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飘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睁开了眼睛,因为他什么都看不见,一时间他以为天还没亮,但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又不同于他熟悉的夜晚的黑,四下里一丝光亮都没有,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睁开眼睛,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这让他害怕起来,差点大声喊红龙过来,可他立刻捂住了嘴巴,因为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看不见了,是阿飘把眼睛带走了,这件事可不能被父亲知道,不然他会被骂死的。阿飘迟早会回来把眼睛还给他,到时候他就又能看见了。
他放下心来不再去想眼睛的事,床头放着一杯果汁,他正好口渴得很,于是拿过杯子咕嘟咕嘟喝起来,甘甜的果汁缓解了口渴,他舒服地叹了口气重新躺回了枕头上,但他突然开始觉得不对劲:他没有眼睛,怎么会知道那里有一杯果汁?但他确实知道,不仅如此他还清楚地知道那杯果汁只剩小半杯了。他爬起来疑惑地凝视着那杯他本该看不见的果汁,以那小半杯果汁为中心,周遭的世界从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完整地浮现出来,他不仅“看”到了整个房间,他的感官甚至越出房间延伸到了更远的地方。周围陌生的气息让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家,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但好奇压倒了恐惧,他转动头部四处“打量”着,终于明白其实他什么都没看到,他只是闻到了。不知为何他的嗅觉变得无比灵敏,清晰地捕捉到了每件东西释放出的气体分子,各种熟悉的气味让他立刻知道那是什么,没了五颜六色的视觉世界,这个曾被他忽视的嗅觉世界甚至更加丰富多彩,曾落在视野之外的世界现在也能被清楚地感知到,世界因此变得无比立体,他甚至“看”到那些气味分子在空气里卷起了细小的漩涡。他跳下床跑到窗边用力嗅着,他马上知道这间房大概在二楼,外面是白天,阳光明媚,但过不了多久天就会阴下来,因为他闻到了蓄满雨水的云正在飘过来,气味分子随风起起伏伏,他觉得自己好像飞翔在海面上,这个崭新的世界迷住了他。他想找出自己的家在哪个方向,但风里混杂的味道太多,让他分辨不清,他还没完全学会驾驭这个气味世界。
这么“张望”了一会儿贺兰飘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室内,他决定搞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四周没有人的气息,这让他害怕又有些安下心来,他沿着墙壁慢慢探索着房间,小心翼翼地触摸每一件家具,最后他在一件不熟悉的东西面前停了下来,这东西给他的感觉像是一个挂着长袍的衣架,但他闻到了电器的味道,衣架可不会通电,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小手攥住了那条粗糙的麻布长袍。
“放手。”
头顶上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贺兰飘尖叫起来,他缩到墙角蜷成一团,害怕得哭了起来。“衣架”向他移动过来,发出铿锵的脚步声,最终停在了他面前。麦基洗德发出了悲悯的声音:“你不如你的父亲,绝在你这个年纪比你要大胆得多,他见我第一面就试图要我的命,绝一辈子从没真正听过我的话,姓贺兰的人里他是最冷酷无情的一个,但也是我最欣赏的一个,我真心为他的死感到难过。”
“死”这个字眼让贺兰飘浑身发起抖来,他想起来红龙也说过他父亲已经死了,他抽泣着小声说道:“我想回家。”
麦基洗德冷漠地说道:“你现在还不能回家,别哭了,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尽管贺兰飘还是怕得要死,但他还是努力咽下了哭声,麦基洗德啧啧道:“真是听话,你真的跟你父亲一点儿都不一样,仔细看看,甚至你们的长相都有些不同,你们贺兰家每个人都各不相同,即便是自体繁殖,下一代和上一代依旧会有所区别。”
贺兰飘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他觉得她似乎不会伤害自己,这让他稍微放下心来。
“贺兰飘,你听着,”麦基洗德郑重地说道,“你的童年已经结束了,从今天起你是贺兰家的新主人,你要掌管整个YHVH集团,还要守护生育机构里那些天使,你要了解的东西很多,在你能独当一面之前,将由我来照顾你,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我叫麦基洗德,从今天起我是你的祭司王,你要学会效忠于我。”
贺兰飘还是没搞清楚她到底是谁,在他眼里她只是个会说话的衣架,他小声说道:“我想要红龙。”
“你是说那个管家?忘了他吧,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听到这个消息一直憋着眼泪的贺兰飘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红龙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温柔的人,他可以没有父亲,但绝不能离开红龙,他无法想象没了他自己该如何生活。
麦基洗德完全无视贺兰飘的痛苦,她继续说道:“你可能得习惯一下你的鼻子,你的视神经全部缺失,再造手术会在身体上留下疤痕,而且成功率很低,我跟生物工程所的工程师们讨论了一下,决定改进你的嗅觉。很多海鸟就是通过嗅觉认识这个世界的,他们靠气味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来去自由,以后你会像那些海鸟一样认识这个世界。绝就像一头公鹿,凶狠好斗,但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更像一只鸟,你的名字也像——飘。”
贺兰飘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嗅觉突然如此敏锐,不过他才不是没有眼睛,等到阿飘回来他就能重新看见东西了,但他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衣架”,他希望阿飘暂时别回来,他自己被困在这儿就够惨的了,要是阿飘也被“衣架”抓住那可太糟糕了。
麦基洗德接着说道:“你的身体发育的不错,除了脚趾浑身都很完美,而且脚趾也在逐渐分化,看来绝在你的治疗上花了很大功夫,他是个事事追求完美的人,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孩子有一点儿缺陷,所以我很惊讶你竟然是个瞎子。贺兰家的双生子状况代代都不同,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发育的好些,另一个根本活不下来,但你父亲这一代却是个例外,通过治疗一对孪生子发育的一样好,你的祖父贺兰夏希望两个孩子能共同继承家业,但你父亲把另一个从楼上推下去,成为了唯一的贺兰绝,你祖父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他本来就是个软弱的人,受这件事的刺激选择了自杀,不过我一直不太喜欢贺兰夏,虽然他很听我的话,我更喜欢有个性的绝,即便他最后背叛了我。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的情况如何,你们出生后绝一直不让我知道你们的事情,不过我没在你家里发现另一个贺兰飘,看来孪生子中的另一个应该早就被你父亲处理掉了,你是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
贺兰飘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他逐渐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和阿飘原来是一对孪生子,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却不知为何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他一直以为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是理所当然,但原来被关在那个小黑屋里遭受虐待的人也可能是他。这个念头令他不寒而栗,现在他更不敢告诉“衣架”阿飘的存在。
“你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常跟我谈到血统的纯洁性,‘纯血’对他而言几乎是一种信仰,”麦基洗德说道,“这个世界上从细菌到鸟类都可以孤雌生殖,哺乳动物却不行,这其实是非常另类的,因为比起昆虫和微生物,哺乳动物的数量实在不值一提。人之间的杂交混乱又疯狂,几百年才能碰巧出现一个天选之人,但这难得的高贵血统很快又会被有性繁殖玷污,我们人类本就是一个依赖权威而存在的群体,却任凭分散的血统摊薄财产、削减权威,每个家族随之没落,每个社会因此消亡。人类总以为自己的生存方式更高贵,仅仅因为我们的生活看似更复杂,但动物选择更小的社会、更短的寿命,也许是出于智慧,因为一旦选择了某种生存方式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进步是要付出代价的,最终我们不得不掉进自己亲手挖好的陷阱里。曾经人类像所有动物一样在大自然里游荡,但后来农耕出现了,他们自认为比狩猎者更进步,农业技术让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更多的粮食带来更多的人口,但更多的人口又需要更多的粮食以及更多的劳动力,人口大爆炸带来的压力先把人束缚在土地上,然后又束缚在机器前、办公室里,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每个人都被卷进了飞速旋转的生存齿轮,然后被碾的粉身碎骨。但我们却为自己的愚蠢沾沾自喜,将人的弱点作为人之为人的凭据,可到底什么是人性呢?过去的人甚至认为人活得太久就会丧失人性,按那个标准现在天使之城一大半市民都不能算人了。人们一边叫嚣人性就是缺憾和不完美,暗地里却不顾一切地寻找让自己更美貌、更富有、更长寿的方式,也许唯一的人性就是活下去,并且要比别人更好地活下去,除此之外的人性都是被强者定义出来的,如果一只猴子强大到可以统治人类,我们就会承认那只猴子具有了人性,到底什么是人,由我们自己说了算。你父亲总是告诉我,高贵才是人之为人的证据,低贱的人不如一只猴子,他笃信这一点,从不动摇,所以他的高傲无懈可击,但你祖父太相信关于人性的那套陈词滥调,目睹他的一个孩子杀了另一个后精神就崩溃了。如果你父亲真有本事推翻我,我会欣然接受,因为我欣赏他,让我失望的不是他背叛了我,而是他背叛了我却失败了,这让他成了一个丑角,这种人我见了太多。飘,不要学你的父亲,要么就毁灭我,要么就忠于我,别跟我玩那些两面三刀的把戏,那实在让我觉得疲惫。”
贺兰飘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他被她语气里的真情实意所打动,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生活里,眼前这个他连长相都不知道的“衣架”将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他小声说道:“我听你的话。”
“乖孩子,”麦基洗德的声音充满了欣慰,她把手伸给贺兰飘,“跟我走,我带你去看这个世界的秘密。”
麦基洗德的手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贺兰飘都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人类的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了她的手,她猛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力气大得令他感到惊讶。他跟着她离开了房间,外面的世界扑面而来,气味一下子复杂了起来,他紧张地攥紧了麦基洗德的手,手心的汗弄湿了她冰冷干燥的皮肤。他听到不断有人向麦基洗德问好,声音里的谦卑让他也开始感到骄傲,因为他可以走在她身边,她还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人,麦基洗德不像他父亲那么傲慢冷漠,她和蔼地回复每个人的问候。
他们来到了户外,空气里满是雨的味道,风的流动更明显了,麦基洗德突然松开了他的手,贺兰飘慌得大声呼唤她。
“试着自己走,”麦基洗德大声说道,“我不是你的拐杖。”
贺兰飘紧张地用力嗅着,他渐渐靠气味辨别出了风的方向,风回荡的方式让所有的障碍物浮现出来,他大着胆子迈开脚步,如一尾在河里巡游的鱼一样行走在风里,他越走越快,克制不住地乘风跑了起来,他自然而然地利用着空气的流动,那轻快的身姿如同一只驭风而行的小鸟,仿佛随时会飞起来。跑着跑着他蓦地停了下来,但这回他知道挡在他面前的不是衣架,他像一路见到的人那样恭敬地唤着她:“祭司王大人。”
麦基洗德满意地说道:“你真的很像只鸟,跟紧我,接下来我们要去真正重要的地方。”
贺兰飘跟紧麦基洗德铿锵的脚步声,空气里消毒液的气味越来越浓,贺兰飘不由捂住了鼻子,但立刻被麦基洗德呵斥放下了手,他强忍着不适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生育机构,”麦基洗德答道,“这个城市里的几乎所有人都来自于那里。”
贺兰飘好奇地问道:“我也是从那儿来的吗?”
“不,你们贺兰家的人不需要。”
麦基洗德没有继续解释,他们已经进入了生育机构的大楼,贺兰飘隐隐觉得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蛋,有人上前为他们进行了严格的消毒,这里的人都沉默寡言,甚至不再有人问候麦基洗德。他们乘上一部电梯不断向下,越往下空气越潮湿温热,仿佛深入了一只巨鲸腹中,终于电梯停了下来,他们沿着一条走廊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空间。虽然贺兰飘完全看不见东西,但黑暗仿佛化为了某种有形之物包裹住了他,这个地方的空气几乎是静止的,空旷无垠到让他探测不到边缘在哪里,他感受到了光散发的热量,但那热让他想到血,那光似乎也不再明亮,变得粘稠昏暗。他害怕地紧紧攥住麦基洗德的长袍。
“飘,别害怕,”麦基洗德说道,“这里都是你的同类。”
“同类”这个词让贺兰飘好奇起来,因为从小到大父亲一直告诉他,贺兰家与众不同,跟这世上任何人都不一样,难道这里的人都像阿飘一样能和他连成一体吗?他闭上眼睛仔细追寻着气味的轨迹,这个巨大的空间终于完整地浮现出来,这里比他想象的还大,大到令他觉得恐惧,这个空间不像是人工建筑,墙壁、天花板和地板散发出一股腥臭的血肉之气,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自贡,在不断地涌动、呼吸,在“自贡”壁上布满了蜂巢一样挤挤挨挨的小格子,每个格子里充满了水,这里的空气也因此变得潮湿,小格子里除了水似乎还有别的东西。贺兰飘集中精神仔细闻着,终于分辨出来了:那里面有人——或者说某种类似人的东西。它们散发出的气息不同于活人,但也不是死人,可奇怪的是他对那些未知生物的第一印象却是人,他今天第一次开始懊恼自己看不见东西,他多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
“那里面是什么?”贺兰飘问道。
“那里面是天使,这里是孵化天使的卵,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又由天使孵化出来。”
“祂们长什么样?”
“很美,就像你一样。”
贺兰飘想象着这里的天使都长着和自己一样的脸,却觉得不寒而栗。麦基洗德把手放在他肩上指引他注意那些天使:“这个城市一共有九名守护天使,祂们的真身就在这里,记住它们的名字:米迦勒,拉斐尔,尤烈儿,拉洁儿,亚必迭,萨尔梅隆,菲尼克斯。”
“你只说了七个名字。”贺兰飘提醒她。
“还有两个,一个叫古力格列,它离开了天使的卵,和人类私奔到荒原上生下不洁的后代,这就是那些拿非利人的来历,我们就此损失了一位天使。”麦基洗德痛心疾首地说道。
“那还有一位呢?”
“那是预言中最完美的一位天使,终极的大天使加百列,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待它的出现,但那珍贵的胚胎却被你父亲毁掉了。我已经与你们贺兰家合作了两百多年,我希望你不要学你的父亲,你的职责就是守护这些天使,永远不能让任何一位天使离开这里,也不能让别人知道祂们的存在。”
贺兰飘环顾四周:“这里真的只有七名天使吗?”
“不,这里有成千上万名天使。”
“那为什么只有七个名字?”
“因为每个名字下的天使全都一样,没有必要区分祂们。”
贺兰飘觉得不是这样的,就像他和阿飘长得一模一样,甚至可以把身体连在一起,但他们依旧是不同的人。他接着问道:“祂们为什么不说话?祂们死了吗?”
“没有,祂们只是睡着了,你听,祂们正在做梦呢。”
贺兰飘侧耳细听,好像真的听到了天使们发出的喁喁梦话,他像是怕吵醒祂们一样小声说道:“那祂们什么时候醒过来?”
“祂们永远不会醒过来,祂们会一直待在梦的永恒乐园里,因为祂们是天使,不能被人类的生活所玷污。”
“如果有人叫醒了祂们呢?”
“那祂们就不再是天使,”麦基洗德的声音冷酷无情,“祂们会像你们贺兰氏一样变成堕天的路西法。”
“那是什么?”贺兰飘不解地问道。
“背叛者。”
贺兰飘不想再问下去了,这里不流通的空气让他头晕,他无力去思考麦基洗德的话。
“我们先走吧,”麦基洗德的声音也有些许疲惫,“你要学的还很多,今天到此为止了。”
他们再次乘上电梯离开地下空间,逐渐变得清新的空气让贺兰飘的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他问道:“人人都叫你祭司王,那又是什么意思?”
他一直没有听到回答,就在他打算再问一遍的时候,终于听到了麦基洗德的声音:“祭司王的意思就是,不存在的人。”
“你是说你不存在?”
“也许吧。”
贺兰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他确实无法从麦基洗德身上感受到活人的气息,她真的是人类吗?这念头让他害怕起来,他有些庆幸自己看不见东西,这一片黑暗给了他些许安全感。他试图想些自己喜欢的东西转移注意力,但他不敢想红龙,怕自己哭起来会惹恼麦基洗德,于是他想起了阿飘,想起了他们一起玩耍的快乐时光。阿飘现在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