像那些古老画像上的圣人。在她身后是士师队的高层士师——“热风”公爵,那些优秀高傲的男男女女挺拔俊美,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身上的制服像麦基洗德的长袍一样闪闪发光,脸部也被滤镜修饰的完美无瑕。玛利亚当然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滤镜造成的效果,但麦基洗德面庞上的圣洁高贵却是真实的,那双浅色的眼睛仿佛已经摆脱了人类的一切弱点和欲望,她没有子女,没有享乐,她勇敢地活着完全是为了这座城市以及人类的命运,玛利亚发自内心地对她感到敬畏。
麦基洗德向广场上的人挥手致意,示意大家安静,周围安静下来后,她洪亮的声音传遍整个广场:“天使之城的臣民们,今天是天使之城创立的第二百个年头,也是我人生的第三百个年头,我们一起度过了人类最困难的时刻,让人口和经济再度恢复了增长,这都是你们的功劳。但敌人依旧存在,如今我们的敌人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我们自己身体的衰老和疾病,以及我们内部那些反对诚实和勤劳的懒汉。但我们必将战胜敌人,未来我们将越来越健康,越来越长寿,我期待着自己的四百岁生日,以及你们每个人的四百岁生日!”
人群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祭司王举起双臂大声说道:“天使之城荣耀永存,醒来吧,安琪儿!”
被编程的细菌瞬间展现出奇迹,巨型玻璃罩下涌起了一团团云雾,云雾中出现了一位身高近二十米的天使,这座城市的天使雕像都是中性风格,但这位安琪儿毫无疑问是女性,她身着洁白无垢的长裙,甜美的脸上双目紧闭,仿佛从浪花里诞生的维纳斯。倏然她睁开了双眼,背后突然展开三对光芒四射的巨大翅膀,这位六翼天使彻底醒了过来。接着天空中出现了九名中性天使的全息立体影像,他们唱起了赞歌,翅膀上飘下洁白的羽毛,不知从何处传来洪亮的钟声,麦基洗德站立的高台仿佛熊熊燃烧般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她将右手搭在心口虔诚地仰望着雕像,头顶的光轮愈发耀眼。人们痴迷地仰望这一幕人造景象,仿佛看到了神迹,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片刻后天空中的九名天使停止了歌声,玻璃罩里的安琪儿雕像将双臂交叠在胸前,收起翅膀遮住了脸孔。一阵寂静后广场上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刚才的景象让众人陷入狂热,站在窗口的玛利亚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自己竟流泪了,她擦去眼泪也拼命鼓起掌来,不断发出兴奋的尖叫,一股难言的感动俘虏了她的全部身心,这一刻她相信天使之城将永垂不朽。
然而在这高潮的余韵里突发意外,广场上一个女人疯狂地冲向高台,那个女人八十岁左右,在天使之城里顶多算个中年人,她举起高音喇叭疯了一样狂喊起来:“骗子!杀人凶手!麦基洗德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她的不和谐之音引起了人群的骚动,麦基洗德那几乎脱离了人类感情的脸孔上出现了些许愠怒。紧接着一队低级士师队蛮横地挤开观礼的人群抓住了那个发疯的女人,那个女人还在不依不饶地狂喊着:“劳动营压根儿就是个骗局!我的孩子死在了那里!你把无辜的孩子送到地狱去,任由他们被虐待,把他们的器官送给城里的混蛋,什么劳动产生快乐,你这个骗子!凶手!……”
士师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那个女人突然安静了,尽管麦基洗德的白发后面仍然笼罩着那轮光圈,但她脸上的愠怒破坏了她的神圣感,她在士师队的护卫下迅速离场。这个完美的日子就这么被破坏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人群中传递着,人们低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目睹了整件事的玛利亚惊讶地捂住了嘴巴,她无法相信会有人辱骂祭司王,但那个女人的愤怒和痛苦是那么真实,带给玛利亚的震惊几乎超过刚才的人造天使。她听到那个女人说了“儿子”“劳动营”,这让玛利亚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那女人的孩子一定是个摇号失败的倒霉蛋。
自打人类进入后工业社会,第三产业的发展就一直在超越第一、第二产业,天使之城将这种产业发展趋势发展到了极致,这里根本没有第一产业和第二产业,所有的工作都是服务业,城市里美轮美奂的滤镜调光、庞大的医疗系统、儿童保育乃至这座天使雕像的落成提供了大部分岗位,而农业和制造业,包括这座城市的供能、供水、垃圾污水处理,都设在远离城市的一个被称为劳动营的地方,那里全部都是蓝领工人,而且只有男人。
在这个人口稀少、没有战争、经济又主要依赖服务业的世界里,人们渐渐形成了一种共识,即男人没有存在的必要,女性生来就可以成为天使之城的市民,不受积分限制,但男性只有达到一定积分才能留下来,不然就只能去劳动营。天使之城的市民积分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计算,更健康的基因、更稳定的神经系统都是加分项,孩子从三岁进入幼儿园起,就要接受各方面的评估,包括智力、运动能力、人际交往能力、情绪控制能力等等,上学后的评估更加严格,课堂和考试中的表现是评估重点,攻击性在天使之城中尤其被禁止。男孩天生比女孩发育要晚一点,从小就表现不好,他们应付考试的能力更差,更容易惹麻烦,男人天生不适合天使之城的制度。很多男孩会早早自我放弃等着成年后去劳动营,大部分男性都达不到市民积分标准,这导致天使之城的市民绝大部分都是女性,因为城里的男人实在太少了,政府每年都会在那些不成器的男孩子里随机摇号,高中毕业的男孩子都在范围内,中签者便可留在天使之城,即便积分不够。但幸运者凤毛麟角,大部分男孩子最后还是要到劳动营去当蓝领。每年高中毕业季一到那些马上要离城的男孩子就会上街制造麻烦,这让男孩子名声更差,城里经常爆发废除摇号制度和严惩暴力犯罪的游行。有些父母会想尽办法让儿子留在城里,从小让孩子接受昂贵的教育,但大部分家庭根本无力也无心负担提升孩子积分的教育,一些父母甚至会把才十四五岁的孩子送到劳动营。
劳动营里只有男人,女人是绝不会去那里的,没人知道这种性别区分始于何时,不过既然这一切都是三百岁的祭司王创立的,那一定有其道理。但人人都知道去劳动营是不光荣的,那里是肮脏、卑鄙、懒惰男人的大本营,正直的市民绝不想和那里扯上关系,体力劳动是低贱的。总有人反对这种制度,刚才那个女人不是个例,但大部分市民对此漠不关心,因为据说劳动营的工作并不辛苦,那些体力劳动不需要动脑子,工作监管也远不像城里的岗位这么严格,不管是烟酒还是色情产品都可以随意取得,而这些东西在天使之城都是违禁物品,各种宣传把劳动营描绘成男人的天堂,那里的口号就是“劳动产生快乐”,城里的生存压力也很大,去一个更自由的地方有什么不好?当然劳动营不在天使之城的医疗系统涵盖范围内,没人知道那里的人生病了怎么办,因为没人想去那里,去的人也无法再回来了。
“我无法理解这种人。”
玛利亚闻声看向身边的同事,同为育幼所保洁员的拉结愤愤不平地说道:“因为一个肮脏的男人去辱骂祭司王?那种人该被枪毙!”
玛利亚没有附和她,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但是……她说那是她的儿子,我觉得自己有点理解她。”
“儿子又怎么样?养了儿子的女人一起被男人的愚蠢污染了吗?”拉结压低声音说道,“我女儿上高中的时候她们班上的一个小混蛋居然试图吻她,你能想象吗?幸亏法律对性行为有所管制,不然肯定满大街都是强奸犯!”
“他们只是孩子,亲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玛利亚你说错了,”拉结严肃地说道,“男人无法克制自己的性欲,这个世界曾经到处打仗就是因为男人无处发泄的性欲,他们那么拼命不过是为了获得随便强奸女人的权力,他们现在强吻你,下一步就会计划着强奸你,感谢祭司王给了我们起码的安全感,但这个城市现在还是有不安定因素,看到那些满大街乱跑的混小子我就毛骨悚然。还好我只有一个女儿,如果家里有那么个小崽子,我会为自己觉得羞耻,据说男人对自己的母亲都会产生邪念,你能相信吗?摇号制度也应该废除,除了少数循规蹈矩的男人,所有男人都该被赶出去,他们本来就活得更短,不应该在他们身上浪费医疗资源,如果祭司王是个男人,绝对活不到三百岁。”
“我不知道,也许吧。”
拉结一本正经地说道:“玛利亚,你有两个女儿,要加强这方面的教育。”
玛利亚不想再继续聊下去,她还没走出那个女人带给她的复杂情绪,拉结的言论引起了她的一些不适,她觉得她没有起码的同情心,但她也不想跟她争论。玛利亚岔开了话题:“该回去工作了,活儿都堆成山了。”
“对,该干活了,”拉结悻悻地说道,但她立马挺起了胸膛,“越努力的人离永生越近,我相信这一点。我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目前仍然是‘殉教者’,得努把力了,对了,你已经是‘无垢者’了吧?”
玛利亚点了点头:“对。”
拉结装出闲聊的口吻:“那你还差多少积分就能进入天使序列了呢?”
“我不知道,”玛利亚坦诚地说道,“我很久没查过积分了,一直盯着积分会让人焦虑,不过我今年也六十了,前不久换了胰腺,未来可能会有更多疾病找上我,得尽快进入天使序列。我决定把今年的班全都排满,冲刺一下。”
“你可真拼啊。”拉结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
“没办法,但我信任……”玛利亚突然住口了,她想说她信任这座城市,但不知为什么刚才那个发疯女人的身影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什么令人讨厌的东西堵在胸口,但她知道不该公开讨论那种东西。她对拉结笑了笑:“我去工作了。”
玛利亚转身走向了洗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