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职工办公室里,林康手持笤帚扫着地;冯闰分外卖力,将老师的小格子间擦得是一尘不染;揪扯衣领蒙着面的顾年高举着扫把去掸墙角的小蜘蛛网。班主任林老板悠悠然吸着烟,架着老花眼镜默读一份申请书——我请求免掉晚自习。署名是顾年,他阐明的理由是:“凡生活对我的设置,我都反抗。”
“我是不是警告过你,面对老师要说人话!”林老板说。
“我试试——晚自习有人开小差!环境特别的恶劣,很影响我的学习,万一我考不起重点大学,老师的奖金就没着落了!”
“你是学委,你行使职权批评他们哪。”
“我才不干!他们打死了我,我都不必参加高考了。”
“严格说来,他没有管理纪律的职权。”林康正儿八经说。
“这样好不好,我让林康打头整顿学风。”林老板提议。
“这是身为副班长的我职责所在,可我的耳朵没他那么金贵。”林康说,“学习环境是一整个集体的事情,我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标准确定集体耐受限度是高是低吧。假如他有洁癖的话,难不成我号召同学给他建无菌室,那倒不如让我有洁癖?”
“我真有点儿精神洁癖。”顾年乜斜着林康。“我对你过敏。”
“你们考虑考虑我!”冯闰将抹布投进水桶。“我不怕得罪人!”
“大人谈事情,你让小孩插什么嘴。”林康对顾年说。
“你申请免除晚自习,我让你说明理由,你说有人吵到你;我说帮你解决,你又不乐意。你自己说说,是不是你瞎胡闹?”林老板忙端开了电脑,生怕沾染到掸落的灰尘。“晚自习不是强制的,你们自己签的保证书。难不成是我求爷爷告奶奶逼你们读书?”
“谁让保证书是默认选项。”
“顶嘴是不是?我一巴掌给你拍墙里。”
“老师。”他停了手头的活计。
“你到底想说什么?有屁快放,别耽误我收工。”
“你手里的《督基山伯爵》!我的。”
“这明明是我从杜妍书桌里收缴的。你想说我老年痴呆?”
“我借她的!我以为她幡然醒悟,终于意识到该阅读文学名著,秉着陶冶她素养、拔高她品格的奉献精神特意准她借阅的。”
“你怎么不说是你想为小说找灵感,胁迫我送你的?”林康插话。
“这是我周期性合理要求!”顾年全然不会同他客气。“我深刻怀疑她是故意的,要不然怎么可能那么笨手笨脚被抓现行?怪不得她笑容那么做作,道歉毫无诚意……”
“你没完了?”林老板直感到头疼。“我问你,想要吗?”
“教规里有规定老师没收学生东西属于暂时代管,我才不着急。你早晚会还我,无非是看看你开什么条件咯。”
“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和聪明人沟通,我们来打开天窗说亮话。明天的考试,如果你的名次……有所提升!我随便你提要求!”
“年级排名?班里我是已经没有提升空间了。”
“林康,你不想揍他么。”冯闰说。
“目标:第三考场。”林老板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一言为定!”顾年一跃及地。“虽然我一向以第一为目标。”
“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你别成天想着一步登天、一口吃成球,我们从第三考场发起冲锋就挺好。你不是还有部《唐吉诃德》吗,我下次就收缴它,等你考到第二考场时还你。”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不当第一有什么意义?为这种事做计划简直浪费时间,难道别人会原地特步等着你按部就班超越他们?我的目标始终如一,这样我才能做到每一次都拼尽全力!”
“你总有自己的歪理邪说。”林老板说:“我们君子协定,我绝对没有答应说你可以不参加晚自习,你别给我动什么歪脑筋。”
顾年潦草地甩弄着扫把将一地的烟灰和蛛网扫开了去。一抬头,他无意间瞥见范又妮和陈欢从办公室门口一闪而过。她们手挽着手,径直向足球场的方向走去了。
林老板摞好了资料,拍了拍他的肩。“记得倒垃圾。”
顾年牵动起嘴角,皱巴着眉关答是。他堂而皇之地将《督基山伯爵》收进书包,说是提前收点利息,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到校门口汇合,齐齐奔赴电玩城。
电玩城距离学校约莫三站路,颇有八、九十年代迪斯科厅的味道,重金属音乐、跳舞机、娃娃机、街机应有尽有。水果机和捕鱼机的周遭流连着各色的小孩和大人,俨然是秘密的极乐之地。
很快,冯闰丧家犬般的叫骂惊动了苦心编辑着短信的顾年。
“我以为你输到第四局时就不会这样恼羞成怒了。”林康说。
“你是不是眼瞎?要不是我按钮坏掉,本该是我赢的!”
“哦,你是有将游戏胜绩写进大学申请材料里美化简历的打算?我按钮坏掉了,我控制杆不灵,不如说你肌萎缩侧索硬化好了。”
“厕、厕所樱花?我们学校厕所边种的是榕树啊。”
“你欺负颈部以上瘫痪者算什么本事?”顾年仗义执言。
“你上次给我让座时就是这么说,我没面瘫呐。”
“但你脑残哪!这样,你找远远姐玩玩投篮,好么(为避免被视为龙阳君,他极力邀请半路偶遇的祝远远参与他们的活动)?”顾年挑衅地对林康一笑,说道:“老规矩:不准哭。”
“你想什么时候哭我都允许的。”林康不为所动。
他们在电玩城消磨时光的唯一理由便是这款名为VirtualNBA的篮球竞技游戏。这款游戏集结了美国职业篮球联赛的二十九支队伍,参照球员真实数据进行的模拟球赛。听说女孩子很是青眼球场中心挥洒汗水的白衣少年。顾年深知白衣衫沁了汗有多难洗,又容易惹灰,他自认做不到赤膊登场,于是培养了这曲线救国的兴趣。
冷不防的,“你是不是喜欢祝远远?”林康问。
“我喜欢她?”顾年直感到莫名其妙。“你今天出门是吃错了什么药吗,怎会产生如此天马行空的幻觉?”
“有人告诉我说你假借功课之名行搭讪之实,成天逗弄祝远远,奈何人家贞洁烈女,不受蛊惑。我是禀着肃正风气的念头与你对质,以免你顶着流氓罪泥足深陷,是为你好,你听得出吧。”
“要不是这十足的魔幻现实主义,我差点以为是傲慢与偏见。”
“是有点牵强。凭你那要命的搭讪技巧,但凡智商正常的人一般会敬而远之,生怕你精神病发作才对。”
“我说你这么关注她,难不成是你对她有非分之想?”
“别说是她,我对这种事本身就不感兴趣。男女之情是很飘渺、很脆弱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你没法证明是真的。难道光因为你说我喜欢你,你就真的喜欢她吗?语言是谎话的生产厂家,有时骗人,有时夸大其词。假若夸大其词,你永远拿它没办法。有的人会这样,好像有人喜欢就是肯定了他的存在似的。我的追求和你们大不一样,我想要的是某种唯一的真实。”
“没问题。你有喜欢的人吗,借我喜欢一下。”
“是个可爱的男孩子,有兴趣吗。”
“我听说,80%的男生在遇到真命天子前,都误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女孩。唯有小部分人清楚知道自己喜欢男孩,你属于哪部分?”
“……今天踩狗屎了?”林康别开脑袋。“黄道忌日啊!”
“最后的灌篮足以让你见识到我的文武双全啦!”顾年边留名纪念边说:“我退一步,让你哭,好吗?”
“今年的份额用完咯。”林康说:“你写的什么?”
“没什么。”他费劲推搡着林康。“赶紧找他们去。”
林康估摸着又是“MINI”。不就是迷你库珀么?少年时代的男孩是相当浅薄的,他们的话题绕不开篮球、少女、游戏和汽车。
“因为我小脑平衡协调系统过分感敏的缘故,”他说,“运动产生的颠簸、摇摆和旋转等任何形式的加速运动,极易刺激到我的前庭神经而引发一系列的应激反应,包括恶心、冷汗、眩晕……”
冯闰是云里雾里。
“他有晕车的毛病。”林康解释道。
为迎合男子汉的标准,顾年勉为其难地承认自己挺中意少女座驾——迷你库珀。他的理由是劳斯莱斯或特斯拉读着拗口,谐音寓意不大妙,不如迷你库珀重音明确,像句骂人的顺口溜。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来到了公交站台。林康和冯闰谈论的尽是明天的考试。顾年偷偷摸摸挨近祝远远,忽悠她讲述陈欢和范又妮之间发生的琐事。挥别祝远远后,冯闰识相地横过了十字路口。
临近明华医院站时,顾年打了个暂停手势,中断了他们关于“交朋友要看利用价值”的探讨。顾年高举着手,他实在不想被抓咸猪手,团揉了揉裤兜里的小半张纸,扔进了公交站旁的垃圾桶。
“就这么算逑?”林康有点纳闷。“实在不像你的作风。”
“能让你猜着我的想法,岂不显得我十分平庸?”顾年拐进弯弯曲曲的小巷里,他不像林康那般会道声明天见或是其它道别专用语,只挥挥手,靠背影表达“我走啦”的意思。
推开门,“我回来了。”他边脱鞋边招呼着。
屋里响着阵哀婉的、机械的钢琴曲。母亲蜷缩在沙发里,红着眼啜泣着。轻抠了抠鼻头,顾年显出副冷眼神情。电视里播报的社会新闻永远在强行煽情!
这多半是男女身体构造差异决定的,他猜想,光是柴米油盐之类就足以博取老妈大把大把的眼泪花儿。假若是自己,非得是……男子汉是不哭的!除非被人兜头打青了鼻子。
关于母亲关注的情感栏目兜售的社会新闻,除了他,顾稔同样是直把剧中人辛酸史当笑料看。“生活真混蛋,幸好我可爱!”这是顾稔的口头禅,很有苦中作乐的味道。
不一会儿,“是老爸!”顾稔猛从沙发弹起身,越过茶几来到玄关开了门,想必他早听见了父亲在楼道里喊门的声音。
顾年盛了半碗饭递给母亲。父亲照例喝着冰镇啤酒,等他对夜间新闻里哪件家国大事评头论足一番后,顾稔接收到信号立马端来了父亲的饭碗——父亲已转到了地方新闻频道。
本是多么其乐融融的家庭常景,谁承想让母亲的一通电话给搅和了。“又是哪个讨债鬼?”父亲铁青着脸。
“是我爸,你老丈人。积点口德,少说阴阳话。”母亲说。
“装穷借钱是吧?明明白白告诉他,门都没有!”
“我们唠唠家常,是碍着你混吃等死?”
“你家几口子哪次不谈借钱的事?”
“从你家银行里取钱啦?瞎担什么心,吃你的萝卜。”
“你很有钱吗?你的钱不是家里的钱?”
“准你给你老不死的妈打钱,我这样做就该挨批斗?”
“她是我妈!她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弟姐妹拉扯……”父亲愤然摔掉了铁筷,打着赤膊,活像要找谁干架似的。
顾稔的泪花在滴溜溜打转。顾年拍了拍他的脑袋,扒净饭碗后径自回到了房间。门啪的一声,关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