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高考是扇门,路就在门后头。
大多数人对此是深信不疑。人们甚至直接将这崇高的信仰编成了密码和暗号,然后忽悠自己的后辈血亲重新解码这一连串毫无关联的数字集合,好让他们误以为这一切理想皆出自本心。
“努力!奋斗!”这就是大人们的工作,他们摇旗呐喊,以及当你想打退堂鼓时赏一巴掌,要么是给你一鸡毛掸子。你别以为我在危言耸听,胡萝卜加大棒理论的真理性不就是通过这种无穷尽也的实践证实的?话说,胡萝卜加大棒原是驱使驴子的训练法,这说明我们绝大多数人曾是只驴子,或者有被当作驴子对待的经历。
驴子不用读书啊!顾年向来很有叛逆情绪,却由于食物和床铺的限制而始终保持沉默。老话说,“精满则自溢”,就是说当你压抑的倾诉欲望满积后,必会通过某种方式向外界表达。而他的叛逆确实比常人来得晚些。以下是事故发生的详细经过:
那是星期四的夜晚。高二五班教室里的学生满打满算尚未半数,倒不乏朱念一等玩牌的,以及围观群众,比如祝远远,兴许是抹口水在别人面门贴条的荒诞感吸引了他们吧。
“成天瞎吵吵,烦死个人!”终于有人抗议了。
“她怎么不夺门而出?”顾年略带狐疑地望着气鼓鼓的张可欣。
“人家又没做错什么。”林康头也不抬地说。
“那样比较潇洒、帅气啊,戏剧效果够味,不是吗?她如果就这样不了了之,我肯定得嘘她。”
“整条街数你名堂多。你倒该关心关心打牌的同学,以我多年的经验,口水可不干净,就算不是细菌感染,这脸也准要发臭。”
“安静点!有人在学习。”冯闰淡定地别好了耳机。
教室里刮起了一阵嘘声。顾年并未因为有人响应自己而高兴,他们显然是以某种超出他理解的意义在唱反调。这让他感到格格不入。他的遐思不得以中断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是祝远远?迟疑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向她。他的好奇心正在捣乱,毕竟他俩打从搭讪失败以来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啊。
“听说”祝远远说,“你是为了泡妞来读的理科?”
这惊世骇俗的疑问害顾年腿肚子一软,险些跌进了朱念一怀里。
“你们几个!给我出来!”校长的身影冷不防地惊现教室门口,他一通指指点点。“张望什么呢?滚出来!”
真是倒霉。顾年涨红了脸。他耷拉着脑袋,戚戚然盘算着这无妄之灾将给自己招致的恶果。警告?记过?他手心已经冒汗了。
“你们是哑巴吗?”校长说,“要不然嘴巴天生比别人多一张、比别人长一米?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你们一整个白天说不尽兴,要留到晚自习当宵夜!别人认真学习,你们笑那么起劲,显自己笑得好看、声音好听?敢不敢告诉我你们的名字,我明天给你们全校发一通告?我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顾年羞愧难当,其他人却异口同声地通报了自己姓甚名谁,俨然是少先队员宣誓情景的重现,含含糊糊的。
“哦,混淆视听?瞒天过海?是老手啊。你们要么就自己坦白,我反正有一整晚的时间来耗。”校长又说。
一会儿后,“吴俊彦。”有个奶油小生说。
“刚刚是谁引颈就戮、慷慨赴义的,原来不全是贞洁烈男啊。”校长的视线移转开去。“你呢,嫌名字难听啊?”
“报告校长,我是高二……”满脸青春痘的男生猛抬起了头。
“臭小子鬼鬼祟祟的,找死呢?”校长唾沫星子飞溅,惹得顾年连连闪躲,生怕自己细菌感染。“敢当我的面耍花样?”
“报告,我叫朱念一!”那人说,“念念不忘的念,一见钟情的一!小名是一一,领导您喊我念一就好,显得亲切。”
“嘴皮子带发条了?看来你就是始作俑者、带头大哥咯。我特别欣赏你这种敢嚣张造反的,你给我出列。”
“报告领导!‘嚣张’是这哥们儿的绰号。”朱念一碰了碰同伴的胳膊肘,他的尊容似乎印证了林康的论断。
“我问你,你偷偷摸摸搞什么动作,对我有意见?”
“不敢!我就是有点痒、有虫子。”
“哪儿痒?你是嘴痒吧,我赏你一嘴巴子好不好?当我拿你们没法子是不是?学校是让你们闲扯淡的地方?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自觉?好好的晚自习你们不抓紧时间学习,是觉得自己的成绩很好吗?是全班第一?是年级第一、全校第一吗?全体都有!给我向后转,面壁思过!我跟你们说,背不完这中学生守则,你们……谁在踢球?给我站住!”
楼道里突然闪现了几道黑影。
“风紧扯呼!”有人喊。“快跑!”
“站住!我认得你们!几班的?别给我抓到,你们死定了!”
“三年二班!”有人尖声高呼。
“报告校长,他不是二班的!”又有人喊。
“他不是,我是二班的……”第三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我举报!他们全是七班的!”
“我们班没这样的傻X!”
“训导处报告!三年二班周杰伦,立马来训导处耍套龙拳!”
若问什么群体爱凑热闹不怕事大,必然是中国人;若问除了酒和精虫,什么东西最令人失去理性,铁定是热血。这几样东西男高中生向来不缺。这就是为什么当有人打头高唱《三年二班》时立马有不同的声音唱和,甭管是不是跑调走音以及嗓音像拉二胡。只不过在此类群体事件中浑水摸鱼的大有人在,这就很降低人们的积极性。
“哼哼哈兮是龙拳的歌词!”校长凭借他纠错的专业功底成功引发了全体学生的内耗。“十分钟之内不停的,周五开家长会!值班老师全扣绩效奖金!”一转眼,校长已不见踪影,但他的宣言却像蝴蝶煽动翅膀,在人心里刮起了龙卷风。
“委座,咱撤吗?”朱念一突然附耳对顾年说。
“啊?”顾年有点犹豫。“这合适吗?”
“其实,我最近一直有流行性感冒,一紧张就腹泻,想让你扶我去趟厕所,接下来的事交给我自己就好。”朱念一插话道。
“我记得你没病啊。”吴俊彦说。
“……我有。只是我烧坏了脑子,没告诉你这码事。”
“什么时候的事?你不会传染给我吧?”
“我猜是明天。”朱念一谄笑着说:“委座,帮帮忙。”
“我打算和这面墙搞好关系。不读中学生守则,我哪里知道原来我本来能犯那么多事。”顾年颇有点油盐不进。“你不是流行性感冒吗,他挨你近,应该有免疫力。”
“他怕黑。”朱念一说,“好人一生平安!”
“我不怕,真的!我立马到操场跑一千米都没问题。”
“为什么非得是我?”顾年好奇地问。
“我想他是怕你会出卖我们。”吴俊彦解释道。
“我身边尽是别人派来的卧底吗?”朱念一感觉像挨了一闷棍。
“凭什么是我出卖你们?我没兴趣干这种事。”
“我早说过他不是那样的人。”吴俊彦对朱念一说。
“委座,我是很愿意相信你的,但非我族类,道理你是懂的。”
“他的意思是,”吴俊彦说,“一个自以为是的好人干起坏事来会无所顾忌,因为他坚信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
“你当委座是傻子吗,用得着你解释?”
“校长不是要求全文背诵吗,万一被他杀个回马枪,你是想让我怎么搪塞他,说拉了个屎,把脑浆冲掉了?”
“他又不是天王老子,管得着我们拉屎放屁?这点儿小儿科就想唬倒我,当我检讨白写的!委座,听我的,我能害同志么?”
“你别那么粗俗好不好?”吴俊彦拂开了朱念一蠢动的手。
“人之常情怎么粗俗?你放一高雅的屁我闻闻!委座,你就是太年轻了。做人啊,要学会装傻充愣!他实在要秋后算账的话,我顶,好不好?”朱念一别过头悄声对吴俊彦耳语:“我顶不住的。”
望了眼让人犯密集恐惧症的墙面,顾年就地啐了一口。“妈的!”
原路返回教室时,顾年是低着头的,心下仍纠结怎么一转眼自己就堕落了呢?他郁郁寡欢,险些和杜妍撞了个满怀。
杜妍利落地一转身,扑面的发线直拂得他眼冒金星。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座位,好不容易回过了味来——若不是祝远远,我能出丑么!他甚至怀疑嘴角的头发和淡淡的香草味道全出自于她。
“你望着我做什么?”祝远远咕哝:“难道是我害的你?”
顾年紧闭着嘴巴,视线牢牢锁定着祝远远。据说古代士卒操练就有怒目而视对手的项目,这种训练的目的是培养血性、锤炼杀气。而其风险在于提高了患干眼症的可能性,以及随机产生的接吻冲动。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封建时代反而容易出现感人肺腑的同性情谊。
“再看?再看就把你吃掉!”她咯咯发笑。这场沉默的对峙激起了祝远远的童心。她学他的模样睁圆了眼珠儿,间或冲他飞吻、抛媚眼、做鬼脸,仿佛她面对的是自拍照相机。
“我有那么好看吗?你这样我怪不好意思的。”
一会儿工夫,顾年已涨红了脸,闪闪烁烁地别开了眼睛。“我买瓶眼药水去。”他暗暗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