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让在劳动营待满了一年,前不久他度过了自己的十九岁生日。他因辛苦的劳动变瘦了,不过削瘦的身材让他显得更高更帅气,剃须后泛着青色的脸颊也愈发棱角分明。熬过了痛苦不堪的新人期,让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也掌握了些处事的窍门,他已经没那么害怕惹麻烦了,跟人打过几次架,业余时间他加入了一支足球队,还学会了弹吉他,他经常去看拳击比赛,偶尔跟同事打牌赌钱,要不然就看血肉横飞的电影打发时间,这里就像个只有男人的大型俱乐部,生活简单粗暴,倒也充满了乐趣。让已经没有那么想念伊莎贝拉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一直待在这儿也挺好的。
过几天就会公布新员工的晋升考核结果,让知道自己的表现一定能升到四人间宿舍区去,这让他每天心情都很不错。今天是休息日,让上午去痛痛快快踢了一场球,中午他约好和卡特一起吃饭,他们下午会去电玩城消磨时光。现在距离跟卡特碰面还有段时间,满身臭汗的让决定先回宿舍换身衣服。休息日所有人都出去玩了,这会儿宿舍里只有莎萨跟一个陌生男孩儿坐在床上聊天,那个男孩儿大概只有十三四岁,前不久才来劳动营。
莎萨向让抛了个媚眼:“让,你回来了。”
让匆匆说道:“我还要出去,就回来换个衣服。”
他不再理莎萨,低下头从柜子里找出一身干净衣服。这一年莎萨完全变成了一个“侍从”,他的言行举止明显跟一般男孩子不一样,宿舍里其他人都不再跟他说话。让知道莎萨最初并不是自愿想当“侍从”的,但现在他公然以赛赛的“侍从”自居,仗着赛赛的权势每天早上不出席起床点名,还在赛赛面前告别人的黑状,这使得让对莎萨的感觉非常复杂,他没有完全不理他,但也尽量不跟他说话。
让换衣服的时候,莎萨和那个男孩儿聊天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立马听明白了莎萨是在威逼利诱那个男孩儿当赛赛的“侍从”。莎萨也要晋升了,他得在离开前为赛赛找一个新“侍从”,看来他盯上了这个新来的小男孩儿。那个小男孩儿明显很反感莎萨讲的事情,但他不敢反抗,只能唯唯诺诺地应着。
终于让听不下去了,他装出闲聊的口吻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嘿,这个小兄弟像是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茉莉。”那个男孩儿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让。
“你多大了?”
“十三岁。”
“这么小啊,莎萨,别欺负小孩子吧。”让低声下气地说道,像是在恳求莎萨。
但莎萨完全不为所动,他冷冰冰地说道:“让,我没欺负他,就是随便聊聊,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对你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晋升,你不想留在人渣小队吧?”
他话里的威胁之意十分明显,让知道得罪了莎萨就相当于得罪了赛赛,眼下这闲事不是他有能力管的。他避开茉莉哀求的眼神匆匆说道:“我还约了人,你们慢慢聊。”说罢他逃也似的离开了。
吃饭的时候让把这件事告诉了卡特,卡特立刻说道:“你可千万别犯傻,这不关你的事。那个茉莉的父母也真是疯了,居然把十三岁的孩子送过来,不过当年如果我没以死抗争,我父母也一样不做人。”
让失落地说道:“我知道自己得罪不起赛赛,但是一想到自己眼睁睁看着茉莉跳进火坑,我就……唉。”他叹了口气把脸埋进了手心。
卡特宽慰他道:“你不用自责,那么小的孩子熬不过第一年的,不被人打死,也会自杀,做‘侍从’起码有人能保护他,赛赛虽然是个人渣,但被一个人渣欺负,总比被一群人渣欺负强。”
“……你说的没错。”让勉强接受了卡特的说法,但那天剩下的时间他一直有点提不起精神,晚上还破天荒地在酒吧喝到烂醉。
随着晋升的日子临近,让把茉莉的事抛到了脑后,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他已经不再掩饰自己对赛赛的厌恶,因为他在定向培养名单上,考核记录不止在赛赛手里,他良好的纪录已经得到更高一级考核机构的确认,赛赛拿他没办法了。
就在考核结果公布两天前新人营举行了一个欢送派对,只有成绩优异的新人和主管才能参加,这是劳动营的老传统了,有前途的男人借此建立人脉,让和卡特都收到了邀请函。
让去了派对以后才发现现场没几个新员工,看来能被邀请是一种莫大的殊荣,卡特很兴奋地到处去打招呼,让觉得这家伙真的很想出人头地,不过他对此毫无兴趣,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大吃大喝。派对过半的时候他有些喝醉了,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突然卡特从天而降坐在他旁边:“你一个人干嘛呢!”
让吓得坐了起来:“你吓死我了,我有点儿喝多了。”
卡特也喝了不少,却亢奋得有些异常,他递给让一包白色粉末:“尝尝看,特别带劲,而且都是免费的。”
让接过来闻了闻,立刻觉得头晕目眩,他知道这是一种致幻剂。这种化学品本身对健康无害,微小剂量就能提振人的精神,让人产生无穷活力,天使之城很多上班族和学生拿这东西当提神醒脑的辅助品,但在天使之城这种致幻剂的使用有严格限制和监管,超过某个剂量就是违法的。可劳动营对这种东西没有任何限制,只要你有钱,多少都买的来,很多人因为吸这东西沦落到卖血、卖肾、卖荷尔蒙,因为哪怕你卖血卖到贫血,只要吸一口这东西就能立刻生龙活虎。让很早就听说了这东西的可怕,所以这是他在劳动营绝对不碰的东西之一。
让推开卡特的手:“我们说好不吸这东西的。”
“怕什么,”卡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东西对健康本身没有坏处,我们不吸只是因为我们没钱。我过去上学的时候,班上有钱的同学就靠这玩意儿在学业上表现更好。有钱的女人用金钱把自己保养成大美女,有钱的男人就该靠这种药把自己变成超人,总之,有钱最重要,穷人唯一的错误就是贫穷。”
让无法接受卡特的论调,他很欣赏卡特的现实主义,但有时候他觉得他太没道德感了。让不想现在跟他争论,他知道他们都喝多了,他含糊地说道:“我……是自然生育降生的,基因没经过筛选,我得哮喘的概率比一般人高,不能吸这东西。”
卡特打量着他冷冷地说道:“让,你这家伙有时候真的很扫兴。”
他丢下让去找别人了,卡特冷漠的态度令让有些不安,但他不想因此破戒,反正再过两天他就能离开这里了。
派对现场愈发混乱,主管们怂恿两个嗑嗨了的年轻人把对方揍得鲜血淋漓,然后他们开始放色情影像,有人模仿其中的人物做出各种下流猥琐的动作,一时间这里就像精神病院一样。喝得醉醺醺的让看着那些人傻笑了起来,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某种怪异疯狂的东西渐渐侵蚀了每一个人。相信个人力量能抵御外部强大的环境,不过是让人感到慰藉的幻想而已。
当疯狂的氛围达到顶峰的时候,赛赛跳在一张桌子上大声说道:“兄弟们,光看假的有什么意思,我们来个真人好好痛快一把吧,现在有请我们的特别来宾登场!”
他从帘幕后面拽出来一个男孩儿,人们着魔地看着这男孩儿,就像群狼在盯着猎物,赛赛发出了狰狞的笑声:“谁第一个来?”
众人看着彼此,却没人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阻止了他们,但只要冲破那层恐惧,他们就不再是人,他们在人性和兽性间摇摆着,始终不敢踏出那一步。
“都傻了吗!”赛赛突然疯狂地喊了起来,“上啊!”
“我来!”
大家的目光立刻被站出来的人吸引——是卡特,他像那个被当做祭品的男孩儿一样浑身发抖,年轻的脸庞因亢奋而扭曲,大家沉默地盯着他,每个人都觉得毛骨悚然,却又跃跃欲试。(不让写了)
躺在沙发上都快睡着的让听到那声音突然清醒了过来,他跳起来扒开人群挤到前面,看到哭叫的男孩儿果然是茉莉。一股热血直冲他的头顶,他扑上去推开卡特大吼起来:“住手!快住手!卡特·火焰你疯了吗!”
卡特蓦地被掀翻在地,他和让惊恐地看着彼此,他们双眼血红,脸上的表情同样狂乱,一时间分不清疯了的人到底是谁。让疯狂地大叫:“你们都疯了吗!他还是个孩子啊!这是犯罪!”
让像刚狂奔过一样喘着粗气,周围疯狂的氛围好像淡了些,所有人都沉默着,但没有人认错,也没有人站出来声援他。赛赛突然笑了:“让,你在胡说什么啊,茉莉是自愿陪我们玩的,对不对,茉莉?”
茉莉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他闭紧眼睛点了点头,其他人发出了玩世不恭的笑声,纷纷附和赛赛的说法,让无法相信居然会有人相信这种说辞,这些人都疯了。他拉住茉莉的手说道:“茉莉,我们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放手!”茉莉突然尖叫了起来,“别碰我!让我留在这里,我就想留在这里!”
让茫然地松开了他的手,脑中一片混乱,他像个白痴一样环顾四周,有人发出了戏谑的笑声,众人放松了下来,反而是让感到了孤立无援的恐惧,他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然而他知道自己没错,这种确认更加重了他的恐惧。正确根本没有用,合群才是人类生活的第一法则,即便合群作恶。
赛赛阴阳怪气地说道:“让,你带走这孩子是想独占他吧?不想玩你就离开,别扫别人的兴。”
周围幸灾乐祸的窃笑声更响了,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落荒而逃离开了现场。现在正是黄昏时分,让看着如血的残阳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浑身都在发抖,各种情绪在内心来回冲撞几乎将他逼疯,突然他一边大吼一边拿脑袋用力撞着地面,额头被撞得鲜血淋漓,他却越发用力地摧残着自己。直到撞不动了他才浑身无力地躺倒在地上,眼泪顺着鼻翼流了下来,他明媚单纯的青春岁月被蒙上了永远的阴影,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开始苍老了。
让在外面游荡了一晚上才回去,明天是考核结果公布的日子,今天新人营放假了,大家都去找乐子了,宿舍里只有莎萨坐在床铺上抽烟。莎萨看到让回来,走到他面前突然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让一下子被他打蒙了。
“你这个白痴!”莎萨的眼里涌上了泪水,“茉莉死了。”
让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回应。莎萨激动地说道:“他只是被吓坏了,本来没什么事,忍耐一下就全过去了,都是因为你这个白痴在那里逞英雄,那些人渣丢了面子,就在茉莉身上拼命发泄,他生生被那帮人渣折磨死了。”他说完失声痛哭。
让神色忧伤,他沉默了片刻后问道:“我能去看他一眼吗?”
莎萨擦干眼泪点了点头。
让一进茉莉的宿舍就闻到了一股血的味道,屋里只有茉莉一个人,被子下面他弱小的身子几乎看不见了。让走到床边看到他的脸毫无血色,被子下面的床单血迹斑斑,他还没有完全断气,胸脯微弱地起伏着。让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怎么不带他去治疗?”
莎萨摇了摇头:“没用的,在这儿治不好,除非回天使之城,而且你清楚医务室那些混蛋。”
让跪在茉莉床边,凝视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庞,他看到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念叨着什么,他把耳朵贴到他嘴边,终于听清了:“妈妈,好疼,妈妈。”
一股强烈的情绪从他胸中涌起,他咬住嘴唇站起来就要走,莎萨慌忙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我要去控告他们!“让气愤地说道,“这是违规的,纠察队和监督管理委员会一定会管的。”
“你别傻了,这种事顶多关他们一段时间禁闭,而且这件事我也被卷进去了,你害了茉莉就不要再害我了。本以为晋升后就能摆脱赛赛了,以后我就不用做‘侍从’了,但出了茉莉这档子事赛赛不会放过我了,这下我只能再找个保护人继续当‘侍从’了,这全怨你这个白痴!赛赛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很快就会遭到报复。”
让茫然地听着莎萨的控诉,心里的愤怒突然逐渐被抽空了。昨天他挺身而出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疯子,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才疯了,他凭一己之力毁掉了所有人的生活,包括他自己的。足球队、摇滚乐、电影、搏击赛还有电玩和酒吧霎时间都失去了意义,他眼里只剩下了这个让人绝望的世界。
“对不起。”让低声说道,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茉莉的宿舍。
第二天一大早新人营举行了晋升仪式,有人踌躇满志,也有人心灰意懒,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让绷紧了自己的每一根神经,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瞪着赛赛,他一晚没睡,反复回忆着自己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他可以肯定赛赛抓不到整治自己的把柄,如果今天赛赛跟他玩儿阴的,他就当众跟他鱼死网破。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名字不仅出现在了晋升名单里,竟然还当选了优秀员工,工资连涨两级。让愕然地听着这些消息,心里却一点儿都没放松下来,赛赛那阴险的笑容让他相信,事情绝不会到此为止。
仪式结束后得到晋升的员工要搬去新宿舍,大家都去公共系统里查询新的宿舍安排,让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他知道这一定是赛赛搞的鬼。他去主管办公室找到赛赛,尽量客气地说道:“头儿,我没有查到自己的宿舍安排,你能帮我看一下吗?”
“哦,我正要去找你说这事呢,”赛赛和气地说道,“你表现十分优异,让你炸肉饼实在是浪费,你应该去干更重要的工作,所以上头决定调你去‘戍边’。”
让听了这话脑子立刻“嗡——”地一声,他早就听说过“戍边”是怎么回事。劳动营地盘广大,靠近边界的地方渺无人烟,上头会把不听话的人隔离在那些地方,还美其名曰重要岗位,往回跑或是往外逃会立刻被无人机击毙,是说戍边,其实就是流放。那些宁切断阴经也要逃出去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被“戍边”逼疯了。让设想过赛赛报复他的各种可能性,但赛赛的阴险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怎么样,”赛赛笑嘻嘻地问道,“让,你听到这个消息是不是很高兴?”
让简直巴不得一拳砸烂对方那尖尖的脑袋,但他知道那样对自己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昂起头尽量保持自己的尊严,冷淡地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一早会有直升机来接你,今天你可以去见见朋友,”赛赛得意地说道,“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去接替你。”
“谢谢你的建议。”让冷冷地说道,他目不斜视地离开了赛赛的办公室。
让要去“戍边”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周围人像躲瘟疫一样避开他,甚至连卡特都没露面,虽然这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还是忍不住心寒。无处可去的让干脆去了蒙博托的汉堡店,千疮百孔的汉堡店看上去摇摇欲坠。因为新人的岗位轮换,蒙博托那里一下子缺了不少人手,让去的时候蒙博托正在厨房里挥汗如雨地工作着,让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老大,我被发配去‘戍边’了。”
“关我屁事。”叼着烟的蒙博托冷冷地说道。
他那冷漠的语气一下子点燃了让心中的怒火,他大声吼了起来:“这都是赛赛那个小人在害我!我不跟他作恶他就报复我,这不公平!那种人居然还能当主管,我去他妈的……”
“闭嘴!”蒙博托扔下手里的菜刀大喝道,“你冲我吼叫什么!又不是我他妈把你发配的!”
让用通红的眼睛瞪着蒙博托,他的嘴角往下咧了咧,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别哭了!跟个娘儿们似的!你他妈还不如个娘们儿!”
蒙博托的谩骂使得让越发委屈,他干脆像个小孩儿一样嚎啕大哭。愤怒的蒙博托沉默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变得忧伤起来,他张开双臂笨拙地抱住了让,轻声说道:“别哭了,孩子,别哭了。”
蒙博托可能一辈子都没洗过澡,身上简直臭不可闻,但那热烘烘的体味却给了让安慰,他抱住蒙博托哭得越发厉害。
蒙博托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别哭了,我的孩子,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操蛋,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不要让那些混蛋得逞。这是个什么世界啊,操,我操啊。”
让狠狠发泄了一通终于平静了些,第二天一早他拎着自己寒碜的行李等着被发配。天空中飞来一架摇摇欲坠的直升机,锈迹斑斑的螺旋桨不知造于何年何月。直升机距离地面一米多的时候,驾驶员把脑袋探出来扯着嗓子大喊:“往上跳!我不能降落,这玩意儿熄火了就飞不起来了!”
让只得用力把自己的行李甩了上去,然后后退几步,一阵助跑跳起来扒住了直升机,他往上爬的时候直升机在天上不停打转,随时都有坠毁的可能,不过驾驶员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还跟让聊起了天:“我说小伙子,你是为啥被流放了?”
“得罪人了。”让提心吊胆地看着下面忽近忽远的地面。
“这里总会发生这种事,因为杂种太多了,”驾驶员心平气和地说道,“我跟我的主管也闹不到一块儿去,他故意让我开故障直升机等着我被摔死,有啥办法呢?没办法,只能看开点儿,然后活下去,为那种人气坏自己不值当,真的。”
“谢谢,但是,”让紧张地死死抓着座位,“我们是不是要摔下去了?”
“不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担心也没用,”驾驶员平静地拉着操作杆,“我放个我最喜欢的歌给你听,放松点儿。”
他按下音响的开关,出乎让意料的是,播放出来的居然是一首非常柔曼的歌曲,一个温柔的女声轻轻吟唱着:“……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close to you……”
让在那浪漫的旋律里渐渐放松了下来,直升机终于开始稳步上升,劳动营广阔的土地从下面掠过,挤挤挨挨的厂房有如火柴盒子,穿梭其间的工人就像一群群蚂蚁,包围着厂房的是大片的农田,机器和工人在其间劳作,头顶上蓝蓝的天空一望无垠,被发配的愤怒不知不觉烟消云散,让甚至对未来的生活产生了向往。渐渐地人烟消失了,劳动营的边界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直升机无法降落,让只能抱着行李直接跳下去,他一下子没站稳,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驾驶员在飞机上大喊:“活下去,小伙子,祝你好运!”
“谢谢!”让揉着自己的肩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还好没有大碍。他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四下里安静地他耳朵里都出现了嗡嗡声,铁丝网外面矗立着一大片黑漆漆的树林,那里就是传说中的荒原了。让走到铁丝网边上凝视着那片树林,那里一点儿生物活动的迹象都没有,但毫无疑问那些树都是活的,它们用自己的生命造成了一片毫无生气的死亡之地。让觉得自己好像要被那片树林吞噬进去,他壮着胆子大吼了一声,他的声音立刻被树林吸了进去,就像一滴水滴进了海绵里,他根本无法撼动荒原的沉默。让害怕起来,从小到大他第一次经历这种恐惧,那是吞噬一切的孤独,他突然开始渴望人类的气息,赛赛在他心中都没那么面目可憎了。让想起了那些关于流放的传言,他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人不惜自残也要逃走,这里真的太可怕了,一个人太可怕了……
让猛地从胡思乱想里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被恐惧控制了,他必须振作起来,不能刚一来就自我放弃,绝不能让赛赛的诡计得逞。他离开铁丝网开始四处查看自己新的生活空间,荒原在他身后沉默地注视着他,如同巨大的魔物。
被流放的第一周让一直睡不着觉,睡着了也经常莫名惊醒,因为他十分害怕。他从小习惯了人群里嘈杂的生活,总觉得默不作声的大自然里隐藏着某种超乎他想象的可怖之物。这个地方一点儿网络信号都没有,不过还好电力是正常供应的,只要天一黑他就立马把灯打开,不然根本熬不过漫漫长夜。吃饭倒是不成问题,无人机会定期空投压缩食品和罐头,但用水却是个极大的问题。水管是坏的,还好屋顶上有个大容量的雨水收集器,虽然这里降水充沛,但如果用水完全不加规划和节制的话,就会面临断水的危机。但这都是让后来搞明白的,他刚来就傻乎乎地用珍贵的存水洗了个澡,结果在下一次下雨前他差点被渴死。这里唯一的建筑就是一幢摇摇欲坠的小木屋,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晚上塌了一半,幸亏让睡觉的地方没塌,不然他就被砸死在睡梦中了。但这场意外毁掉了唯一的灯泡,从此他彻底告别了文明生活。在经历了最初的绝望后,让决定从这堆残垣断壁开始重建自己的生活。
这里的废旧木料和工具倒是不少,让决定给自己建一幢房子,他不知道该怎么盖房子,只能摸索着慢慢来,反正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渐渐地他没那么害怕了,也没啥可怕的,因为这地方啥也没有。别说人了,连只鸟都看不见,天上只有无人机飞来飞去,不过蚂蚁倒是挺多的,让从来不驱赶这些蚂蚁,还把饼干渣喂给它们,因为这是目前他唯一能见到的活物。他发现了不少过去在此流放的人留下的东西,有各种各样的小雕塑、编织物、手抄本,有些精致到让人叹为观止,他还找到了一本书,叫《罪与罚》。
随着时间流逝,让过得越来越放松,他还彻底解决了自己的饮水问题,他发现每天只要在固定时段握着水管疯狂晃动,里面就能流出水来。他给自己定了个作息计划,把注意力都放在建房子上,当他干活的时候就在一旁播放伊莎贝拉的影像,就好像她陪在他身边,无聊时他就看那本名为《罪与罚》的小说,竟然读得津津有味。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被流放也挺好的,比过去在新人营被呼来喝去强多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宁愿自残也要逃走,他能在这儿呆一辈子。
但房子建好后这种自由开始变得沉重起来,让没了目标,无所事事并没有让他感到惬意,他反而被焦虑所支配,他开始想尽办法打发时间。他迷上了看蚂蚁,甚至能将来自不同巢穴的蚂蚁区分开,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去看星星,然后像个原始人一样记录着星相的变化。那本《罪与罚》早就看完了,但他反复看了好几遍,几乎能背下来,还一人分饰几角把整个故事情节演了出来。他能辨认出天上每一架无人机,他发现每一架无人机都有着不同的个性,并给每一架都起了名字。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自言自语,每天对着伊莎贝拉的影像说个不停,他把自己从小到大记得的、知道的每一件事都讲了一遍,他不断控诉着赛赛,倾诉着自己对她的思念和爱,但伊莎贝拉的影像只是无忧无虑地笑着,得不到回应让他绝望,继而开始愤怒。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受着什么样的苦,而她此时在天使之城做什么呢?她真的会一直等待他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吗?猜疑和绝望将他逼至疯狂,有一天他一怒之下摔烂了影像储存器,这下他再也看不到伊莎贝拉了,他捧着被自己摔坏的储存器后悔得嚎啕大哭,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独角戏,周围连一声嘲笑都没有,人类的喜怒哀乐根本无法打动大自然的沉默。
没有了伊莎贝拉影像的陪伴,让每天生活得愈发恍惚,他拿起刻刀开始雕刻伊莎贝拉的雕像,试着编制篮子,还抄写起了《罪与罚》,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又看到了之前流放者留下的纪念品,才惊觉自己已经走上了和他们一样的道路,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也会自残逃走。这念头令他恐慌至极,他却无力摆脱这种状况,他拿起铁锹疯狂地开始挖坑,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外面被他挖的千疮百孔,他掘地三尺把蚂蚁的老巢都翻了出来,很快这里离蚂蚁都没了。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让光着身子冲进大雨里,他一边狂奔一边大吼,不小心掉进了自己挖好的坑里。他在烂泥里一边打滚一边大哭,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挖这些坑——他想把自己埋起来,他不想活了,他实在受不了了。
第二天雨停了,淋了一夜雨的让发起了高烧,他烧的打起了摆子,觉得自己一定是要死了。但出于求生本能,他还是吃了两片自己带来的感冒药。不知是药起作用了,还是因为他还年轻,身体底子好,很快烧退了,他活了过来。但他的精神彻底垮了,他不再焦虑,也不再绝望,而是进入了一种呆滞的状态,他不想活,却也懒得死。他甚至开始羡慕那些有勇气自残逃跑的人,他不是不想离开,只是单纯觉得太麻烦了,他也不再打理个人卫生。
冬天来临的时候,让长发披肩,胡子长到了胸口,指甲长得像一只猫,看上去就像个野人。外面下雪了,天地间安静地仿佛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让坐在小木屋门口吃掉了最后一口压缩饼干,长长的胡子上全是饼干渣。他起身来到户外,一直走到铁丝网旁边凝视着那片黑漆漆的森林,他可以肯定那里没有人,这个世界空荡荡的,仿佛所有人都死光了。在史前社会,人类种群最小的时候只有几百人,人类一度濒临灭绝,但后来人类摆脱了这样的命运,成了称霸地球的物种,人们为争夺生存空间彼此憎恨,相互屠杀,生态恶化,资源枯竭,经济停滞,贫富不均,地区局势恶化,直到人们以更小的种群换来了生存空间。过去人类总在设想人们将像蝗虫一样占领整个宇宙,但最终这并没有发生,人类的种群无法突破某种限制,经济学管这叫马尔萨斯陷阱,宗教说这是人类的原罪。曾经人类还年轻,充满了雄心壮志,我们登上过月球,探索过火星,却治不好阿尔兹海默,如今人类已经苍老,明白未知只是未知而已,还不如把时间用在那些永远解决不了的已知麻烦上。
让撸起袖子看着锁在手腕上的手环,思量着拿一只手换取生活的改变到底值不值得。但砍断手腕和切掉阴经可不是一回事,他十有八九会死于失血过多,但这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没有人能独自活下去,他需要别人,任何人都可以……
“老哥,一个人吗?”
一声招呼打破了这地方亘古不变的宁静,一瞬间让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低着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即便他没有被流放,这把声音出现在劳动营也够让人惊讶的,因为这不只是个人类的声音,还是个女人的声音,一个颇为年轻的女人。
“别在地上找啊,”那个女声再次响了起来,向让表明这不是幻听,“我在这儿呢。”
让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只见有个人趴在铁丝网外面,她戴着棉帽和棉手套,穿着棉夹克和滑雪裤,脚上一双加厚中筒靴,一身打扮精干又保暖,她个子高,骨架子也大,一眼看上去似乎没有明显的女性特征,但毫无疑问她是个女人。客观来说她不算好看,脸蛋方方的,鼻子有点儿塌,乱七八糟的浓眉在眉心处连在了一起,她的皮肤很粗糙,说不上来她多大了,也许三十多,也许还不到二十,但她那双眼睛相当明亮,仿佛深处有星星在闪烁。但这些都不重要,在让的眼里她仿佛女神,他几乎要跪下来吻她的脚,只因为她是个和他一样的人类。
那女子完全不在乎让顶礼膜拜的眼神,她抬头看了看:“隔着铁丝网说话太费劲了,我进去跟你说,你稍等。”她说罢像只壁虎一样手脚并用爬上了铁丝网,爬到顶端后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雪地上,一气呵成的敏捷身手看的让叹为观止。
女子拍了拍手套上的雪说道:“老哥,我们来谈笔交易,只要给我点儿东西,我就可以陪你睡一觉,怎么样,有兴趣吗?”
让呆呆地看着她,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卖春的女子。他不明白为什么卖春女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尽管他在圣地长大,但他一直觉得肉体交易是不道德的,而且他觉得买春是对伊莎贝拉的背叛,可现在他太需要跟人说说话了,他不想让这个女子离开,而且她这么一提议,他好像也感觉到了性冲动,他不知道在这种极端条件下这种事该怎么定义……但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太久没跟人说过话了,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那女子见他不说话,便说道:“不愿意算啦,我再找找别人去。”她挥了下手便要离开。
“等等!”让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
那女子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他小声问道:“多少钱?”
女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