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没到站就突然停了下来,玛利亚不明就里地向车窗外张望,接着她听到车厢广播说前方出现抗议示威,电车暂时停运。
乘客们不满的抱怨汇成了一股嗡嗡声,听上去就像某种虫子,有人站起来大喊着要求下车,有人无动于衷地坐着,也有人趴在窗户上观望外面的情况。这是唯一一列通往“圣地”的电车,现在已经接近城市边缘,天使之城的秩序于此失效,这里经常爆发冲突,电车停运是常事。车厢门开了,有人立刻就下车了,玛利亚听到外面的喧哗声相当大,看来今天不是普通的小打小闹,她决定还是暂时待在车厢里。
这时一大群像小猫一样硕大的蚂蚁爬了上来,当然这不是真的蚂蚁,而是外面那群抗议人士制作的宣传影像侵入了车厢里的网络。这段影像讲的是一群蚂蚁的故事,一只巨大的蚁后不停地产卵,但也有些工蚁偷着产下了自己的卵,蚂蚁警察立刻赶来踩碎了这些卵,并驱逐了那些私自产卵的工蚁。接着那只肥硕的蚁后变成了麦基洗德,蚂蚁警察变成了士师队,被驱逐的工蚁变成了一群可怜的男女,他们头上飘起一行大字——恢复生育权。
影像又开始从头播放,车厢里一些麦基洗德的支持者被这段影像激怒,下车加入了冲突,但更多人无动于衷,玛利亚看了这段视频立刻知道外面的抗议者又是“圣地”的自然生育支持者。一直有谣言称生育机构领回来的孩子其实全是麦基洗德的后代,麦基洗德就像独霸生育权的蚁后或是蜂后,用权力剥夺了其他人生育的权利。这种说法刚兴起的时候确实蛊惑了不少年轻人,玛利亚的父母就是信了这说法才逃出城去生孩子,但如今这套说辞早就过时了。现在这个时代做基因鉴定就像过去测体重一样方便,一盒试纸加一点唾液就能确定孩子是不是自己亲生的,而且政府早就公布了麦基洗德的全部基因信息,她活了三百岁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孩子,所有谣言在事实面前不攻自破,玛利亚不明白怎么现在还有人在宣扬这一套。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人都看清了,不经审批的婚姻并不如政府审批的婚姻稳定,亲自怀孕分娩也不会让亲子间的联系更紧密,“圣地”那些自然诞生的孩子甚至更愿意早点跟父母脱离关系,因为“圣地”没有医疗保险,他们不得不承担为父母养老的负担。这些自然生育家庭的悲剧并非来自于政府,而是人类本身爱人的能力不足。如果没那么爱,那么起码别欺骗,这是基本的做人道德,但是“圣地”的人缺乏这种道德。他们满口爱与自由,一旦牵扯到切身利益却从不说实话,戳破一个假象只是为了搭建起新的假象。相比之下麦基洗德从不说假话,起码没人抓到过她说谎,既然人人都说谎,那不如相信那个最狡猾的骗子,只要骗术高明到让别人意识不到自己被骗,就可以称之为诚实。
车厢里那些蚂蚁突然裂开,从它们身体里喷出了五颜六色的花儿,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这可能是影像被传输了太多遍数据损坏造成的,也有可能是谁看烦了这套东西,所以侵入网络修改了影像。不过大多数人对此漠不关心,在这个什么东西都能用滤镜修饰的年代,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称之为奇观。
玛利亚向外张望着观察情况,她发现原来今天引发骚乱的不仅仅是来自“圣地”的抗议者,而是两伙人发生了冲突。她很快认出了冲突的另一方,那是一个新成立的女性权益组织,以反对自然生育为宗旨,该组织认为生育是对女性最大的剥削,近年来学生怀孕私奔、富豪高价求孕母等新闻频发,生育机构又多次爆出丑闻激起民众的不信任,该组织认为这些信号预示人类有可能全面倒退回自然生育的野蛮时代,为防止这样的悲剧他们不停奔走游说,提倡自然生育的 “圣地”抗议者自然是他们的头号攻击目标。该组织的思路倒是挺对玛利亚的胃口,要是她年轻的时候有这样的组织,她肯定早就成了里面的积极分子。但这几年自然生育只是偶发的社会新闻,玛利亚小时候大批年轻人为生孩子逃跑时没人出来管管,如今那波风潮过去了人们反而意识到了危机,人类的关注点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电车迟迟不动,就在玛利亚犹豫着要不要下车步行时士师队来了,他们驱散了拦在路上的抗议者,电车终于重新开动,穿过骚乱的中心地带时外面的喧哗如浪头般拍打着电车,乘客们漠然地看着外面的混乱。
玛利亚在终点站下了车,她躲到僻静处,确定周围没人注意自己后,小心翼翼地解开外套向内看去,婴儿热乎乎的芬芳从她怀里散发出来,菲比趴在她胸前睡了一路,中途外面的骚乱都没吵醒他,他睡得红扑扑的的小脸蛋儿枕着自己肉乎乎的小拳头,那可爱的模样让玛利亚不禁轻轻亲了他一下,他立刻皱了皱眉发出了不安的呢喃,玛利亚赶紧轻轻拍拍他,他很快安静下来,打了个哈欠又睡着了。玛利亚小心翼翼地裹好他,向前方的“圣地”走去。
“圣地”的大街上也到处是滤镜,那些滤镜的配色让人感觉就像进入了一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日本科幻动画片,这些滤镜的粗糙并非是专门为了讽刺天使之城的明亮精致,究其原因不过是穷,“圣地”没有天使之城那样庞大又资金雄厚的市政机构,在这里说了算的是有实力的帮派,这里也没有天使之城数不清的规定和监管,人们喜欢以爱和良心起誓,习惯了天使之城冷漠规矩的人初来乍到很容易被迷惑,尤其是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一片伊甸园,但在这里长大的玛利亚可绝不会被骗,她知道这里的人并不比告发她的同事或是给她穿小鞋的上司更善良,他们甚至更加可怕,因为这里没有成文的规定可以遵循,一个不小心就会卷入不可预料的麻烦。
玛利亚低着头匆匆前进,尽量不引人注意,但一家油炸食品店门口的几个小混混注意到了她,他们起身跟了上来。意识到自己被人盯上她反而放松下来,那几个混混看着年纪不大,不是特别难缠的那种,对于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事玛利亚成竹在胸。
她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后故意放慢了脚步,那几个混混从旁边慢慢围了过来,她听见了他们的窃笑声,他们肯定是笑她走进了死胡同,但他们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走到小巷尽头玛利亚停了下来,几个混混把她团团围在了中间。其中一个剃着光头的年轻男孩走上前来:“我从没见过你,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玛利亚没说话,光头男孩儿夸张地在空气里用力闻着:“我闻到健康营养餐的臭味了,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天使之城的荣耀市民吧?这里可不适合你这样的老太婆,这样吧,你给我点小钱,我可以带你到处逛逛。”
其他男孩儿发出了神经质的笑声,玛利亚淡定地看着眼前这不怀好意的男孩儿:“小伙子,我不在乎一点儿小钱,但你看着年纪不大,你拿到在街上狩猎的许可了吗?”
光头男孩儿的眼睛一下子吊成了锐利的三角形,这让他看上去更加凶狠,他恶狠狠地说道:“轮不到你这个老太婆来教我规矩。”
“不懂规矩的人是你,我们现在站在教皇的地盘上,除非你们是为教皇出来打猎的,不然在这个地方打劫我可是大大地坏了规矩。”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规矩?”光头男孩儿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番突然大喊起来,“难不成你是士师队的人!”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玛利亚听到了几把弹簧刀出鞘的声音,她面不改色地说道:“小伙子们,放松,我不是士师队的,我在这里长大,过去是‘圣地’的人,我在街头讨生活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
“这么说来你是叛徒!”光头男孩儿兴奋起来,“那你应该知道惩罚叛徒是不受地盘限制的!”
“我当然知道,但我可不是你们这群小鬼有资格抓的猎物,我被记在了别人的账上,现在送我去见债主,别给你们自己找麻烦。”
“你欠了谁?”
“教皇。”
这名字让这群年轻人立刻悚然,包围着玛利亚的圈子渐渐松开了,玛利亚笑了:“怕了吗?你们这样在这条街上可是混不下去的啊。”
光头男孩儿说道:“我们不是给教皇跑腿的,我们几个单干,你跟他之间如果有恩怨你们自己去解决,我们不想牵扯进去。”
“但你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视而不见就是包庇叛徒,等到别人把我送给教皇,我就告诉他这件事。”
“你竟敢威胁我们?”光头男孩儿勃然大怒。
“我只是教你们做人的道理,别怕麻烦,更别怕别人欠你的人情,朋友越多,路才越宽。我很多年不回来了,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教皇,你们送我去见他,这一路别让我再碰上麻烦,你们帮了教皇的忙,他会记得你们的好的。”
那些男孩儿迟疑地打量着玛利亚,又六神无主地看着彼此,最后那个光头男孩儿思忖了片刻后做出了决定:“既然是我们先招惹的你,那就有责任把这事儿了了,跟我们走吧,圣殿里现在有演出,教皇应该在那里。”
玛利亚对他们颔首致谢:“劳驾了。”
在天使之城越接近城中心街道越宽敞明亮,然而越深入“圣地”街道反而越发狭窄,房子挤挤挨挨地盖在一起,以至于进入腹地后街道几乎消失了,房子内部相互连通,形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这里没有街道名,也没有门牌号,更没有成文的规则,初来乍到者面对这放大版的蚂蚁巢穴完全无所适从,只有真正的本地人才能在这里自由行走,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争斗决定了可以通行的道路,随便乱逛就会有丧命的风险,在这里生活靠的是对身边每一个人的了解,这里就像一个封闭排外的原始部落,一张生面孔在这里寸步难行。一路上不少人对玛利亚投来不怀好意的眼神,但因为身边跟着那伙年轻人,她再没碰上麻烦。
玛利亚跟着他们走过昏暗的走廊,穿过连通的房间,又爬上了天台,再重新进入狭窄的楼梯间,最后搭乘了一部铁笼子一样的电梯,他们进去时里面已经站了两个人,一个脸上刺青的小伙子和一个女人,那女人虽然戴着口罩,但看上去应该是个跟玛利亚差不多年纪的老妇。玛利亚上来的时候和那个老妇人对视了一眼,对方立马挪开了眼神,假装根本没看到她。玛利亚一眼就辨认出这个老妇人像自己一样来自天使之城,她们身上都有着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生人气息,她猜测那个老妇人应该是个偷偷来此找乐子的游客。经常有天使之城的市民偷偷到 “圣地”享受放纵的生活,给这些人当向导是不少“圣地”人谋生的方式,玛利亚小时候这个行业相当混乱,向导之间为抢生意经常大打出手,因为那些游客不敢声张,他们敲诈起游客来更是心狠手辣,甚至有专门针对游客的强盗团伙。但天使之城富裕的游客带来了收入,越来越多本地人依靠他们生活,那些没有规矩的向导吓跑了游客,威胁到了本地人的生活,于是有实力的帮派公开处刑了一批敲诈游客的门店和向导,并清缴了无法无天的强盗,敲诈游客成了不被接受的行为,大家会主动把不守规矩的人排挤出去。和玛利亚同乘电梯的老妇人看上去像是这里的常客,玛利亚暗忖看来这些年这里的治安不错。电梯停了下来,刺青脸小伙子和老妇人下去了,老妇人给了自己的向导一些钱,然后径自进入了电梯正对着的房间,房门大敞着,可以看到里面是一间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客厅,一排塑料椅上已经坐着三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应该都来自天使之城。(你猜这地方是干嘛的?不让写。)
电梯走走停停不断下降,仿佛要进入地心深处,越往下灯光越迷离,空气也越来越浑浊,隐隐约约的音乐轰鸣声越来越大,脚下的地板都被震得抖起来。几个年轻人随着音乐摇头晃脑地哼起歌来,菲比被音乐声吵醒了,不安地抽泣着,但他的声音被音乐遮盖住了,玛利亚抱紧他轻轻拍打安抚着他。
电梯终于到底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喧哗如潮水一样铺面而来,五颜六色的灯光晃得人眼花缭乱,多年不回来的玛利亚一时间晕头转向。光头男孩儿凑到玛利亚耳边大叫道:“老太婆,教皇现在就在圣殿里,你应该知道进去得买票吧?”
玛利亚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卷钞票塞进他的手心:“门票钱我来出,多出来的算我答谢你们几个给我带路。”
光头男孩兴奋地数着钱,其余几个男孩儿用贪婪的目光注视着他,其中一个忍不住要上手抢夺,光头男孩儿勃然大怒,几个男孩儿一边喊叫一边相互推搡起来,场面一触即发。玛利亚着急地喊道:“这里可不是打架的地方,我还没有见到教皇呢,如果你们敢失信于我,我就去教皇面前申诉!”
混战的男孩子们听到教皇的名字终于罢手了,光头男孩儿已经把一个小个子男孩儿压在身下,另外两个男孩儿撕扯着他的衣服,这里来往的人很多,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他们,现在闹事显然不明智。他们不甘心地瞪了彼此一眼终于都松了手,光头男孩儿用力往地上吐了口吐沫恶狠狠地说道:“生意结束才能分钱,这是一开始就定好的规矩,谁再敢抢我就剁了他的手!”
光头男孩儿转身去买票了,剩下几个男孩儿骂骂咧咧地发着牢骚,玛利亚四处张望着。这里和她小时候比几乎没变样,只是入口处那道高耸的拱门比她印象中高多了,那道拱门的怪诞风格乍一看还以为是滤镜投影,但这是一道完全真实的拱门。这道门并非砖石建成的,而是各种各样的日用品被某种细菌粘在一起所形成,塑料芭比娃娃、半导体收音机、画着牡丹的鼻烟壶以及各种能想到的东西,这道门就像是“圣地”的圣物,不断有人把自己捡到的烂玩意儿加进去,这使得这道门像某种生物一样不停生长,人们从这道门下面进进出出,两个女孩儿站在拱门旁忘我地吻着彼此。这里面就是地下“圣殿”,“圣地”最大的表演场所,常驻此地的表演团体叫做圣地唱诗班,就像天使之城的皇家芭蕾舞团,成员是清一色的年轻漂亮男孩儿,他们受追捧的程度不输皇家芭蕾舞团,但他们可不表演高雅的芭蕾舞剧,这里只上演大尺度的艳舞和咆哮的金属乐。唱诗班里那些贫穷的男孩儿可没法儿跟高贵富有的贺兰先生相比,其中大部分人最后都会因混乱堕落的生活英年早逝。但男人实在太少了,皇家芭蕾舞团的表演又一票难求,天使之城不少人私下里便成了唱诗班的粉丝,到此观看表演也是“圣地”颇受欢迎的旅游项目,本地人也喜欢到这里找乐子。玛利亚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看演出,这都是托了让的福,让从小就在这里兜售卷烟和零食,认识不少人,进出从不用买票,他不仅把玛利亚带进去免费看演出,甚至带她去过后台,不过胆小的她从不敢跟那些漂亮的男孩儿说话。历历往事浮上心头,玛利亚嘴角浮起了苦涩又甜蜜的笑容。
“老太婆,票买到了。”
光头男孩儿已经买到了票,玛利亚回过神接了过来:“谢谢。”
现在正是上一轮表演结束后的休息时间,迷离的灯光下巨大的舞池里一片混乱,有人在吸烟喝酒,有人高喊,有人痛哭,有人大笑,有人抱在一起热吻,还有人躺在地上不知在干什么,不过这里虽然混乱却没人闹事,保安处理起闹事的人手段相当凶残,所以一般没人敢在这里找麻烦。高耸的墙壁上悬挂着碎镜片一样不规则的屏幕,影像DJ在上面播放着乱七八糟的视频剪辑,玛利亚一眼在一块屏幕上发现了她最喜欢的金发罗密欧,旁边是一部(你猜是啥?)。她抱紧了怀里的菲比,小心翼翼地跨过躺在地上的人,带她来的那伙男孩儿已经撇下她自己找乐子去了,玛利亚正犹豫着不知该去哪里,舞台上突然灯光大亮,下一轮表演要开始了,观众潮水般向舞台挤过去,玛利亚身不由己地被别人推搡到了最前面。菲比在她怀里不安地动着,她猜他肯定被吓醒了,但这里太吵了,她听不到他的哭声,只能隔着外套轻轻拍打他。
舞台上唱诗班的男孩儿已经摆好了造型,他们头上戴着毛绒绒的兔子耳朵,脚登鲜红的高跟鞋,舞台上方悬浮着一尊羊头人身怪物的巨型立体影像,那是圣地的守护神羊头神巴风特。电子乐器的轰鸣声响起,男孩们随着音乐大胆地扭动摇摆着,舞台中央的升降台缓缓升起,一个身材高大的老男人出现了,他宽阔的肩膀上披着一条拖在地板上的猩红色丝绒斗篷,花白的浓密卷发披散在肩膀上,头上戴着一顶镶嵌着宝石和珍珠的夸张王冠。他粗糙魁梧的外表和身旁那些漂亮男孩儿截然不同,观众看见他却像疯了一样尖叫起来,甚至有人晕了过去。玛利亚立刻认出来,这就是她要找的人——教皇。他应该已经超过一百岁了,但依旧像玛利亚记忆中一样高大强壮,这在“圣地”这种医疗资源匮乏的地方简直是奇迹。教皇是“圣地”最长寿的人,也是势力最大的帮派首领,“圣地”的大部分秩序都在靠他维持,圣殿的经营权也属于他,他在此地的威望堪比天使之城的祭司王麦基洗德。他像一只蜘蛛一样藏身在“圣地”错综复杂的巢穴深处,鲜有人能直接接触到他,但他喜欢不时在圣殿的舞台上现身,能在这里见到教皇可是一件相当激动人心的事情。
教皇对观众露齿一笑,灯光下满嘴金牙闪闪发光,皱纹遍布的脸像野兽一样凶残又狡猾。他和着音乐演唱起来,沙哑的烟嗓嘶吼起来别有一番魅力,那些几乎赤身裸体的年轻男孩儿在他周围跳着舞,他们双唇紧闭,没人敢在教皇面前唱歌,教皇的演唱彰显了他在此地的权力。天使之城禁止一切带有色情和暴力暗示的东西,金属摇滚乐也在此列,只有在这里才能听到这充满破坏力的音乐,听众对教皇的迷恋不亚于对年轻貌美的唱诗班,他高亢的歌声在圣殿内回荡着:
跟我走吧,
跟我走吧,
去寻找不老的青春,去寻找不死的爱情,
跟我走吧,
跟我走吧,
为了婴儿的微笑,为了不灭的明天,
别怕受到伤害,
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让我为你疯狂,
我愿为你灭亡,
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教皇仰起头像头野兽一样发出一声长啸,他喉咙里的声卡只是放大了他的声音,这一声嚎叫完全来自他的胸腔,一曲终了观众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不少人激动地热泪盈眶,教皇闭着眼睛沉浸在音乐的余韵里,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但那陶醉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他侧耳细听,仿佛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突然他大声咆哮起来:“安静!全都给我安静!”
教皇的愤怒如一块巨石投入了狂欢的人潮,陷入癫狂的观众一下子还无法平静下来,因为不明就里场面更加混乱,但圣殿的保安马上开始配合教皇呵斥众人,舞台上伴舞的男孩儿也帮忙维持秩序,现场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听到了教皇正在寻找的声音:一个婴儿的哭泣声。
很快人们发现了声音的来源,现场的影像DJ立刻在所有屏幕上打出了玛利亚的脸,她身边的人不自觉地向后退去,玛利亚解开外套把哭个不停的菲比抱了出来,她镇定地轻轻摇晃安慰着他,也许是因为可怕的噪音停了下来,菲比哭声渐息,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呢喃。
教皇走到舞台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站在他脚下的玛利亚:“女人,你是谁?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你看上去像是个游客,听着,圣地虽然野蛮,但在这里人人必须发自内心地爱护孩子,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是绝不能进圣殿的,更别提把一个婴儿带进来了,你坏了这里的规矩。虽然游客可以得到赦免,但你犯了大忌讳。”
玛利亚毫不畏惧地抬起头看着他:“我六岁开始就是圣殿的常客,十二岁在这里学会了抽烟,这是我为数不多保留了一辈子的恶习,你的规矩也不是时时管用。”
玛利亚的大胆发出了人群的低声惊呼,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在这面子大过天的地方居然有人敢挑衅教皇的权威。勃然大怒的教皇从高高的舞台上像头老虎一样一跃而下,他靴子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让他稳稳地落在地上并发出了一声巨响,他的气势吓得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他走到玛利亚面前用沙哑的嗓音威胁道:“女人,你到底是谁?在这里找麻烦对你有什么好处?”
玛利亚在他面前单膝跪下谦卑地说道:“教皇陛下,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我们是老熟人了,只是你认不出我了,我在这里长大,我叫玛利亚,是金花的女儿。”
教皇眯起眼睛略一思量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原来是玛利亚啊,抛弃母亲的玛利亚,出卖朋友的玛利亚,离开家乡成了天使之城荣耀市民的玛利亚,嫁给了权天使马上就要升入永生天使序列的玛利亚,了不起的圣玛利亚啊。母亲临死前都拒绝来看她最后一眼的玛利亚,害死了朋友腹中胎儿的玛利亚,生于此长于此又看不起我们的玛利亚,你这个叛徒!”
随着最后一声暴喝现场所有人的情绪都被点燃了,激愤的众人渐渐涌了过来,菲比又害怕地大哭起来,玛利亚温柔地哄着他,激动的人群因为这个孩子的声音再度安静了下来,包围圈也不再继续缩小,靠拢过来的人群如涟漪般又向外散开了些。
等到菲比安静下来玛利亚站起来看着教皇的眼睛:“陛下,你对我的指控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有些事我做了,有些事我没做,这么多年过去我不想再解释,这次我回来是为了见我的朋友一面。”
“伊莎贝拉恐怕不认为你是她的朋友。”教皇冷冷地说道。
“那让我们见一面,我要听她亲口告诉我。”
“玛利亚,你的母亲和朋友都向我控告你,我答应过她们要主持公道,我也早就警告过你,如果你再回来我绝不会饶了你,但你今天带着个孩子来,我不能直接对你动手,可放过你又会损失我的信用。我看不如由控告你的债主来决定你的命运,你的母亲已经死了,那你的命就是伊莎贝拉的,如果她愿意见你,我就暂且放过你一马,如果她拒绝见你,我很抱歉你今天就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你怀里的孩子将成为圣地的人,我会找人代你抚养他。”
“很公道,”玛利亚说道,“那劳驾你给伊莎贝拉传个话吧。”
教皇一挥手:“跟我来吧。”
玛利亚跟着他来到了安静的后台,教皇的手下去通报了,他们就在这里等着回音。睡了一路的菲比完全醒了过来,挥着小手咿咿呀呀叫着,玛利亚把他抱起来逗弄着他。
“这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一直盯着他们看的教皇突然问道。
“男孩儿。”玛利亚说道,她顿了一下接着问道,“她还好吗?”
教皇立刻明白她在问谁:“她一直没从当年失去那个孩子的阴影里走出来,不过伊莎贝拉是个坚强的女人,她从不将自己的痛苦表露出来。”
玛利亚叹了口气:“那件事真的跟我没关系,我承认我当年做了很多错事,也确实嫉妒过她,但后来我是真心想跟她和解,所以我才辛苦攒钱买了那些营养品,我们重归于好,甚至计划一起抚养那个孩子。我陪她一起去诊所照过B超,那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成型了,是个非常健康的孩子,我还看到那个孩子在动,但是几天以后孩子突然就没了,我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孩子会这么就没了,伊莎贝拉觉得是我给她吃的那些营养品导致的,但那不过是些高蛋白的补品,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导致胎儿畸形流产。”
“当年她向我控告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
“跟她遭受的痛苦相比,我觉得我没资格为自己辩护,她已经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如果恨我能让她好受一点儿,我无话可说,但真的跟我没关系,我没有故意害她的孩子。”
“你还算有良心,当年就是因为你的这种态度,我才决定放你一马,不然你没命活到现在。”
“即便那不是我做的?”
“对,我见伊莎贝拉第一面起就决定为她做任何事,主持正义远不及让她高兴重要,现在你的命依旧在她手里,只要她点头,我立刻就杀了你。”
“这些年你待她好吗?”
“她不是我的女人,我只是她的保护人,我们不过是一对生意伙伴罢了,既然我明知她忘不了那个男人,何必拿已经知道答案的事情去为难她,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
玛利亚伤感地说道:“请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对了,”教皇说道,“你手里的孩子是哪儿来的?你把他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玛利亚抱紧了菲比:“这就是我的孩子,至于我为什么带他来,我只会告诉伊莎贝拉。”
“不管你愿不愿意说,我想知道的事情迟早会知道。还有,你确定那是个男孩儿?”
玛利亚不解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教皇仔细审视了她一番后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什么,随便说说。”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玛利亚却不断琢磨着他刚才的话,她又想起了菲比肚子上那个奇怪的缝隙,那真的只是个普通的胎记吗?对菲比性别的困惑又回来了,但她想不明白教皇怎么会问到这种问题,难道菲比真是因为残疾才被丢掉的?天真的菲比并不知道玛利亚的心思,只是不断无忧无虑地笑着,他扑朔迷离的来历让玛利亚对这个可爱的孩子更加怜惜,她在心中暗暗发誓要尽一切努力保护他。
这时一名教皇的手下从外面进来了,他走到教皇身边,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玛利亚猜是伊莎贝拉回话了,她的心紧张地狂跳起来。手下汇报完毕,教皇严肃地说道:“玛利亚,你的命又保住了,伊莎贝拉决定见你。”
听到这个消息玛利亚几乎喜极而泣,她扑到教皇脚下激动地吻着他丝绒披风的边缘:“谢谢你,陛下,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