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外,傍晚的夏日没能褪去炎热,空中没有一片云残留,没有一点风掠过,所有的树木都无精打采地、懒洋洋地散在那里。六月的盛夏,把人的心也烧的急躁。
晚婉来回跺着脚,她跺脚跺了半小时了。母亲跟她约定好,说了今晚来接她,她现在其实可以打一个电话回去询问母亲为何还没有来,但她没有,她就是不想打。
回家的路并不远,晚婉固执的就站在这里,她在跟自己赌气。
来来往往行驶了不少车辆,她家是辆白色的,每一辆白色的她都要仔细审查一番车牌,有时想她们若是买的一辆红色的稀有色就好了,至少不用每次满含热情地数车牌,又一次次失望而归,她从小到大,都逐渐习惯这个过程了。
德佛噙着眼泪从校门口走过,瞧见晚婉东张西望,他动了动自己含满泪水的眼睛,想着要是被晚婉看见自己这番模样,那他这个少爷定要被笑大半年,打算从旁边的白色车辆绕过。
“你在这干嘛呀?”晚婉的声音传来,她正搜寻着又一辆停靠的白色车,却突然瞧见德佛正捂住眼睛,踩着小碎步从这溜过去。
德佛听了拔腿就跑,头都不敢回。
晚婉一见德佛这般狼狈样,直觉猜到他多半哭了,这么多年青梅竹马,俗话说屁股一撅就知道拉的什么屎,这捂脸肯定是不想让她看到眼泪,晚婉实在放心不下德佛,想着自家车连个影子也没见着,干脆跑着跟着德佛。
“德佛,德佛!你慢点!”晚婉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德佛如一只猴子般窜了出去。
“晚婉,你不用再追了,我一个人想静一下。”德佛声音呜咽,颤抖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他要真跑起来以他的大长腿自然能轻易甩掉晚婉,但他不不能放心晚婉要是这般死命追出了事,只能放缓步调。
晚婉不依不挠,撒开腿跑着,不一会儿汗布满额头。她有些韧性在身上的,譬如刚刚等了半个钟头,在长沙六月份的闷热炎夏,一声不吭,一声不响,就站在那里,想让她父母好好为她心疼,而不是眼睛只盯着她弟弟,全家只盯着弟弟的喜怒哀乐。人的生理达到极限就容易思绪乱飞,把潜在的意识想出来,她突然释怀了母亲的又一次失约,
“德佛……别,别,跑了,有什么……你跟我,你跟我说说,不就是哭了吗,本小姐,又,又……不笑你!”晚婉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这话都断断续续在空中飘。
“晚婉,你回去吧!我真没事。”德佛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但还算能控制住正常,但跑步明显从步调上来说都已经越来越缓,显然他此时放弃再要奔跑了,如果现在晚婉追上去,那定是乖乖让她束手就擒,但就在此时,晚婉手机响了。
手机铃声像是一声卡,晚婉停了下来,停下来后,晚婉再想起步就显得困难,双腿灌了铅一般。她估计是爸妈电话打来了,晚婉气喘吁吁,脸上汗涔涔,掏出了手机,果然如她预测。
德佛瞧见后面停了下来,心想晚婉多半放弃了,一溜烟地跑了。
“妈,怎么了?”晚婉现在觉得身体的力气都被抽走,人力气抽走就容易大脑跟不上嘴,话语里逻辑也不清,至少这个问题显得太不合事宜。
“你说怎么了?你是不是全忘了,我说今天来接你的呀,你这小孩,脑子里装什么呀,记性这么差。”电话这头的声音正是晚婉的妈张丽芬女士。
“妈,我等过你了,我们约定的不是半个小时前,半个小时您不没来妈,没来我就走了。”
“那你不跟我打个电话说你走了,我也不用再过来了呀,你别找借口,你走了难道这么大个人还不会打电话跟我说一声,你是不是自己根本就忘了,现在找个我迟到的理由搪塞过去。”作为多年的会计师,张丽芬是斤斤计较的,这一点也体现在她工作上。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晚婉的委屈一股脑涌上心头,明明她在等人,现在成她不是。
“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这么冲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你是不是因为考研专业的事还在生妈妈的气,妈妈都已经跟你说了好几遍了,你不能去害怕数学,数学就是这个纸老虎,你就因为经济学要考一个数学就选择放弃掉前途,划不来真的。”
……嘟,嘟……等待的是电话的忙音,晚婉挂掉了电话,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六
成桂这边一回到家,就是往沙发上一瘫,二郎腿翘起来,正襟危坐。
老邢见这架势,知道今天的晚饭是没有着落,他也不会下厨,掏出手机准备点外卖。
“点什么外卖呀,心真大,我的孩子成白眼狼,你的孩子被我孩子打成青眼狼,也亏你现在还想吃饭,孩子一个都没接着。”
“人也不是铁打的,要不这样,我给孩子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回家吃饭还是回学校吃饭?”
“饿不死他们的,现在有生活费了,翅膀一个个就赢了,我累死累活赚钱,他拿着我的钱拼命逍遥,我不要说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我就是初中时,就已经帮爸妈干农活了,高中就自己赚钱不要父母养了,他倒好,大学毕业了拿着钱还这不干那不干了。”
老邢拿过两瓶冰镇饮料,笑道:“时代不一样了呀,我们那时候,是穷,他们从小生活就好,怎么可能有这个吃苦意识,我们拼命赚钱不也就是为了他们以后可以不像我们小时候过得那般艰难吗?”
“好了好了,大道理谁不会,关键是现在怎么办,你的孩子不用担心,成绩优异,我孩子呢,他又不考研,工作工作我现在也不放心,就他现在这个状态,就担心会滥用应届生这个身份,随便找个工作将就,真的要放弃考研吗?”
“我再提醒我们不要你儿子我儿子……”
“好好好,咱们两个儿子,现在是一山不容二虎,我也不自私,邢墨,他成绩好,就要他在暑假集训营好好学习,德佛你也见他说的了,有他在就没我在的,干脆就别学了,我就是不明白,德佛脾气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子,他以前调皮,捣蛋,但人品一直没问题,打过架那也是为同学出头,现在怎么成社会混混一个样了!”
“你也觉得德佛很反常是吗,虽然我做他爸爸没有多久,但我也觉得德佛不像是这样的人,一切都太刻意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这事另有隐情?”成桂往沙发后备一堂,思索着什么,良久,起了身,包也懒得拿,直接到老邢道:“我们去趟医务室。”
——
考研集训营地理位置偏,旁边还有一座大山,德佛不知道跑那里,就随手跑到了山中的一个亭子,他在等人,刚刚邢墨电话打来,说他们要见一面。
这座山不高,歪歪曲曲的石板路很适合早晨时候晨跑,旁边堆砌的石头与野花杂乱没有章法,大自然留下的鬼斧神工,这座红色亭子就隐藏在丛林中。
“你干嘛来这么偏的地方,找了好久。”
顺着声音望去,德佛抬起头,是邢墨。
德佛此时早已经借着泉水洗了把脸,将眼上的泪痕抹去,他可不想在这个大他才两个月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面前哭。
“我这瞎逛呢,瞎跑跑着跑着就来这了,反正也啥人,清静,适合本小爷的性子,安静,润心。”
说安静时,德佛也不害臊。
“对了,你找我什么事情?”德佛这才想起是邢墨打电话找他,害他本来哭了一半正哭到高潮,只能用冷泉水浇了个全身,当然他若有张镜子,定能发现他现在眼睛肿胀,谁都瞒不过去,不过邢墨好心没有揭穿。
“啊,没什么事。”邢墨打电话来其实是担心德佛会出什么事,情急打了个电话见面,可他却又不好讲,本不善言辞的他连借口都编不出来。
“没什么事?你逗我呢!我看上去很好逗吗?”德佛一看自己强忍的眼泪现在就像一个笑话,不禁急了起来,“还有啊,你今天的演技真的是糟糕透了,比面瘫还面瘫,你怎么表现的那么平静,那么云淡风轻,连点起伏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打的我呢。你应该见到我妈,当场就哇的一声哭出来,然后说呜呜我打不过我德佛,他直接一个上勾拳,又一个下勾拳……”
“看来你没什么事。”邢墨摇了摇头,这德佛完全像个未成年的皮猴,掉头就往山下走去。
德佛见邢墨头也不回就走,忙追上,坏笑道:“你果然担心你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出什么事,特意来看我。”
邢墨叹口气:“是的,担心你脑子不太够用,一不小心没转动寻了短见。”
德佛听了作势要伸手勾肩,但突然想眼前这个人前不久才被他定义为头号敌人,平白无故多个兄弟,谁先低头谁以后可能就要永远被压一头,那以后等父母老了这些赡养,照顾老人的小事可就全都被压一头,于是德佛又收回了手:“瞎说什么呢,我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子,想出了这么一个万全的完美计划,你都来不及感激我,现在还讽刺我,你真是狗咬吕洞宾。”
七
邢墨白了一眼:“我看未必完美,至少我头上这三个画上去的纱布伤就有些假。”
“假?你没看我妈那心疼样?都快把我开除亲生儿子行列,就差把你当儿子了,这个伤绝对可以既让我逃离考研的魔爪,又可以让你气到你爸并且从此摆脱我。”
“那是你妈跟你一样神经大条,我看他们未必不起疑心。”
“不是不是,怎么就到我妈了,你还记得前些时候我们爸妈说的,我妈就是你妈,你爸就是我爸,虽然我跟你一样都深刻表示反对,但是咱们至少得在他们面前装一个兄弟情深,不然……”
“你在办公室里说的那些是真的吗?”想了很久,邢墨还是开口问了,倒也可以不问,但这山间的风吹得挺舒服,心里的话顺着夏风偷跑。
“办公室的话?”德佛倒是忘了个大概,他不跟邢墨心思那般缜密,他那时只是情绪激动,真话气话掺和着说,反正他跟他妈吵架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两人都爱说气话,说完两人都忘了,“你指什么?”
“什么兄弟什么?”
“啊?”德佛隐隐约约好像是想起些,“反正咱们两个本来也就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又不是小孩子,突然多个兄弟是有些受不了,毕竟各有各妈,我还有个你爸,又不缺什么亲情,我提前说了,咱们只是合作关系,根本不是什么……”
“走吧,你不用担心我会跟你成为兄弟,我们管好自己的事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行了。”邢墨没等德佛说完就打断了,山间总算有玩疯了,晚风吹过邢墨的脸庞,带起了短发,遮住了他那双忧伤的眼,没人明白他的心情,甚至他自己。
他跟德佛是不一样的,德佛的母亲如果说是属于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唠叨但有沉甸甸的爱的母亲,那他与母亲就是剩下百分一的行列,不要说争吵,见面的机会都难。
集训营的医务室晚上本应下班,但这几天陆续有试听般就有学生选择上晚自习习惯集训营生活,领导要他们做做样子,这些天也一直到晚上再下班,给家长学生留给好印象,但由于太久没人来,刘医生已经在电脑桌前打了好几把游戏。
伴随着一声“triple kill”,成桂与老邢来了。
“家长您好,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刘医生白天兢兢业业守在无人的医务室,半天不来一个人,好不容易挑了一个晚上的时候放松一下,没想到晚上倒是直接有家长来了,这该不会是来特意考察的吧,要是被投诉,定吃不了兜着走。
“医生您好啊,我就想请问今天有没有处理过孩子打架的事?”成桂见天色晚了,直接开门见山。
“打架?我没听说过。”
“就是说有没有处理过伤口,有没有包扎过?”
“伤口?”刘医生把本子上登记名单拿了出来:“家长你好,我们所有的拿药都会登记在这个本子上,家长你们可以过目一下。”
“哦好的,谢谢啊。”成桂道谢过后,拿起本子扫过上面名字。
“真没有哎。”老邢摸了摸胡须,“成桂,你看下这个。”
“纱布?”成桂看着名字,登记的名单上名字赫然叫——德钱,成桂一下没反应过来:“德钱是谁?”
医生一听问是谁来劲了“德钱,哈哈你们也觉得这个名字有意思吧,今天上午来了一个男孩,买了医用纱布,我当时还想这个名字啊,怎么这么直白,他家里人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角色,真想见一见……”
“谢谢啊,医生,我们就是。”成桂啪地一下合上名单,拉过老邢就走,剩下刘医生一边诚惶诚恐一边打算拍自己两巴掌。
成桂一边走嘴巴一边念:“这小兔崽子,给我设套呢,差点就上当了。”
“慢走啊慢走啊。”刘医生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心想年轻人啊就是会作,他比年轻人更会作。
“瞧你这个急脾气,来得真快。”老邢望着成桂踩着蹬蹬响的高跟鞋,不由感慨,“你看,他打架了你也生气,他现在不打架,你还是生气,你怎么兜兜转转都是生气,气坏身子可不好。”
“邢建军,这不是打不打架的事,现在是撒不撒谎的事,他今天这个谎都敢撒,那下一个谎话呢,是不是直接来骗我的养老钱了,根不正啊根不正,他以后要成为一个混混你说我怎么……”成桂上了车,气还没消。
八
“成桂,你这怎么又要哭上了,你想想,往大了说,撒个谎,往上走,那也就是小偷,打个架,往上走那就是杀人,这么一想嘿嘿……”老邢自己把自己都说笑了,他伸手抹去了成桂的眼泪,“你现在就是为孩子想的太多了。”
成桂抬起头,“老邢,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担心,他真的,真的会像他父亲一样,就我前夫,成了一身痞气,又不上进的社会废人……我真的害怕,但我越是害怕,我就觉得德佛身上越有这样的基因,我经常半夜做梦都梦到……”
“成桂,你就是太以自我为中心”老邢温柔地敲了敲成桂的头:“我说个实话,作为一个你的现任丈夫来评判你的前夫,够客观啊,你前夫其实也没你说的那么差,只是你们不合适,他求安稳享乐,你上进拼搏,当然我没说我们的德佛会像他那样,只是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想要的人生不是每个人都想要的。”
成桂靠在座位后椅上,仰头城市早已没有星星的夜晚:“你开车吧,我可能更年期真的来了。”
“瞎说什么呢。”老邢笑笑,“我们呀,就顺其自然,顺自己自然,顺孩子自然。”
成桂望向窗外,夜晚的道路少有的宁静,由于盛夏太过闷热,散步这个运动在夏季的长沙挺难见到。
猛地,成桂揉揉眼:“我看花了吗,老邢,前面那两个是不是我们儿子。”
就这样,两位正在无辜走路的儿子被扔上了车。
成桂故意装不知情:“怎么了,白天打架晚上合,这白天还一山不容二虎,晚上就肩膀搭肩膀了?挺行啊。”
德佛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们……恨死对方了,在……约架,你说是吧,邢墨。”
邢墨语塞,点了点头。
老邢摆了摆方向盘:“那你们约好哪天没有,我和你母亲打算好好观摩观摩,上一次没亲眼见到,我觉得邢墨比你高一大截,未必会输给你。”
“邢爸,这你不厚道啊,小孩打架大人凑什么热闹,我们自行解决。”
“就在这里打吧,择日不如撞日,我也想看看两个孩子谁更厉害。”
德佛见这攻势斗转,向来多话的他也免不了觉得他父母是不是吃错药了,刚又想继续编,旁边邢墨直接招了:“对的,我们是装的,打架都是编的,妆也是瞎画的。”
德佛听了,急道:“不是你是不是兄弟啊,哦不对,你是不是一个有原则的合伙人啊,这就招了啊,太不够意思了。”
邢墨耸耸肩:“你不会觉得他们没看出来吧。”
成桂扶额:“那你呢,要不要招了,还是负隅顽抗,我提前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好的我招,这件事我是主谋,我深感抱歉,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老师的栽培,对不起父母的养育,那我是否能得到一个宽恕我,不让我考研的机会,像我这种人,不能再让国家,让父母,为我出钱读书了。”
“免谈,换一个。”
德佛听了,声音提高了几十分贝:“妈,你怎么这么固执啊,我到底是做错什么了,你要这么逼我,考研也没有谁硬性规定,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那么轻松,你怎么就那么不可理喻,不是高考时说好的高考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大关吗,怎么出尔反尔啊!”
说着说着,德佛的声音又灌上了哭腔。
成桂这回倒是没有跟着喊起来,也许是一天真的身心疲惫了,已经不再有年轻时候的斗争力,转而平静地缓缓道:“德佛,我发现啊,做母亲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孩子也是我们的老师,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要我给你买的那个游戏机吗,我不给你买,你哭着,闹着要,我拗不过你,给你买了,你现在还记得那个游戏机吗?”
德佛没有说话。
成桂继续道:“德佛,我以前有时候望着那一堆生灰的游戏机想,孩子也是父母的老师,真的,我有时候必须心狠,孩子有时候的要求就真的只是单纯的不想对自己负责,不是什么愿望,也不是什么梦想,只是逃避。德佛,我讲认真的,你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培训班上了好吗,我不管你最后有没有考上研,有没有收获,但我真希望你尽力一回,为自己负一次责好不好。”
交涉失败,德佛撇了撇嘴,知道他孙猴子逃不出他母亲的五指山,半天扯了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