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机飞了大半个晚上,黎明前夜色最浓的时候降落在了一条河边,让就在河岸上打起了盹。随着时间的流逝一阵模糊的蠢动搅扰了大地的死寂,那是黎明将至的预感,生命在清醒和甜梦间不安地挣扎着,仿佛母体里的胎儿,在广阔世界的召唤和幽闭温暖的自贡间犹豫徘徊。但已经有生物摆脱死亡的诱惑醒了过来,一条鱼跃出了河面,一只鸟扑棱棱飞过了夜空,一只年轻的母鹿踏碎了野草上的露珠。让蓦地醒了过来,四下里一片漆黑,但天上的星星开始渐次熄灭,他知道天要亮了。睡整夜觉是文明社会的独特产物,让在荒原上生活了多年,早已经习惯靠间断的小憩恢复体力,他用冰冷的河水洗了把脸彻底清醒了过来,然后从袖筒里抽出一支折叠手杖抖开,沿着河岸摸黑赶路。
前方出现了一片漆黑的密林,踏入其中立刻感受到一片异常的死寂,这里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迹象,只有一排排树木默然矗立,仿佛死神的哨兵。不时一片巨大的蜡质叶子落下来,那声音让人心惊肉跳。地上腐烂的叶子仿佛一层厚厚的沥青,还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酸味,即便是对这里轻车熟路的让也只能依靠手杖艰难跋涉。这是不知何年何月在此生活过的人类留下的经济林,这些外来树种宽大的叶子遮天蔽日,其他低矮植物无法在树林下层生活,它们的叶子散发出的难闻气味会驱赶走昆虫,所有生物都远离这片死亡之林,只有这些树木不断扩张着自己的领地。这些树木和五爪金龙一样,是在和人类的较量中胜出的残暴植物,如今人类退却了,它们却继承了人类的贪婪精神统治着这片土地。路越来越难走,腐烂的叶子形成了沼泽,刺鼻的气味让人喘不上气来,让用袖子掩住口鼻急促地呼吸着,终于前方隐隐出现了亮光,让一鼓作气向光亮的地方跋涉,他费力地拨开层叠的树叶,一道明亮的阳光刺得他立马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稀疏开阔的丛林,天已经大亮,明亮的阳光如水流般在树木间流淌着,又化作粒子在草叶上跳动,一大群蝴蝶漫天飞舞,蝶翼抖落魔尘般的阳光。一条清澈的小溪穿林而过,溪水中央有人正在沐浴,一头银发被阳光染成了橙色。沐浴的人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祂登上河岸,赤裸着身体走了过来。阳光从祂背后照射过来,仿佛那光芒发射自祂的身体,寒冷的溪水让祂的皮肤更显莹白,但祂的脸颊染了胭脂一样红润。(不让写)
让打量着祂说道:“恭喜你,迦梨,你长大了。”所有的古力格列都长得一模一样,但让可以区分出每一个。
迦梨骄傲地说道:“长老,我决定了,我要参加今天早上的仪式,我决定留在自治点自体繁殖,这辈子都不离开这里,我们古力格列的生命太短了,我不想浪费人生和别人纠缠,也不想借由别人的身体得到满足。”
“迦梨,你是大人了,有权安排自己的生活,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尊重你,但你也要记住,一定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
“我明白,长老。”
小溪对岸传来了动人的吟唱声,那男女莫辨的声音恰似天使之城里天使的歌声,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出现了十个古力格列,祂们已经准备好了迦梨的成人仪式。古力格列腹部的产道打开便是成年的标志,祂们可以选择与别人结合,也可以自体繁殖,但古力格列之间是无法诞下后代的,这个自治点只接受自体繁殖的古力格列,成年后不愿意留下自体繁殖的就必须离开,而迦梨已经决定要永远留在这里。
让拍了拍迦梨的肩膀:“去吧,我的孩子,祝你好运。”
迦梨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鼓起勇气向溪边走去,突然祂快步跑了起来,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溪水里,祂浑身湿淋淋地爬上岸,十个古力格列围成一圈,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祂,祂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水走到中央跪坐下来,清风拂过祂湿淋淋的皮肤,祂觉得有些冷,心里又像有火在烧,祂不由抱紧了自己的肩膀。一个古力格列走到祂身边坐下,用手掌合上祂的双眼,然后握着祂的手,引导祂去抚摸自己的身体。阳光如此明媚,闭上眼睛世界依旧一片橙红,蝴蝶扑扇翅膀的声音撩得迦梨难以集中精神,祂无法让自己兴奋起来,祂想放弃了,也许祂终归需要别人来取悦自己。祂身边的古力格列觉察出了祂的动摇,祂用力按住祂的肩膀,在祂耳边轻声说道:“耐心点儿,迦梨,过了这一关,你将完全属于你自己。”
迦梨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将精神集中起来,其他古力格列更大声地唱了起来:“赐尔无限自由,赠尔无尽盛宴,许尔永恒灵魂,点石成金,腐草化萤,坠落的天使,今日重回神的天堂!坠落的天使,今日重回神的天堂!”
吟唱声越来越狂热,迦梨着魔般渐渐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忘我状态,祂甩开别人的手,忘情地抚摸着自己,同时不断地喃喃着,来吧,来吧。祂自己呼唤着自己,自己寻找着自己,祂不需要借由别人来认识自我,祂是本体,也是镜像,祂的灵与肉将在今天合一。巨大的狂喜从天而降,祂翻滚着,喘息着,不断探索着自己灵魂更深处的秘密。某种迫近的预感吸引着祂,祂却不知如何将其抓在手里,祂因求而不得的痛苦神隐起来,身边的古力格列试图安抚祂,却被祂拒绝了,祂不需要别人,祂必须通过自己达到最终目的。突然祂蓦地睁大了双眼,强烈的阳光直射入祂的瞳孔深处,一股近乎疼痛的兴奋刺穿了祂的身体,祂被自己呼唤而来的刺激击中,祂真切地感受到什么东西瞬间降临到了祂身上。一滴泪水滚出眼眶,祂的身体用力向上拱起后软绵绵地躺了下来。心满意足的笑容浮上了祂的脸庞,祂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气喘吁吁地喃喃着:“祂来了,祂来了。”
围坐在旁边的古力格列上前把汗水淋漓的迦梨扶了起来,祂开心地说道:“祂来了,我感受到祂来了。”
其他古力格列纷纷拥抱着祂:“迦梨,恭喜你,五个月后你将拥有一个完全属于你自己的孩子,从此你是真正的天使。”
迦梨游过小溪跑到让面前兴奋地说道:“长老,我做到了,我成为了真正的古力格列,我是个大人了。”
“恭喜你,我的小天使。”让对祂微微一笑,“现在忍耐一下,我来给你刻上封印。”
迦梨背对着让跪坐在地上,让掏出了一个小瓶子,里面盛的是强力腐蚀剂,他拧开瓶子用那针尖一样细的滴管在迦梨光洁的后背上镌刻着什么,迦梨咬住手腕竭力忍耐着,但还是忍不住疼得哭了起来,让在祂的后背上留下了一对小小的翅膀图案,还在滴血的翅膀被祂莹白的皮肤衬得格外夺目,这是古力格列成年仪式的最后一步。祂们的身体有超强的恢复能力,无论什么样的伤痕都会渐渐消失,只有这种腐蚀剂能留下永久的疤痕,一旦这对翅膀开始淡化,那就是祂们的身体要完全干细胞化的前兆,可怕的死亡很快就会降临。
让把迦梨扶起来,擦去祂脸上的泪水鼓励着祂:“别哭了,迦梨,你已经是大人了,未来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勇敢点儿。”
迦梨咽下泪水用力点了点头,让吻了下祂的额头,向自己的住所走去,他赶了太久的路,需要休息一下。定居点里住满了相同长相的古力格列,祂们更想彰显自己的个性,衣着发型五花八门,脸上都是永不凋谢的青春。这里的孩子非常多,不过却看不到三岁以下的婴幼儿。
突然一个古力格列拦下了让,祂焦急地说道:“长老,不好了,洛尔迦不见了。”
“洛尔迦?”让想了想,“祂不是快生了吗?怎么会不见了?”
“祂突然就跑了,可能是有人跟祂说了什么把祂吓着了,得赶紧把祂找回来,不然等到孩子生下来,祂会把那孩子弄死的。”
“这些年轻孩子身上都有定位器,拿着接收装置去找,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祂肯定跑不远的。”
让组织起人手四处寻找,最终在河边的草丛里发现了那个名为洛尔迦的年轻古力格列。祂蜷成一团躺在草地上,捂着自己浑圆的腹部浑身抖个不停,脸上布满了汗水,看样子是要生了。找到祂的同伴把祂扶起来安慰道:“别怕,洛尔迦,你的孩子要出生了,只要放松身体,孩子就会从你身体里滑出来。”
洛尔迦紧紧捂着腹部哭了起来:“我不要生!我不要生!我肚子里是魔鬼,我不要把它生下来!”
“洛尔迦,你别听那些胡说八道,孩子再不生出来会有危险的。”
大家七手八脚强行把洛尔迦翻过来,让祂跪趴在地上,撩起祂的衣服下摆露出腹部。洛尔迦肚子上那道缝隙已经完全打开,能隐约看到一团红彤彤的东西,在地球引力和身体本能的作用下,洛尔迦大喊一声,一团东西就从祂身体里娩了出来,一落地就发出了尖利的哭叫。
旁边的人赶紧去捂洛尔迦的眼睛,但祂已经看到那团东西了,那不是个可爱的孩子,而是一团奇怪的肉,祂吓得惊声尖叫,捡起手边的一块石头就要砸过去。周围的人赶紧拦住祂,一个古力格列立刻用干净的白布把那团啼哭的血肉包起来抱走了。
让在河边焦急地等着消息,终于他看到有个古力格列抱着襁褓过来了,祂走到近前说道:“长老,还好赶上了,我们把这孩子救下来了。”
让松了一口气,他从对方手里接过襁褓,轻轻拨开白布露出了里面那团可怖的东西。他蹲下来用河水洗着祂身上的污物,祂被洗干净了依旧不像个正常孩子,仿佛某种未进化完全的生物。美丽的古力格列出生时是未分化的状态,直到三岁以后才会完全长出人形,祂们在人生的开始和结束时都无法保持人类的外形。
让晃着哭个不停的婴儿温柔地说道:“别怕,别怕,你会变得漂亮,你会被人喜爱,勇敢地长大吧,你的未来在等着你。”
婴儿在让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他把婴儿交给面前的古力格列:“好好照顾祂,给祂起个好名字。”
“放心吧,长老。”
“洛尔迦怎么样?”
“祂受了太大刺激,有些歇斯底里了,”抱着孩子的古力格列担忧地说道,,“我恐怕祂不会继续留在我们中间,祂可能会离开这里去找那些拿非利人一起生活。”
“祂的人生只有祂能做决定,如果祂真的想离开,一定让祂来找我,我会带祂去那些善待古力格列的定居点,警告祂千万别再自己乱跑,不然落入恶人手中就糟糕了。”
“我们会照顾好洛尔迦的。”
一早上的混乱终于暂时告一段落,让实在累得受不了了,必须赶紧休息一下。荒原上的人类定居点大部分都是被遗弃的城镇,但这个隐藏在密林里的古力格列自治点则完全是从无到有搭建起来的,每一个人都为这里付出了艰辛的劳动,经常有古力格列受不了辛苦的劳动而逃走,不时也有从拿非利人身边逃出来的古力格列到此寻求庇护,是否抓捕叛徒或是接纳新人都要由自治点全体成年人投票决定。但古力格列繁殖的太快,自治点总是人满为患,年轻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美貌的价值,就会禁不住诱惑离开此地,但祂们的青春太长,生命又太短,不愿意被困在从一而终的关系里,一旦厌倦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随意抛弃家庭,祂们的反复无常造成了一起起难解的感情纠纷,感情纠纷演变成仇杀,最后甚至发展成了灭绝式屠杀。一些恶徒嫉恨祂们的年轻貌美,残忍地虐待毁损祂们的身体,那些惨痛的记忆造就了这个与世隔绝的自治点,这里的古力格列从小被教育谨言慎行,但年轻人难免犯下错误,简单的感情纠纷都会变成屠杀的到货所,荒原上的生活就像摇摇欲坠的蜘蛛网,任何意想不到的小事都可能引发全盘崩溃。
让的小木屋远离众人位于丛林深处,屋里的陈设十分简陋,他一进屋就躺倒在缀满补丁的床单上。他合上眼睛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等到疲劳造成的恶心感稍微缓解后,他点燃了烟斗,辛辣的烟草让他渐渐精神起来,身体的麻木感退去后疼痛涌了上来,他把袖子撸起来露出小臂,看到自己皮肤下的肌肉不停涌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他赶紧从床头拿起一支注射器扎进手臂,将里面的半管液体推进身体里,小臂上的肌肉终于平静了下来。让长长地出了口气,将注射器拔出来放回原处。他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双手,仿佛那双手不属于自己,事实上他的身体确实并不完全是他的,这副身体的大部分曾经属于一个古力格列,其实几十年前他就该死了。这些年来他跟古力格列生活在一起,帮助祂们平衡着自己的生活,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将祂们带向何处,更不知道这具身体最终会变成什么样,他像阿尔忒弥斯一样经常感到害怕,却只能假装自己什么都知道,因为这个地方的秩序全在靠他的意志维持。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他是让,还是长老?他是人类,还是古力格列?他是异类,还是主流?他是未来的方向,还是多余的插曲?
让的蓝眼睛凝视着烟雾流动的轨迹,陷入了迷雾般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