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刚过下午两点,这家位于“圣地”的咖啡店里坐着几个零散的食客,空气里烟雾缭绕,收银台背后的墙壁上投影出了菜单,都是些颇受天使之城的游客青睐的高盐高脂食物,但现在这里的“圣地”居民居然都在吃粗粮三明治配蔬菜汁,典型的天使之城健康饮食。事实上“圣地”的不少居民都在坚持健康饮食,因为这里的医疗条件不好,注重饮食对于维持健康更加必要。尽管这里的居民表面上都看不起天使之城市民的生活方式,但每一个来此寻欢作乐的一百五十岁老太太都会在增加本地垃圾食品销售额的同时,潜移默化地带动健康食品的销量。
这个时间还在咖啡馆里消磨时间的都是些郁郁寡欢的穷酸男人,店铺中央摆了一台点映机,里面有很多火辣的视频,越是露骨刺激的价格就越高,但没人往里投币,大家都在等着别人投币好跟着蹭看。终于有人站起来往里投了钱,点映机里面嗡嗡转动了一会儿,前方投影出了奥黛丽·赫本的全息立体影像,她头上包着毛巾,抱着一把吉他弹唱《月亮河》。其他人不知道这是谁,穿得这么严实又瘦得干巴巴的女人也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大家又各自低下头慢腾腾地咀嚼着盘子里的健康食品,仿佛一只只吃草的羊,只有刚才投币的人着迷地看着边弹边唱的赫本。
得仔细分辨一番才能确定这是个女人,那高高的个子和宽阔的平直肩膀让她看上去像个男人,她的打扮也十分中性,老旧的毛料西服夹克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厚厚的浅褐色头发也剪得短短的,脚上穿着一双男士皮鞋。她的年纪比性别更让人疑惑,她属于那种过了某个年龄外貌就几乎不再发生变化的人,但很难说清她的外貌到底停留在了哪个年龄段,她干燥的肌肤布满了细小的纹路,不过却相当紧实,嘴角深深的纹路就像一对括号,她并不显得苍老干瘪,相反那副大骨架子让她看上去堂皇体面,但她仿佛从内到外地被风干了,她的身体里似乎没有人类的情感和体液,泪水和鲜血都无法浸透她,让人错觉她的身体会发出翻动书页的干燥哗哗声。她没喝蔬菜汁,面前摆了一杯浓郁的咖啡,正在慢条斯理地抽着烟,无论在天使之城还是“圣地”,她都是一个很另类的女人,但她那气定神闲的态度自带威严,容不得别人对她说三道四。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有人从外面进来了,店里的人看到来者那米黄色雨衣和被滤镜涂黑的脸立刻露出反感的神情,士师在这里很不受欢迎,但“圣地”太乱了,很多事最后还得借助士师的力量摆平,所以他们经常出现在这里。
K完全不在乎其他人不友善的目光,他径直坐在那个吸烟的女人身边,冲服务生打了个响指:“我要跟她一样的咖啡。”
他拿起桌上的烟给自己点了一支,黑漆漆的脸上喷出烟雾,看上去十分怪异,他和那女人一起看着奥黛丽·赫本的影像:“祭司王大人也很喜欢这个干瘦的女人。”
“她真的很迷人,”那女人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奥黛丽·赫本,“每当我看到她,就会想到过去梦幻般的好日子。”
点映机结束了,那女人站起来又投了一次币,这回播放的是一个身材火辣、搔首弄姿的性感女郎,立刻吸引来了咖啡店里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默契地不再关注她和K。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弹了弹烟灰问道:“你来这里有事吗,K?”
K啜饮了一口刚端上来的咖啡:“没什么大事,最近从天使之城到这里的游客太多了,大家都懒得遮遮掩掩了,这引起了城里一些卫道士的警惕,所以我来找这里管事的交流交流,最近大家最好都收敛点儿,别闹得彼此都下不了台。”
“管事的是指教皇?”
“教皇,莱昂纳,随你怎么称呼,名字只是个代号罢了。”
“你好像相当信任他,但他可是个拿非利人。”
“所以他比一般人更迫切地想融入我们的世界,我把他从拿非利人的定居点带回来的时候他只有十岁,那个定居点相当混乱,他的双亲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过去注定他会对我忠诚,不然我就让所有人知道,他是不属于我们的异类。而且他能分辨出天使,我需要他帮我守卫这里,以免不干净的东西混进我们中间。”
“如果他背叛了你呢?”
“那我也没办法,但现在除了相信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统治不是一种实现完美状态的手段,而是一种不断应对变化的艺术,我们不需要有太过开阔的视野,而是要有应对变化的勇气,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那我们的选择就没错,你说呢,伊里奇?”
“真是典型的麦基洗德思想,”伊里奇说道,“过去我还在生育机构工作时,就经常听她说,这个世界最好的状态就是大家彼此憎恨,但又谁都离不开谁。她是个绝对的现实主义者,现实到没有道德感,但却为这种现实主义赋予了宗教般的激情,这实在很奇怪,又相当让人佩服。”
“我们的社会总需要有个目标,比方说,活着,这目标现实到让人无法反驳,反而显得至高无上。人类历史上从来不缺末世论,总有人觉得历史要终结了,但终结的不是历史,只是我们自己,人类必死的命运会让人产生整个世界会随自己一起消失的错觉,阻止社会崩溃的最好办法就是帮助个人去战胜死亡,毕竟人人都想活着。所以我始终认为天使和拿非利人是我们的敌人,不仅因为天使能自体繁殖,还有祂们短暂的寿命,这使得祂们的利益永远无法和我们一致,必须防止祂们进入我们的社会。虽然现在这个世界空荡荡的,短时间内祂们不会和我们争抢地盘,但天使繁殖的太快,很快祂们就会构成威胁,我觉得应该把祂们彻底消灭,但祭司王大人就是不同意,这是我和她之间唯一的分歧。”
“杀人太野蛮了,更别提种族灭绝,”伊里奇耸了耸肩,“我更赞同不要让不该出生的人被生出来。”
“天使不是作为人被培养出来的,祂们只是一堆恰巧具有了人形的细胞和器官的集合,当年要不是伊斯塔背叛了我们……”K突然说不下去了,他戴着皮手套的手颤抖起来,片刻后他对服务生高声喊道:“麻烦给我一杯酒。”
酒一端上来,K立刻咕嘟咕嘟喝起来,他一口气喝干了整杯酒才终于镇定一些。一直默默吸烟的伊里奇说道:“我可以理解祭司王的想法,毕竟天使一直就生活在我们中间,只是大众不知道罢了。”
“你是说贺兰氏?”
“没错,如果有一天贺兰氏不再受祭司王控制,如果他们决定不再当人类,而是回归自己的天使身份,那么我们终将迎来一个天使和人类共存的世界,荒原上那些定居点就是这种未来的预演,还是那句老话,未来已经到来,只是分布不平均罢了。”
“用不着担心,贺兰家的人自视甚高,他们对荒原上那些天使的认同度还不如我,他们绝不会承认自己和生育机构里那些器官是同类,况且他们是第一代分化出的天使,产道和人类女性更相近,生殖细胞也有缺陷,繁殖能力根本无法和荒原上的古力格列相比,他们能在有限的生命里繁殖一次就不错了,而且他们都是极端种族主义者,宁冒着生命危险自体繁殖也不会跟女人生孩子,我觉得贺兰家迟早会绝种的。”
“对了,听说贺兰绝死了?”
“没错,他想用细胞置换的方式防止身体干细胞化,结果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基因开关,才四十八岁就一命呜呼,也是活该。”
“他为什么会想到用细胞置换来治疗?”伊里奇若有所思,“这种方法之前不是没人试过,但已经被证明不可行,天使的基因平衡非常脆弱,一不小心就会招致全身细胞的崩溃,贺兰绝是个聪明人,他敢冒险用这样的方式,一定是拿到了什么证据。对了,贺兰绝的孩子情况如何?”
“这一代的双生子里只活下来了一个,叫贺兰飘,另一个不知是生下来就死了,还是别的什么状况,他们出生时的状况我也不知道,贺兰绝把他的孩子藏得严严实实,他那个管家也不说实话,那个杂种昨天死了,真是便宜他了。”K愤愤不平地说道。
“所以你也没弄清楚最后的天使加百列是否出现了?”
“对,不过我倾向于相信根本没有最后的天使,那只是贺兰绝放出的谣言。你想想看,那个传说中的天使怎么可能存在呢?根据热力学定律,宇宙就是从一个不断趋向无序的过程,生命本身就是对热力学真理的反抗,如果我们把人体看做一部基因机器,那么基因的表达也会趋向于无序和离散,一旦失去秩序生命就会崩溃。人体的基因在复制过程中在不停地出错,失控的细胞会自动自杀,不然就会引发癌症,但这也会导致衰老和死亡,而天使则不同,祂们的基因在成熟后将保持一段时间的超完美状态,有生之年都不会衰老,身体的复原能力也极强,但这种完美的平衡太过脆弱,即便用药物控制也最多维持四五十年,所以祂们的寿命非常短暂。如果细胞里的完美平衡永远不被打破,那么就会出现不老不死的生物。这种生物是对生命——不,是对宇宙的亵渎,我不相信这种渎神的东西会存在。”
伊里奇笑了:“天呐,K,作为一个科学家你居然说起了神,你不觉得自己在亵渎理性吗?”
“伊里奇,我赞成延长人类的寿命,人工器官、半机械人、甚至把自己上传到硬盘里,这些我都能接受,但我不接受一个老不死的生物存在,那种东西也不可能存在。”
“所有天使都来自于以诺的干细胞研究计划,在他留下的《以诺一书》里他预言过,不算贺兰家,一共会分化出九代天使,每一代都比上一代更加完美,最终会出现类神的生物,现在八代天使都出现了,难道我们不该相信最终的大天使加百列会降临人间吗?”
“算了吧,”K挥了下手,“以诺最后已经完全疯了,他不再是个科学家,堕落成了神棍。”
“我们当时做的研究太疯狂了,疯了的不止是以诺,”伊里奇仰起头把嘴里的烟雾吐出去,“如果我没有离开,也许现在我也疯了。”
“这让我更加敬佩祭司王,”K说道,“是她的意志保证了我们的世界没有崩溃,我们需要她。”
“是的,我们确实需要她。我们人类压根儿就不怎么喜欢平等,我们只是假装喜欢,我们跟黑猩猩一样喜欢跟在权威后面迫害别人。同为灵长类动物,我们到底比黑猩猩强在哪儿呢?”
“没强在哪儿,”K耸耸肩,“再说我们为什么非要比黑猩猩强?”
两个人的咖啡都喝光了,K说道:“我得走了,我和莱昂纳约好要见面。”
“账我来付,我请你。”
“谢啦。”
伊里奇起身去收银台付钱,出门前经过点映机时,她再次投了币,点映机又开始播放一位热辣的美女,其他食客举起手里的蔬菜汁感激地对她点头致意。
阳光照不进外面的街道,背阴的街道空无一人。伊里奇说道:“K,这里没别人,把你的滤镜关了吧,和没有脸的人说话总让我觉得怪怪的。”
“算了吧,我现在露脸,比光着屁股都失礼。”
伊里奇问道:“你会原谅她吗?”
虽然伊里奇根本看不到他的脸,但K还是背过身去,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背叛者永远不会得到原谅。”
“可我也是个背叛者,”伊里奇说道,“ 我背叛了我的同伴,变成了你的同伴,但你选择相信我。”
“因为你的同伴再也不会原谅你,你除了留在我们这边没有别的选择。”
一阵风吹来,街角脏兮兮的塑料袋随风转圈盘旋,伊里奇将双手插进西裤口袋里看着那些塑料袋,一些模糊的片段突然在脑海中闪现,灿烂的阳光,潮水般的喧哗声,一群激动的年轻人高喊着反对麦基洗德,打倒独裁者,曾经她也是那些年轻人中的一员,曾经的她一定无法理解现在她为何会在这里,而现在的她也忘记了那个时候的她为什么会在那里。越来越多的片段如蒙太奇般闪现,抓捕,牢狱,私刑,背叛,出卖……记忆戛然而止,她将那些陈年往事从脑海中驱散:“我先走了,你不是还有事么,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K郑重地叫着她,他关掉了自己脸上的滤镜露出了那张可怖的脸,因为皮肤和肌肉都被毁损了,他的脸无法表达人类可识别的感情,那双没有眼睑遮盖的巨大眼球看上去仿佛惊恐万状。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K再次呼唤着她,“虽然你离开了,但你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我可以相信的人,我希望你不要辜负我。”
伊里奇没有说话,她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划了一根火柴点燃,然后将两只手插进西裤口袋里离开了,K听到她在哼着一支歌,那也是麦基洗德最喜欢的歌,奥黛丽·赫本唱过的《月亮河》。
K在约定时间见到了教皇,他们谈了谈最近的形势,教皇答应让这里的部分商铺歇业一段时间。
“但是,”教皇接着说道,“很多人在靠游客生活,即便是我也不能断了人们的生路,你明白吧?”
“你放心吧,”K说道,“我会给你一批这里紧缺的药品和医疗器械,不会让你吃亏的。”
“还有天使之城的出生证明……”
“已经帮你办妥了,”K说道,“那个叫菲比的孩子已经是天使之城的市民了。”
“谢谢,太谢谢了。”教皇把自己的大手伸过去用力握了握K的手。
K不满地说道:“莱昂纳,你这次真的给我出了个难题,那个孩子连体检都没做,所有资料都是伪造的,这事一旦败露,倒霉的人将不止是我。”
“这次欠了你大人情,我会不遗余力还你的,但我说过了,那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没办法通过体检,这也是他的父母不顾一切想把他送进天使之城的原因,那里的医疗条件可以轻而易举治好他,不然他恐怕无法活到成年。我向你保证仅此而已,这些年我在这里的威信全靠人情维持,有些人情不得不还,那孩子的父母开口了,我只能帮他们。”
“这也是我帮你的原因,”K说道,“但我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作为一个拿非利人,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有些东西不能进入人类的生活圈子。”
“当然,”教皇面不改色地说道,“我对天发誓那个叫菲比的孩子基因非常的干净,没沾上任何脏东西。”
K嗤之以鼻:“谁会信一个叛徒的誓言?不过我不打算深究了,最糟的情况无非是那孩子是个跟你一样的拿非利人,但只要他在我们中间长大,那他就不再是拿非利人,总之他绝不可能是天使。”
“没错,”教皇说道,“绝不可能。”
菲比刚刚被伊莎贝拉哄睡了,伊莎贝拉凝视着他纯真无邪的睡脸开心地小声说道:“宝贝儿,你知道吗,你已经是天使之城的市民了,你可以在那个地方活到两百岁了。”
身后的塑料门帘一阵响动,伊莎贝拉立刻知道是谁来了,喜悦的神情难以抑制地浮上了眼角眉梢,但她故意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冷冰冰地说道:“莱昂纳,你果然还是没敲门。”
“伊莎贝拉,我给了你想要的东西,现在就是你的贵客,你是不是该亲自来迎接我呢?”教皇高大的身躯靠着门框,他用滚烫的目光注视着她。
“当然,我说到做到。”伊莎贝拉走到他面前,突然他一把将她抱起,发狂地吻着她,伊莎贝拉避开他的嘴唇气喘吁吁地说道:“莱昂纳,别这样,会吵醒菲比的。”
“谁管那个小混蛋。”
他们纠缠着倒在了地板上,伊莎贝拉情不自禁地回应着他火热的吻,教皇凝视着她小巧的脸庞感叹着:“伊莎贝拉,你永远不会明白我这次为你做了什么,就像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有多爱你。”
伊莎贝拉打量着他的眼睛:“莱昂纳,我已经老了,为何还要对我如此执迷不悟?你明知道我忘不掉让……”
“别说了,”教皇打断了他,“别提那个人的名字,现在我是你的客人。”
尽管伊莎贝拉努力抑制着自己,但睡梦中的菲比还是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动静,他不安地翻着身,却并没有醒来。他这短短一生的所见所闻在梦中被迅速归档整理,逐渐向他揭示他到底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他还无法理解语言的含义,但一些词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比方菲比,宝贝儿,他还无法完全理解这些词,却从中获得了深深的慰藉,他在梦中露出了甜美的微笑,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呢喃着,菲比是某个人最珍贵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