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点燃手里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却依旧无法克制住手指的颤抖。她到底在紧张什么,那不过是玛利亚而已,总是哄着她、顺着她的玛利亚,处处都不如她的玛利亚,不断乞求着她的友谊的玛利亚。但她就是没法儿让自己镇定下来,这种慌乱的心情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她现在简直就像个要见初恋情人的少女,虽然她已经六十岁了。算来她们四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她突然来找她干什么呢?现在她们的生活完全不同,她摆脱了自己的出身跻身天使之城,而她则在这里靠出卖肉体为生。天呐,她不会是专门来嘲笑她的吧?如果她敢这么做,她就叫莱昂纳杀了她,她今天绝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身后塑料门帘的响动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猛地起身回头,虽然四十多年没见,两个人的外表都变了很多,此时她们却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玛利亚张了张嘴用颤抖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伊莎贝拉……”
“玛利亚!”
伊莎贝拉大喊着她的名字冲了过去,她们抱在一起激动地放声大哭,伊莎贝拉用力捶着玛利亚的肩膀哭着说道:“你这个混蛋,混蛋!”
“你才是混蛋!”玛利亚咬牙切齿地说道,却更紧地抱住了对方。
她们的重逢被婴儿的哭声打断了,玛利亚这才想起来趴在自己胸口的菲比,她赶紧推开伊莎贝拉:“我们要把这个孩子挤坏了,对不起,我的小宝贝儿。”她解开外套把菲比抱出来,摇晃安抚着他。
伊莎贝拉惊讶地问道:“这是哪儿来的孩子?”
“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天呐,现在的日子真是好了,垃圾堆里都能捡到这么漂亮的孩子。”
两个人嗤嗤笑了起来,伊莎贝拉把玛利亚拉到床边坐下,菲比已经安静了下来,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尝试着去抓伊莎贝拉伸给他的手指,咿咿呀呀地叫着。玛利亚和伊莎贝拉再度打量着彼此,伊莎贝拉抚摸着对方塌陷的脸颊:“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还是喜欢你过去胖乎乎的样子。”
“因为我老了,”玛利亚握住伊莎贝拉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不过你还是那么漂亮,一点儿都没变样。”
伊莎贝拉轻轻捶了一下她的肩膀:“胡说八道,我也老了,你突然来找我就是为了夸我吗?”
“我这次来见你都是为了这个孩子,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了。”玛利亚把昨晚捡到菲比的事情仔细讲了一遍,还给伊莎贝拉看了菲比身体上那道奇怪的缝隙,“事已至此,我除了把他养大没有任何选择了。”
“这竟然真是你捡的孩子?” 伊莎贝拉不敢相信,“我可以帮你在这里找一户愿意收养他的人家……”
“伊莎贝拉,你没听懂我的话,”玛利亚打断了她,“我不是要把他送人,我只是先把他寄养在你这里,很快就会把他接回去,这是我的孩子,我要在天使之城亲手把他抚养成人。”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伊莎贝拉立刻说道,“他连出生证明都没有,到时候连学都没得上。”
“我知道有办法伪造出生证明,我小时候身边就有人为了送孩子去城里上学这么搞过,你和教皇那么熟,他一定有路子,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可是他有残疾……”
“他又没缺胳膊少腿,没有睾丸算什么残疾呢,只要他不说,一辈子都不会被人发现。我已经跟约瑟商量好了,我会辞掉工作申请家庭劳动,一直把菲比带到他能上幼儿园。”
“家庭劳动比去外面工作都麻烦,而且还会影响积分,你不要你的积分了吗?”
“让积分见鬼去吧,我不在乎了,我把积分转给捷尔任斯基以后已经降为殉教者了,一时半会儿根本升不上天使序列。”
“玛利亚你疯了,”伊莎贝拉生气地说道,“你当初反对我退学生孩子,现在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却要为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毁掉人生。”
“那不一样,这个孩子没有父母,如果我再不管的话,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你自己失去过一个孩子,怎么就不能对菲比有点儿同情心呢?”
玛利亚的话瞬间刺痛了伊莎贝拉,她愤怒地吼道:“闭嘴!你怎么还敢提那个孩子!你这个骗子!”
“伊莎贝拉,你讲点道理吧,”玛利亚也生气了,“我当年是不忍心再刺激你才没为自己辩护,但那个孩子的死跟我没有一点儿关系,我亲眼见到了那个死胎,当时它……它……总之那种情况绝不可能是蛋白粉导致的,我可以理解你那个时候把情绪全都发泄到我身上,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没想明白吗?因为你的控告教皇当时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但在我完全是无辜的!”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伊莎贝拉怒气冲冲地说道,“不管你给我的蛋白粉有没有问题,你敢否认你诅咒过我的孩子吗?这么多年我确实想清楚了,你根本没对我说实话,其实你喜欢让,你嫉妒我和他在一起,你当年在我们身上做的每一件事都没安好心!如果不是你从中作梗,事情根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玛利亚因为她的指控脸上彻底挂不住了,她像个泼妇一样失控地狂吼起来:“没错,我喜欢他,我从小就喜欢他!可你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就横刀夺爱,难道你没对我撒谎吗?你说是让缠着你不放,但明明是你主动勾引他!让本来很有前途,但却被你一手毁掉了!”
“我……我……”伊莎贝拉的脸涨得通红,“好,我毁了他,我不如你爱他,可后来你去找过他吗?你等过他吗?你转头就去找了个娘娘腔的权天使结婚!你这个势利眼的贱人!”
“那你又为他做了些什么呢?你这个做皮肉生意的表子!”
“你怎么敢这么说我!”
伊莎贝拉怪叫一声扑了上来,玛利亚和她扭打起来,她们在地板上滚来滚去,不断撕扯着彼此的头发。在床上不断蹬腿的菲比一不小心翻了个身,这给了他一个看世界的新视角,他趴在床上好奇地看着地板上厮打的两个人。
娇小的伊莎贝拉打不过高大的玛利亚,没一会儿就被压在了下面,徒劳地挣扎了一番后,筋疲力尽的伊莎贝拉像个小孩儿一样扯着嗓子哭起来。看到她哭玛利亚心里没有半点儿胜利的快感,她从她身上爬起来将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撸到脑后,愤怒地吼道:“别哭了!你就知道摆出一副委屈样子,小时候你就这个德行!”
伊莎贝拉痛苦地哭叫着:“玛利亚,我当时只有十六岁啊,一无所有,孩子也没了,在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如果当时不是莱昂纳帮助我,我早就死了,我是让他上了我的床,但我从不承认我们是一对儿,这对他不公平,我知道他是真心对我好。但我忘不掉让,我爱他,我爱他啊,玛利亚!当年和他生离死别的人不是你,流产的人也不是你,你永远没办法理解我这些年是多么痛苦,又有多么想念他,你怎么敢说我不爱他!我为了他放弃了天使之城的一切,而你呢?你抛弃了这里的一切就为了成为天使之城的市民,你母亲死前你都不愿意来看她最后一眼!你怎么能活得这么冷血呢?你根本就没有良心!”
玛利亚也哭了起来:“我没办法啊!伊莎贝拉,你那么漂亮,这些年不管你过得多惨,总会有人保护你,可我呢?我只能靠我自己!我本来就出身不好,评分也不高,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因为你的缘故教皇派人去我工作的地方闹事,我因此上了士师队的黑名单,所以我不敢在工作中再出一点儿错,不然没了收入我怎么生活,如果回到圣地,像我这样长相的人连卖身的生意都没得做!我妈只会管我要钱,一次都没问过我过得好不好,我已经尽力供养她了,她死那天我真的请不到假,我的主管说如果我硬要请假就直接开除我,结果就因为我没回来她临死都在诅咒我,她真的对我有过一星半点儿的爱吗?她总是指责我没尽到做女儿的责任,但她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了吗?就因为她亲自生了我,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吗?这就是我不想回来的原因,这个地方的人全都是骗子,连自己都管不好,只会谈什么爱不爱!”她说罢失声痛哭。
伊莎贝拉爬起来从背后抱住了玛利亚,玛利亚想甩开她,但她用力抱着她不肯放手:“那你为什么还要养这个孩子?你给不了他好的生活,他长大以后不会感激你的。”
玛利亚抹去脸上的泪说道:“我想要的不是感激,伊莎贝拉,现在我累了,我为自己活够了,我想为别人活一回,我想不计后果地去爱一次,即便最后一无所获。如果我当年能勇敢地对让表白,被他拒绝了我也就死心了,后来发生那些事全都因为我是个胆小鬼。”
伊莎贝拉沉默了片刻后说道:“玛利亚,实话告诉你吧,其实那个时候我很嫉妒你。”
“你嫉妒我?”玛利亚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她,“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伊莎贝拉不高兴地说道:“那个时候让带着我出去,三句话不离你,他总说这个是玛利亚喜欢吃的,那里是玛利亚喜欢去的。唉,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勾引了他,你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时光,我害怕自己无法取代你在他心中的位置。”
玛利亚苦笑了一下:“伊莎贝拉,你多傻啊,你那么漂亮,让怎么可能喜欢我呢?他只是把我当成他的妹妹而已。”
“妹妹也不行,我当时太喜欢他了,想完完全全得到他,我无法接受他心里除了我还有别人。”
“我又何尝不是呢,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想分开你们两个。”玛利亚伤感地说道,“让现在到底在哪儿呢?当年定向培养的人全都回来了,只有他没消息,跟他同一批去那里的卡特·火焰现在都成大人物了。”
“那个卡特·火焰就是个杂种,”伊莎贝拉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个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所以才能爬那么高,让的心太软了,他不适合那种肮脏的地方,但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这些年我一直没放弃寻找他。”
“有消息吗?”
伊莎贝拉摇了摇头:“没有,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他,我现在做着这样的营生,又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他的孩子我也没保住,如果我们再见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但是我无法放弃寻找他,哪怕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也要得到确切消息,因为当年我们被分开前,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等着我。”
玛利亚试图安慰她:“都过去了,那个孩子的事完全是意外……”
“那根本不是意外,”伊莎贝拉说道,“那个孩子当时在我肚子里已经六个月了,你还跟我一起去照过B超,那是个完全健康的孩子,但你见到我流出来的东西了,那根本就不是个孩子,甚至胎盘也发生了畸形,那个孩子在发育的过程中突然就失控了,那根本就不正常。”
玛利亚也一直想不明白这件事,她猜测着:“是什么遗传病吗?”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问题出在我的身上,因为我是生育机构培育出来的,而让是个自然诞生的孩子,所以才会发生那样的悲剧。这些年同样的事情在这里发生了不止一例,这些失控胎儿都有一方父母来自生育机构,一定是生育机构培育出来的孩子基因有什么问题,麦基洗德借此将生育变成自己的一门生意,剥夺所有人生孩子的权利!”
“天呐,伊莎贝拉,怎么你也信这一套,”玛利亚翻了个白眼,“比这惊悚的理论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我父母就是被这种说法洗脑才造就了我悲剧的一生。我向你保证你说的绝不是事实,因为我爸就是生育机构培育出来的,而我妈则是自然生育降生的,你看我什么问题都没有。”
“别忘了父母都只会把自己的一半遗传物质给子女,所以这种缺陷的产生是有概率的,你就是那个幸运儿,我的孩子则是牺牲品。”
“我们如今生活的这个时代每个受精卵都是百分百合格的,但过去当所有人都自然生育时,自然流产的概率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生下来的孩子也可能会有各种先天疾病,甚至有孩子会死在分娩过程中,远古时代婴幼儿的死亡率更吓人,四个孩子里能有一个长大成人就不错了,这就是自然生育,并不是每个胎儿都能平安降生,这也是生育机构取代了自然生育的根本原因,人们不想再承受自然生育造就的痛苦。我明白你失去那个孩子有多么心痛,但那只是自然法则发挥了作用,根本不能证明任何阴谋。”
“我跟你简直讲不通道理!”伊莎贝拉生气地说道,“我失去那个孩子绝不是什么自然法则,你知道一个孩子是由受精卵变成的,受精卵是全能的细胞,可以分化成各种不同的细胞,但一旦分化完成,分化的细胞就不可能再具有全能的分化功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头上不会长出腿来,但当时我肚子里那个孩子浑身的细胞重新变回了全能细胞,所以它的发育完全失控了,才会变成那个样子。这几年这里所有的孕妇都会服用一种防止干细胞分化的抑制剂,从此再也没出现过胎儿发育失控的现象。已经分化的细胞不可能再恢复全能性,这是完全反自然的,那个生育机构一定有问题!”
“现在已经没几个人自己生孩子了,所以根本不可能全面统计各种怀孕问题出现的概率,不管你那套阴谋论有什么证据,反正我只看到人越活越长了,即便生育机构造成了什么基因缺陷,在两百年的寿命面前也不值一提。”
“玛利亚我没法儿说服你,但现在不止是生育机构的问题,”伊莎贝拉站起来烦躁地走来走去,“这些年我在寻找让的过程中认识了不少从劳动营逃出来的小伙子,你想象不到那个地方是什么样的,那里就是一个监狱,那根本就是奴役!”
“他们在劳动营胡作非为你说那是奴役,那我辛辛苦苦工作了几十年连晚饭都戒了又算什么呢?每个人都不容易,现在的社会无非是各取所需,想要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唯一的方法就是埋头干活少吵吵,只想着自我放纵的人就该承担后果。”
“你这种想法不过是便宜了像贺兰氏那样的财阀!你一定知道昨天发生在天使雕像落成仪式上那件事吧?你真该看看那些现场照片,看看那个孩子遭遇了什么,而那不过是劳动营的冰山一角罢了。那孩子因为喜欢男人想来‘圣地’,但他母亲莉娜听信了宣传硬把他送进了劳动营,以为是为了他好,结果他去了没多久就死在了那里,现在莉娜完全精神崩溃了。那个地方根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集中营,卡特那个杂种接管那里后情况变得更糟了,但现在招工处为了解决就业还在骗未成年的孩子去那里,必须让更多人知道那里的真相,不能任由他们骗人。”
玛利亚不安地问道:“难道昨天那个闹事的女人跟你有关系?”
“是我给了她那些照片,她应该知道真相。”
“天呐,”玛利亚失声惊呼,“伊莎贝拉,你这是反政府啊!你为什么要掺和这种事!”
“因为让也可能在劳动营受苦,我要让更多人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我不想再被麦基洗德蒙骗,我想要一个可以自由去爱的世界,可大多数人对别人的痛苦根本视而不见!”
“伊莎贝拉,你被圣地洗脑了,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人类爱的能力有限,最后只能依靠规则解决问题。”
“那你知不知道劳动营里那些孩子被迫出卖荷尔蒙甚至是器官,天使之城的人在享用着这些来自同类的产品时不会内疚吗?”
“这都是老新闻了,那是他们自己沉迷乱七八糟的东西胡乱花钱,为了还债才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他们选择了这种生活就该承担后果。好了好了,”玛利亚制止了想要反驳的伊莎贝拉,“别跟我吵了,在这些问题上我们永远没办法达成一致,我从小到大在这里看到了太多虚伪的嘴脸,比起那些爱不爱的谎话我只相信规则。”
伊莎贝拉冷冷地说道:“也许我们每个人都自欺,只是方式各异罢了。”
一直被晾在一旁的菲比突然哭了起来,打断了她们之间的争吵,她们一起走到床边哄着菲比,僵持的氛围不知不觉缓和了。玛利亚叹了口气说道:“伊莎贝拉,我不想干涉你的生活,我只是希望你别惹麻烦,能平平安安的。”
“玛利亚,你别管了,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想合群,不想跟别人一样,更不在乎别人是否对我满意,我就想这么一意孤行地活下去有什么问题吗?”
玛利亚苦笑了一下:“好吧,小时候你就不听话,总管老师叫老妖婆,即便你没有遇到让,恐怕也不会安分在天使之城过一辈子。”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养这个孩子可不是件小事,一般人绝不会做出这种决定。”
“所以我们才成了朋友吧。”
两个人相视一笑,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喧哗,伊莎贝拉说道:“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她快步走到门口探头向外张望,马上又关上门回来了,“外面的人在看新闻,贺兰绝昨天晚上死了。”
玛利亚相当意外:“他还不到五十岁吧,他们家的人怎么都死的这么早。”
“也许这就是人们还能忍受那些财阀的原因,”伊莎贝拉冷笑一声,“还有更新鲜的呢,人权委员会对YHVH集团提起了诉讼,本来应该贺兰绝应诉的,但因为他突然死了,被告变成了他四岁的儿子贺兰飘。”
“那些人疯了吗?”玛利亚难以置信,“告一个四岁的孩子有什么用,他懂什么?”
“要我说贺兰氏就是麦基洗德的傀儡,她通过控制他们……”
“好了好了,你又开始了,”玛利亚打断了她,“我们还是不谈这些了,不然又该吵起来了。我觉得贺兰家的情况无非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有钱并不能保证没有烦恼,我希望菲比这辈子能健康、平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不要跟他扯上关系。”
“不会的,”伊莎贝拉俯视着菲比可爱的小脸儿,用指尖点着他秀气的鼻尖,“这孩子看着就有福气,他的人生一定和我们不一样。是不是,我的小宝贝儿?”
菲比好像听懂了一样嗯嗯啊啊应着,纯真明净的绿眼睛里没有丝毫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