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一片焦土,有些断壁残垣还在冒烟,地上散落着很多烧焦的日用品,看来这里不久前还有人类居住,风里夹杂着些烤肉的香味,那是被烧焦的人体残肢的味道,尸体堆上站着一头高大的牲口,它看上去像一匹马,但比一般的马要高大健壮得多,嘴唇边缘伸出肉食动物才有的尖锐獠牙,当它走到断墙的阴影里时,浑身便发出幽幽荧光。这匹马是夜光转基因动物的后代,那种动物曾被当做宠物大规模繁殖,但随着人口萎缩,被遗弃的转基因动物变成了野生动物,夜光动物难以在夜间隐藏自己,按理说无法在野外生存,但还是有生物顽强地活了下来,其中有些变得更狡诈,有些变得更凶残,这匹马就属于后者,为了生存他从一匹温顺的食草动物变成了一只让人不敢靠近的食肉兽。现在它找到一只熟得刚刚好的胳膊,立刻啃食起来。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它知道是自己的主人回来了,但它刚找到心仪的食物,并不想离开,于是它生气地跺着脚发出了烦躁的嘶鸣。一伙人出现在了废墟上,这些人站在原地吹着口哨,觅食的食肉马纷纷回到了主人身边,只有最高大的这一匹不肯服从命令,它扬起前蹄发出威胁的咆哮,有力的铁掌把地上的人骨都踩碎了。但它的主人一点儿都不把它放在眼里,仿佛这可怕的牲口只是一只闹脾气的小猫,那人走上前来用拳头猛击它的脖子,带尖刺的指虎把它强壮的脖子刺的鲜血淋漓,食肉马挣扎了片刻不甘心地顺从了,它的主人熟练地给它套上铁制的马具翻身跨坐上去。这伙人骑着马再度聚拢在一起,每个人都穿着结实的帆布衣裤,身上携带着各式武器,头发剪得短短的,饱经风霜的皮肤黝黑粗糙。这些人年龄不一,最年轻的只有二十出头,骑着最高大那匹马的是其中的长者,风吹雨淋在这位骑手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那张面庞虽然苍老,但那副高大健壮的身体敏捷又充满活力,脖子两侧的斜方肌高高隆起,(不让写)。是的,她是个女人,这伙令人闻风丧胆的骑手全都是女人。
那位长者大声问道:“有人发现幸存者吗?”
“没有,”一个剃着光头的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些‘焦土’审判者这次是打着‘圣绝’的名义来的,连个孩子都没留下。”
“这是灭绝式的大屠杀!”一个留着莫西干头的年轻女人愤愤不平地说道,“天使之城的人压根就没想遵守和我们之间的协议,他们就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阿尔忒弥斯,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我们应该马上杀进天使之城,干掉麦基洗德!”
“开什么玩笑!”另一个女人呵斥道,她长着一双和波斯猫一样一蓝一绿的异瞳,“阿瑞斯,天使之城拥有高科技武器,跟他们比我们就像生活在石器时代的野人,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根本就是自取灭亡。”
“可人类的历史不就是文明人不断被蛮族所征服吗?如果匈奴人、蒙古人可以,为什么我们就不行?”阿瑞斯急躁地反问道。
“匈奴人征服的农业文明可没有生化武器。”异瞳女人冷笑了一声。
“我们可以炸毁劳动营里的核电站!”
“一旦发生核泄漏我们的定居点也不能居住了,你就是个疯子……”
“好了,不要吵了。”
叫做阿尔忒弥斯的年长女人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大家似乎相当敬畏她。阿尔忒弥斯接着问道:“有人找到我的女儿和外孙的尸首吗?”
异瞳女人沉痛地说道:“女祭司,所有的尸体都被烧得无法分辨了,请您节哀。”
阿尔忒弥斯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说道:“既然她不听我的话跟男人跑了,那就不再是我的女儿,我只是可怜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外孙,我该早点儿把那个叫红豆的孩子带走,我就知道这里迟早会出事。”
“阿尔忒弥斯,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阿瑞斯用挑衅的语气说道,“红豆可是个男孩儿,你居然想把男人带回我们的定居点,你的女儿背叛我们跟男人跑了,你也被她腐化了吗?你不配当女祭司!”
“住口!”异瞳女人厉声说道,“那个叫红豆的孩子还不到五岁,按规矩我们的定居点只驱逐成年男人。还有,阿瑞斯,记住你的身份,你不配跟女祭司那么说话!”
“是阿尔忒弥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这些年不断有人和男人私奔,就是因为她对男人太心慈手软,这导致我们的定居点不断萎缩,这个世界里应该只有女人和古力格列,所有男人都该被杀掉,不论老少!我们的头号敌人是男人,其次就是那些同情男人的女人……”
“够了,阿瑞斯,”阿尔忒弥斯说道,“只要我还说了算,就绝不会容忍有人伤害孩子,无论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争端只属于成年人,任何人没有资格屠杀无辜的孩子。”
“可那些士师现在不就在对孩子大开杀戒吗?为什么不反击?”
“刚才拉美西斯说的很对,我们不是高科技武器的对手,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并不明智。这个世界如此广阔,被遗弃的人类城镇那么多,我们完全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开创新的定居点。”
“那三号定居点惨遭灭绝的事就这么算了吗?”阿瑞斯质问道,“阿尔忒弥斯,难道你都不为自己的女儿报仇吗?你是个只会逃跑的孬种!”
阿尔忒弥斯厉声说道:“我说过了,既然图特背叛我们跟男人跑了,她就不再是我的女儿,我只是为那个叫红豆的孩子感到惋惜,而且我绝不会因为私人感情就让整个定居点面临灭顶之灾。我们应该远离那些憎恨我们的士师,既不要挑起冲突,也绝不能信任他们,三号定居点的灭绝就是因为这里的人太过愚蠢,竟然幻想天使之城会接纳他们。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生存下去,必须避免一切不必要的愚蠢冲突,世界如此广阔,不想同行的人可以离开自谋出路。我们的头号敌人不是男人,也不是那些同情男人的女人,而是那些为了争权夺利想挑起争斗的人!阿瑞斯,你还是个年轻人,我原谅你的野心和愚蠢,我也欢迎任何人来挑战我的权威,并且随时准备好把权力交给更有能力的年轻人,但如果你的野心威胁到了我们的团结和生存,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记住,我才是女祭司,如果你没能力推翻我,那就只能服从我!”
其他人紧张地看着她们之间的冲突,但很明显没人站在阿瑞斯这一边,即便是那些年轻人也不帮她说话,孤立无援的阿瑞斯突然大喝一声,催马跑了。
“站住!快回来向女祭司认错!”拉美西斯想要追上去。
“算了,随她去吧,”阿尔忒弥斯制止了她,“阿瑞斯还年轻,急功近利很正常,以后她会变得有耐心的。好了,我们也走吧。”
她们催马离开了,只留下一个石碑孤零零地守着这片焦土,被熏得黑糊糊的碑面上隐约能看到一行字:拿非利人三号和平定居点——“焦土”审判者士师立。
世界的广阔和神奇并未因人类种群的萎缩而减少分毫,茫茫荒原蕴含着无限生机,也隐藏着重重危险,一草一木都随时准备着为了生存而厮杀。一阵马蹄声惊动了隐藏在草丛里的小动物,食肉马的铁蹄下泥土飞溅,孕育了生命的泥土就是一片广袤的坟场,从细菌到人类,死后都会把自己体内的有机物赠予大地,一捧泥土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敌人,也将是我们自己的未来。拿非利女骑手们毫无畏惧地在死亡的大地上奔驰着,沉重的马蹄踏碎了生命,也在蔑视着死亡。
她们一口气赶了大半天路,前方渐渐出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马上要到家的喜悦让她们更加兴奋地抽打着马匹,终于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小村庄。这里曾经是被废弃的小镇,现在重新变成了欣欣向荣的定居点。村口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背景是不知何年何月的洗发水广告,上面用油漆刷着几行大字:“拿非利人一号和平定居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广告牌下设立了岗哨,负责警卫的是几个挎着枪的年轻女孩,她们都被晒得黑乎乎的,正轮流抽着同一支烟。其中一个女孩儿发现了骑手们的身影,她跳起来开心地大喊:“女祭司回来啦!”
骑手们在村口勒住了马,女孩儿们立刻围了上去,阿尔忒弥斯用铁制的马鞭指着她们喝道:“站岗的时候不许吸烟,再让我发现,小心我抽你们的屁股。”她的话虽然不客气,语气却十分亲切,那些女孩儿也笑嘻嘻地根本不怕她。骑手们下了马,大汗淋漓的食肉马大声打着响鼻,站岗的女孩子帮忙照料着这些累坏的马,阿尔忒弥斯大步流星进入了村庄。这里和一般的小镇没什么区别,村子里矗立着用来发电的巨大风车,路边有咖啡馆也有商店,拉货的马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行走,也有人骑自行车,甚至能看到几辆充电汽车,几个孩子在路边争抢着一辆滑板车。这里生产不了重工业和轻工业耐用品,大部分工业制品都是从被废弃的城镇里找到的,这里年轻人的梦想就是拥有一辆自行车,而小孩子则对塑料玩具垂涎三尺。街上看不到一个成年男人,只有些小男孩儿,偶尔能看到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稚气未脱的少年,所有的成年人都是女性,她们都衣着朴素,皮肤因辛苦的劳作变得粗糙苍老。路边蹲着几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儿,她们用向往的目光看着马路对面,在路边的咖啡桌旁坐着一个身穿白衬衫和牛仔裤的人。
那人说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祂胸部是平坦的,修长纤细的身段就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但祂的脸蛋十分甜美,宛如少女,一双水蓝色的明眸,两瓣殷红润泽的嘴唇,皮肤白到近乎发光,祂的眉毛乌黑浓密,却长着一头闪闪发光的银发。祂的年纪也让人说不清,那光滑的肌肤和水润的双眸不可能属于超过二十岁的人,但祂的目光温柔安详,蕴含着饱经风霜的成熟,祂就像误入人间的天使一样完美无瑕。这时一位咖啡馆的服务生为祂端上了饮料,这位服务生也长着一头亮闪闪的银发和水蓝色的眼睛,虽然穿着打扮不同,但祂居然和阳伞下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放眼望去,这个村子里同样外貌的人还有很多,祂们都年轻美丽,一头耀眼的银发,岁月无法在祂们身上留下一丝痕迹,祂们就是和人类私奔的天使——古力格列。这里的女人不生孩子,这个定居点的所有人都是由古力格列诞下的,这就是拿非利人的来历——人类和堕天使的后代。古力格列既能跟男人结合,也可以和女人结合,但一号定居点只接受女人和古力格列组成的家庭,男孩子成年后必须离开,这里也不接受不愿和古力格列组成家庭的女人,这就是一号定居点的生存规则,这里的女人比男人更加凶猛强壮,她们靠自己的双手在这危机四伏的荒原里守卫着自己的家园。
街上的人看到阿尔忒弥斯都向她恭敬地问好,阿尔忒弥斯不断点头致意,突然她发现前方的道路上出现了骚动,便立刻快步走向那里。房子外面站满了人,大家一边抱怨一边像触电一样抖着身体,还有婴儿在放声大哭,有人看到阿尔忒弥斯立刻围上来求救:“女祭司,快想想办法吧,蚂蚁又来了!”
阿尔忒弥斯一低头,果然看到一群群蚂蚁如一道道涓涓水流一样淌在路面上,其中一队已经顺着她的靴子爬了上来。阿尔忒弥斯立刻也像触电了一样用力跺着脚:“天呐,怎么又来了!”
这些其貌不扬的小蚂蚁都是阿根廷红蚂蚁的后代,人类的社会在萎缩,蚂蚁的帝国却不断壮大,它们秩序井然的社会如一部运转良好的机器一样不断扩张。一旦蚂蚁帝国进入了人类的定居点,用不了多久这些看似无害的小东西就能从内部彻底摧毁人类的生活。在荒原上它们是比五爪金龙、野兽甚至是强盗都可怕的生物,因为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这些小蚂蚁无孔不入,床单、食物、甚至人的鼻孔和耳朵都不得幸免,人们被它们搅得无法正常生活,婴儿被它们咬得整夜啼哭,这些蚂蚁具有抗药性,杀虫剂根本奈何不了它们,有人甚至被蚂蚁逼得放火烧了自己的房子。
“怎么办啊,女祭司,”一个老太太哀嚎着,“用不了多久它们会爬满整个村子的。”
阿尔忒弥斯一边用力拍打着自己一边对身边的拉美西斯下令道:“快,去找长老,只有他有办法对付这些虫子,还有,把巡逻的年轻人都叫来帮忙。”
“是,我马上去。”
拉美西斯立刻离开了,很快来了一群年轻人,她们帮助阿尔忒弥斯维持秩序,阻止一些试图火烧蚂蚁的村民。忙个不停的阿尔忒弥斯停下来喘了口气,她四处看了看,拦住一个巡逻队的年轻人问道:“阿蒙怎么没来?”
“我不知道。”年轻人说道。
“她没跟你们在一起吗?”
“没有,她今天根本没来巡逻。”
“这个混账东西!我要回去好好教训她一顿!”阿尔忒弥斯生气地说道,“把你的自行车借我用用。”
“没问题,女祭司。”
阿尔忒弥斯跨上自行车向村子东边飞驰而去,路边有几个古力格列在家门口哄着孩子,正在气头上的阿尔忒弥斯都没顾得上回应祂们的问候。她径直骑到街道尽头,那里矗立着一座坚固的木头房子,这座房子是她亲手建起来的,这就是阿尔忒弥斯的家。她把自行车扔在路边,气势汹汹地闯进家里大喊道:“阿蒙!你在家吗!”
家里没人理她,只有一只红绿相间的大鹦鹉一边来回飞着一边大叫:“阿蒙——阿蒙——”
“你给我闭嘴!”
阿尔忒弥斯冲进了后院,看到她的女儿阿蒙正躺在一张吊床上无所事事地看着头顶的树枝,理都不理她。
怒不可遏的阿尔忒弥斯上前去一把掀翻了吊床,阿蒙猝不及防摔到了地上,她爬起来气愤地喊道:“你干嘛?一回来就发疯!”
“你耳朵聋了吗!我叫你为什么不答应!”
“犯法吗?”
“谁给你权利这么跟我说话的!”阿尔忒弥斯抬手就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阿蒙被那硬邦邦的手扇的眼冒金星,她捂着脸回过神来狂吼道:“你居然打我!”
“你再顶嘴信不信我打死你!”阿尔忒弥斯厉声说道,“我问你,今天为什么不去巡逻?其他年轻姑娘都去巡逻了,只有你躺在家里,你让我的脸还往哪儿搁!”
“我不想去,”阿蒙烦躁地说道,“你是女祭司,我又不是,我就想自己待着不行吗?”
“阿蒙,你已经到结婚的年纪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是没办法成为一家之主的……”
“我才不要跟古力格列结婚,”阿蒙烦躁地说道,“我才不想跟自己亲妈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结婚,我是个女人,我要当个女人,我不想让别人给我生孩子,然后像头牛一样起早贪黑地养家,这种生活我受够了,我要离开这里去找个男人结婚!”
“你敢这么做我就打断你的腿!”
“可是我姐姐图特不也跟男人结婚生孩子了吗?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正因为你姐姐已经丢尽了我的脸,我决不允许你再走上这条邪路!阿蒙,我是女祭司,我必须以身作则维护这个定居点的规矩,如果我的两个女儿全都私奔,我的威严和这里的规矩都会被质疑,我们的生活会因此解体,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必须赶紧和古力格列结婚生孩子,成为一个合格的一家之主。”
“我才不要!我是个女人,我要像个女人一样生活,女性本来就是美丽、温柔、被保护的,象征着爱与和平,我们现在的生活违反了人类的本性,我不想过这种生活,这个地方的女人都是半男不女的妖怪。”
“胡说八道!”阿尔忒弥斯厉声说道,“没有天生的女人,女人是被创造出来的,过去的人从小用纱衣把女孩儿包裹起来,让她们以为自己更精致更脆弱,但大部分女人都不美,成年人都有着恶臭的体味和杂乱的体毛,是人造的美强行把女人塑造成了弱者,美的不是女人,而是青春和童年。但现在我们有了古力格列,祂们才是真正脆弱美丽的造物,我们应该顺应自然承担起保护祂们的责任,砸碎过去那个虚妄的牢笼!”
“我才不要,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曾经跟男人睡觉,图特就是你自己生下来的!”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规矩还没形成,大家的生活都乱七八糟的,那只是我年轻时一时糊涂犯下的错误,如今我有了你的妈妈戴安娜,我爱祂,爱这个家,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但你起码尝试过别的身份,而我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你逼着结婚!”
“现在时代不同了,容不得你乱来了,生活中第一重要的是规矩,你是女祭司的女儿,要牢记自己的责任。”
“又不是我想当你的女儿的!我宁愿生在乞丐家也不想当你的女儿!”
“我看你就是好吃懒做!不想承担家庭责任!你这个孬种,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勃然大怒的阿尔忒弥斯再次举起了巴掌。
“我不是你的马,你没权利打我!”阿蒙躲开阿尔忒弥斯的手扭头跑了出去。
“你给我站住!”
阿尔忒弥斯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但阿蒙已经骑着路边那辆自行车跑了,她不可能追上她了。她冲着阿蒙离开的方向气愤地大喊:“有本事你就再也别回来了!”
“哎呀呀,怎么又吵架了。”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尔忒弥斯回过头去,对那人无奈地说道:“让你看笑话了,长老,几乎每次见到你,我家都是鸡飞狗跳的。”
“我的女祭司,你这么说真是太见外了,还有我们是老熟人了,别叫我长老,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的名字。”被称为长老的男人温和地说道。他高大的身躯披着一件拖地长袍,嘴里叼着一只烟斗,脸上长着杂乱的络腮胡子,一道长长的伤疤横亘过他右侧的脸颊,但他的脸并没有因破相显出凶相,这都亏了那双眼睛。他有一双非常迷人的眼睛,岁月流逝没有令他的双眸变得浑浊,那深蓝色的眸子看尽人世沧桑后反而愈发澄澈深邃。
阿尔忒弥斯笑了:“听你的,让。”
被蚂蚁袭击的街道上站满了一边拍打身体一边抱怨的人,突然一阵骚动在人群中散播开,大家窃窃私语道:“是长老来了。”
人群自动向两边散开,阿尔忒弥斯带着让出现了。他用兜帽遮住自己的脸,低着头尽量不惹人注意,但他依旧很显眼,不仅因为那高大的身躯,更因为他现在是这个定居点里唯一的成年男人,其他人怀疑又警惕的目光在他周围交织成了一张大网,人人都感受到了那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然而阿尔忒弥斯的权威控制住了场面,没人敢在她面前挑衅让。她对他微微颔首:“麻烦你了,长老。”
让向她恭敬地欠了欠身,然后蹲下身把手伸进了路面上蚂蚁汇成的洪流中,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吟唱声,就像个正在做法的萨满。过了片刻奇迹发生了,以他的手掌为中心,蚂蚁们密集的队列开始变得散乱,被蚁群覆盖的路面重新裸露出来,上面留下了大量蚂蚁的尸体,围观的人群不由啧啧称奇。
让站起来一边吟唱一边来回走动,不时蹲下来重复着刚才的动作,街上的蚂蚁越来越稀疏,渐渐地几乎看不到了。让结束“作法”后对阿尔忒弥斯说道:“女祭司,麻烦基本解决了,剩下的零星蚂蚁已经不足挂齿,我该走了。”
“真是太感谢了,”阿尔忒弥斯对他颔首致意,“让我送送你吧,这边请。”
其他人看向让的眼神越发好奇,他那张长着大胡子的脸上始终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太阳很快就要落下,落日余晖将定居点外的草原染成了橙色,阿尔忒弥斯和让并肩走在过膝的荒草里,她用指尖拂过柔韧的草尖,那触感就像在抚摸食肉马坚硬的鬃毛。
“我直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阿尔忒弥斯说道,“你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赶走了那些蚂蚁?”
让眨了眨眼睛:“我会魔法。”
阿尔忒弥斯哈哈大笑起来:“得了吧,在我面前就别装神弄鬼了。”
让也笑了:“没办法啊,神秘感可以在别人心中引起适度的恐惧,我借此才从你的村子里全身而退,不然那些女士早就把我撕成碎片了。”
“我讨厌男人,但是你除外,一个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实在很难让人生厌。这里没别人,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快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死了。”
“好吧,既然你开口了,那我就告诉你,”让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瓶,“这就是我的魔法。”
小塑料瓶里是几只爬来爬去的小蚂蚁,阿尔忒弥斯接过小瓶子仔细看了看,疑惑地问道:“怎么又是蚂蚁?”
“袭击你们的蚂蚁是阿根廷红蚂蚁的后代,这些蚂蚁靠气味彼此识别,它们会将所有气味相同的蚂蚁当做同类,一只蚁后会产下无数的卵,这些卵里不时会诞生新的蚁后,新的蚁后又会在附近建立新的国家,因为这些蚂蚁国家都拥有相同的气味,所以即便它们是不同蚁后的后代,仍旧将彼此当做同伴,通过这种无限联合的方式,蚂蚁帝国的规模随之无限扩张,而且它们的社会运转效率非常高,繁殖速度十分快,你将一条街上的蚂蚁消灭掉,余下的蚂蚁马上又联合成了新的帝国,这就是它们难以消灭的原因。”
“那这些小蚂蚁起什么作用呢?”阿尔忒弥斯研究着手里的小瓶子。
“它们是分裂蚂蚁社会的力量。”
“我不明白。”
让解释道:“我发现有些地方的蚂蚁很少,我仔细观察才明白那些蚂蚁稀疏的地方其实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蚂蚁,你手里那种小蚂蚁就是阿根廷红蚂蚁的敌人,这种小蚂蚁的社会远不如阿根廷红蚂蚁那么高效,所以它们的种群很小,但是它们有种本事,就是能将自己身上的气味快速传播到别的蚂蚁身上,一旦这种小蚂蚁出现在阿根廷红蚂蚁中间,大量的阿根廷红蚂蚁就会沾上敌人的气味,这会引发它们的厮杀,而在厮杀的过程中不同气味的蚂蚁密切接触,属于敌人的气味会被更广泛地传播开,我在间隔的地方投放这种小蚂蚁,一个完整的蚂蚁社会就被分裂成了不同的群体,它们一边厮杀一边分散开,一个不可战胜的蚂蚁帝国很快就解体了。”
“原来这么简单,”阿尔忒弥斯不敢相信,“还是你假装做法的样子更有意思。”
“这个世界的运转逻辑并不复杂,复杂的是我们对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却无能为力,所以我们不得不把这个世界包装得不可理解,以此掩饰我们的无能。”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阿尔忒弥斯用沉痛的声音说道:“我今天去了三号定居点,太惨了,什么都没剩下,我连图特和红豆的尸体都没找到。”
“我听说了,”让的神色同样忧伤,“但我没敢去看情况,我担心还有士师埋伏在那儿,如果把他们引到古力格列的自治点可就糟糕了。”
“我现在真的很后悔图特私奔时没把她抓回来,起码我应该把红豆带走,不然那个孩子现在还活着,我都没见过那个孩子。”
“我见过一次,黑头发,蓝眼睛,那双眼睛跟我一模一样。”
“毕竟那也是你的外孙。”
“没错,”让感慨着,“一想到图特是我们的女儿,我就觉得不可思议,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和女祭司有过孩子。”
“我现在常想血统的力量是不是真的不可违背,因为图特是男人和女人的孩子,所以她只能接受由两性组成的旧世界,她无法接受让古力格列为自己生孩子。在她眼里一号定居点的人都是怪物,她想回到那个古老的、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传统世界,那些忠于传统男女关系的孩子离开我们设立了三号定居点,他们觉得只有男女之间才有真爱,他们才是正常人,有些人甚至不承认古力格列是人类。他们以为天使之城会因此接纳他们,还让那些士师帮助他们建立定居点,但士师帮助他们的目的只是想分裂我们,就像你在红蚂蚁里投放敌人一样,然后再将我们分别击破,天使之城把荒原上的所有人都当做敌人,他们的目标是将我们全部消灭,他们永远不会接纳任何一个来自荒原的人,不管你是不是跟古力格列一起生活,那些对天使之城心存幻想的人实在太天真了。”
“图特的基因被标记过,按理说很难和那个男人生出孩子,但她流产了数次,最后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红豆。她明明可以找一个古力格列组成家庭,过一种更简单的生活,我想她选择这样的生活不是因为愚蠢,也不是单纯为了反抗你,而是她真心爱那个男人。”
“我明白,”阿尔忒弥叹了口气,“蚂蚁会因为气味不同彼此为敌,但人类相互残杀的理由就太多了,哪怕你把一条街上的人分成左边和右边,人们都能找到理由彼此仇恨,更别提同时存在三种性别了。让,我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杀戮,男人杀死女人,女人杀死男人,人类杀死古力格列,古力格列杀死人类,古力格列又杀死古力格列,没完没了。我知道自己强制女人和古力格列组成家庭让很多人不满,也没什么站得住脚的必然道理,那些被驱逐出去的年轻男孩子恨我,那些想当传统女人的年轻女孩儿恨我,那些相爱的男女更是把我当成恶魔,但我没有办法,我必须建立规矩把人们团结起来,唯有如此才能终结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迫害,我深知这规矩压迫了一些人,但我没有选择,一旦没了规矩我们的生活就会解体,到时候谁都别想活下去。这个世界不再由两性组成,我们已经辨认不出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所有人都在一边骂我一边问我该怎么办,可我又怎么知道呢?但我只能假装自己知道,其实我每天都备受煎熬,这话我只能对你说,但我真的很害怕,我担心我现在的决定是错误的,我正在亲手摧毁人类的生活。但是没有人理解我,阿蒙还一天到晚跟我对着干,她不愿意结婚,还声称要学她姐姐跟男人私奔,我真想打断她的腿!”
让笑了:“原来我来的时候你们就在为这事儿吵架?”
阿尔忒弥斯气愤地说道:“图特毕竟是男女生下的孩子,她想当一个传统的女人我还可以理解,但阿蒙又是因为什么呢?她出生在一个女人和古力格列组成的社会里,她的妈妈戴安娜就是古力格列啊。”
“这就像异性恋父母永远不懂自己怎么会生下同性恋子女。”
“图特当时确实爱上了那个男人,但我看得出阿蒙根本就不爱男人,她只是想跟我对着干好逃离现在的生活。年轻人只会反抗,根本不懂什么叫建设,他们立志要把父辈建成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却从不用脑子想想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让,我现在觉得天使之城那种亲子间十八岁就断绝关系的制度真的很妙,那绝对是人类历史上最合理的制度,没有之一!阿蒙现在都二十了还游手好闲地赖在家里,我只要看见她都觉得自己心脏病要发作了。”
“你像她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没好到哪儿去,我现在看到阿蒙就想起你年轻时的样子。”
“快别提了,”阿尔忒弥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挥了下手,“我知道我那个时候就是个白痴,是戴安娜改变了我。我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和古力格列在一起,祂们利用自己的年轻貌美挑起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冷血又奸诈,我绝不会相信祂们。戴安娜跟着我的时候只有十岁,祂是一场大屠杀的幸存者,那个时候定居点只接受女人和古力格列组成的家庭,我为了加入他们才把戴安娜带在身边,但我觉得我不爱祂,我们只是为了生存凑合一起过日子罢了,可在共同生活的岁月里我们渐渐无法离开对方,我的人生被祂彻底改变了,是祂让我成熟了,我感受到了责任,发誓要让戴安娜生活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所以我成为了女祭司。我知道阿蒙现在还年轻,不想背负家庭的重担,我在她这个年龄也很混蛋,但我希望她也能经历这种转变真正成熟起来,在我死后将这个定居点的秩序延续下去。让,你能从古力格列的自治定居点为我挑选一位十二三岁品行良好的孩子吗?让祂从小就生活在阿蒙身边,也许最终他们会改变彼此,认同定居点的规矩,就像我和戴安娜一样。”
让摊了摊手:“恕我无能,我问过很多孩子了,祂们都不愿意接受这种童养媳式的婚姻。现在年轻人中间流行一种思想,古力格列应该拒绝和人类结合,无论男女,祂们既然能自体繁殖,就不该屈从男女间那种忍让迁就的关系,祂们应该从根本上自治,断绝和人类的往来。”
“一群蠢货,”阿尔忒弥斯生气地说道,“这就是一个三种性别共存的世界,祂们应该想办法融合进来,孤立只会导致灭亡。”
“但自治点的孩子对那些针对祂们的屠杀记忆犹新,难怪会有这种想法。”
“祂们不是尊称你为长老吗?你得管管祂们,不能让祂们乱来。”
“你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无能为力,这些自体繁殖的孩子又怎么会听我的呢?”
阿尔忒弥斯愤愤不平地说道:“我看就该把祂们都送回天使之城去,祂们就知道好歹了!虽然我们屡次受到天使之城的迫害,但你不得不承认麦基洗德很有一套,人类有些处境不值得同情,人性真的很贱。”
让开玩笑道:“那你会把戴安娜也送回去吗?”
“当然不,”阿尔忒弥斯立刻说道,“谁敢动祂我就要他的命。”
“你真的很爱祂。”
“是的,说不定这也是血统的作用。是我的曾祖母伊斯塔带着实验室里的古力格列从天使之城私奔出来,从此荒原上才有了拿非利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她也是被古力格列所迷惑。我不知道祂们最早是因为什么被创造出来,但现在古力格列是我们拿非利人生活的一部分,祂们是我们的邻居、我们的亲人、我们的爱人,可我们却不得不目睹祂们年纪轻轻就因全身细胞崩溃而惨死,这也是戴安娜最终的命运。没有几个古力格列能活过五十岁,戴安娜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但祂还像十六七岁时那么年轻漂亮,甚至越来越光彩照人,可我知道那种美是死亡的前兆,说不定哪天祂就会突然变成一堆不成型的烂肉。我多希望祂能自然地衰老,我想看到祂满脸皱纹白发苍苍,最后安详地死在我的怀里,我不求祂长命百岁,我只希望祂死的时候保持基本的人形,但这愿望都是奢侈。跟自己心爱的人永诀已经够难受的了,我还得眼睁睁看着祂最后变成那样。我不止一次想不顾一切地杀进天使之城,把刀架在麦基洗德的脖子上,质问她为什么要创造古力格列,为什么要让我们承担这样的悲剧,可我不能将整个定居点领向灭亡。”阿尔忒弥斯的声音哽咽了,她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让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明白,自治点的孩子也每天因这种命运受着折磨,我也希望能找到办法结束这一切。”
“伊斯塔没有留下太多关于古力格列的信息,但我知道天使之城里一共有八位天使,古力格列只是其中之一,所有天使都跟古力格列一样,美貌短命,能够自体繁殖,最终将死于细胞崩溃,但祂们都只是中间形态,就像蝌蚪或是蝴蝶的蛹,最终天使的演化要么终结于大天使加百列,要么终结于堕天使路西法。”
“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这都是我很小的时候听大人们念叨的,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现在被职责所束缚,根本没有精力去寻求解释,我只能祈祷戴安娜能活得久一点,如果祂死了,我不知道自己还怎么继续活下去。”
太阳已经几乎全部沉了下去,暮色笼罩了大地,白天灰扑扑的草原像萤火虫一样发出了幽幽荧光,亮闪闪的大地就像天上的银河流淌到了人间。这片草原被转基因荧光植物占领,夜光动植物在此生机勃勃地生长着。身后传来一声马嘶,让和阿尔忒弥斯回过头去,看到一匹夜光食肉马踏着荧光草地奔驰而来,骑手在不远处勒住马向他们招着手,阿尔忒弥斯开心地说道:“是戴安娜来了,应该是来叫我回家吃饭的。”
让拍了拍她的肩膀:“快回去吧。”
戴安娜从马背上翻身下来,阿尔忒弥斯快步跑了过去,他们一见面就握住了彼此的手,亲昵地将额头抵在一起。宛如十六岁少年的戴安娜看上去就像阿尔忒弥斯的孩子,但其实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将近四十年,他们挽着彼此胳膊牵着马离开了,那身影如这世界上的每一对爱人充满了柔情蜜意。
让目送着他们离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遥控器,天空中一架宛如小飞碟一样的无人机降落在他面前,这架太阳能无人机剩余的电量足够他返回古力格列的自治点,他在无人机上盘腿坐下,无人机如流星般飞过闪闪发光的草原,凉爽的夜风吹起了他身上的长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