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父亲,最后的记忆就是常洛市的死刑场了。
说来讽刺,我小时候就一直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有机会出省,好不容易盼来了,却是我这辈子不愿见光的伤疤。
我的父亲这辈子谈了很多个女朋友,应该都没有最后一个让他印象深刻吧。
这个女人把我父亲拉进了贩毒集团,把他带进了死亡,也把我们整个家庭毁了尽。
那一年,十岁的我没了爸爸,爷爷奶奶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一开始我还在上课,然后我爷爷来了学校,和老师交代了几句就把我带回家了,请了很长时间的假。
我不知道怎么了,回家就发现奶奶眼睛红了,再后来就和爷爷坐上了客车。一辆车二三十个人,开了就上十个小时都不带停,分为上下铺,有人抽烟,熏得我咳嗽;也有人吃散发着浓烈香味的零食,把我馋得直咽口水。
因为是第一次出远门,那时的我很兴奋,很多幼稚的问题问个没完,脾气暴躁的爷爷难得耐心回答我。
在此过程中,我得知我的爷爷和我老师居然是小学同学,这种感觉就像是中了彩票,直道缘分妙不可言。
可如今想起来,只有揪心的痛。
我爷爷当着昔日同学的面,以自己儿子要被执行死刑的理由,给自己的孙女请假。
这种难堪与酸楚,不是文字表达出来的吧。
这位老师作为老班带了我们这个班五年,可十多年后,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便是他用我父亲的死,当成饭后谈资讲给余希敏听。
“介里爸爸郝呛鼻苏硌。”(她爸爸被枪毙死的)
具体细节已经记不大清了,但这句话带给我的打击还是挺大的,我没想到我一向敬重的老师会以如此轻快地口气,揭别人的伤疤。
但我爷爷豁出面子把我带来常洛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我还是没有见到我父亲最后一面。
车上依次下来一个个带了黑头套的男人,手脚都被铐住了,每个人都低垂着头,被两个警察押着带进一栋大建筑。
两侧的家属们很激动,哭喊着要冲上去,都被成排的警察强硬地拦住,她们女性偏多,还有很多人手里抱着孩子。
可能是受母亲的情绪影响,我听到了小孩们的哭声,此起彼伏。
我的心里也很乱,眼泪欲掉未掉。身上穿着的是姑姑们给我买的新裙子,粉嫩嫩的,胸口中央是用仿制的珍珠勾勒出来的小熊图案,镶嵌了几颗装饰星钻,粉色纱裙的裙尾垂至膝盖。不过我是在村庄疯玩长大的,小时候的皮肤都被晒得偏黑,看上去不像公主,而是偷穿公主裙的佣人孩子。
“哈硌实嗯里爸爸。”(那个是你爸爸)
姑姑手指着一个方向,可黑头套罩得太严实,队伍被警察催促前行,人影叠着人影,我什么也看不清楚。
那时的我,已经记不得父亲的模样了。
犯人们被押送到了楼里,分配到了独立房间,然后准许家属看他们最后一面。
“小孩不能进!会严重影响犯人的情绪!”
一条红条横拉开,小孩们被留在了外面,界限分明。
很多带着孩子的妇女不淡定了,她们面容憔悴,头发枯燥凌乱,手里抱着小孩气势汹汹地拽起横条要冲进去。
有了领头羊后面的也跟着要去扰乱秩序。
姑姑拉着我也要偷偷溜进去。
可当看到闯进去的女人孩子都被拎了出来,以及警察冷硬发声,再乱来,全以违法处置!
这话一出,没人敢乱来了。
只剩低低的啜泣声。
我没能进去,小手失落难过地绞着裙子。
跟着小姑父去了对面的顶楼。
“硌里抗嘚道,哈辣,嗯里爸爸,嗯里公公,姑姑里。”(这里看得到,那里,你爸爸,你爷爷,姑姑们)
小姑父指着其中一个窗户。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距离太远,只看得到晃动的人影,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
后来才渐渐想明白,也许我小姑父自己都没看到,他只是想唬我的。
毕竟以我小姑父的性子,确实做得来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