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钟啦!”漂亮女人又撞进了办公室。
“我们聊得好好的,你添什么乱。”我不满地冲她翻白眼。
“可是,我着急收工。”她反倒一副委屈的模样。
“你向我报备过要请假。有什么急事吗?”
“有急事,但这不是收工的理由。我合计了当日预约时长,然后日常休半天假好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你没有既定的预约,他又不肯加钟。你不是有约吗,顾先生?”漂亮女人挤了挤眼。
顾年慌乱地看了眼涂画的腕表,然后向我告辞。
我怔怔地没敢出声挽留。他迈开了脚就往太阳沉落的方向走去。他走得越远,他的影子越向我延伸而来。缀在炎炎六月尾巴尖的今天,日头慢得离奇,不觉间竟又倒悬当空。好些蝉拼命地叫嚣,许是午后的阳光过分热烈了。风没准儿来过一阵儿。
我掏空心思想象着他们的重逢,会是什么样呢?她想见到他吗,在他苦心营造的不期而遇的老地方?当他们擦肩而过,他该说什么?好久不见?最近好吗?或是相顾无言,甚至不瞅她一眼?
教室和守则墙相继出现在他眼前。祝远远正等着他——在此订正一下,她其实在打盹。他的课桌已不晓得遗失何处。
“睡醒了?”他扒着窗口。“还认得我吗?”
祝远远伸了个懒腰,他眼前便浮现了两枚弯弯的月亮。
教室换了新装,操场变模样了,年轻轻的学生来了又走。教师的照片墙却提醒他们:他们的老人仍留守在这儿。
日头已装好在远处的山巅,一时半刻不会沉落。
“你有话对我说?”祝远远打破了沉默。
“我们非要这样吗?”他说,“总要有人开口的。”
“这就好办了!我们约定由你起头,但你不肯,我们就都别说!”
“你想得美,我会一直等着你开口。”
祝远远低垂着头,蝉鸣忽而好生悦耳。她扭扭怩怩的,显得很是为难。“我、我想不通你怎么会喜欢我。你没说过。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从没想过你喜欢我。”
“为什么不这样想?”顾年明知故问。他只是想听她的回答。
“我承认,我不愿意相信你会喜欢我。”她凝视着顾年,她的眼色和在凉亭里时一般无二。“真的非说不可吗?”
“一次。我只说这一次!”他已经近乎恳求了。
祝远远怅然地蹙着眉。不一会儿,又舒展开来了。
顾年心怀感恩,一会儿张着口,一会儿抿起唇,仿佛他的鬼窝在喉头胡抓乱挠的。“我恨你。”他开了口。
有阵风吹过祝远远的耳朵,卷走了一切声音。她渐觉他的面目朦朦胧胧的,慢慢地瞧不真切了。
“特别的恨你!每当我确信我喜欢你时就是我最恨你的时候。”顾年不无惆怅地说:“我们本可以成为朋友。本来是这样。
“你总说我这不告诉你、那不告诉你的,那你知不知道我藏起的秘密和你有关?统统和你有关!你就是我对你隐藏的所有秘密。你叫我该怎么开口?没错,假如我喜欢一个人,我是该告诉她。你想我怎么告诉喜欢着其他男孩的你,是不是像这样——嘿!我喜欢你。你能不能别那么喜欢他,他就是个王八蛋!——你是不是就能满意?你需要的从不是我喜欢你,而这是我们唯一的默契。
“没准你是想照顾我的感受,假装:‘哎呀,你没有喜欢过我。你放宽心好了,完完整整地喜欢其他女孩吧。’是这样吗?”
“那样,我就再也不能喜欢你。我想把我的里里外外摊开来给你,你却觉得我是在垂死挣扎。在你心目中,我是这样一个人吗?我——我甚至搞不清我们算不算朋友!
“我喜欢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你。所以我努力、一再的努力!你知道吗,我因为喜欢你而无时无刻不在坚持的努力就是不去喜欢你。我就是这样的。
“当然,我谢谢你。不是因为在千万个女孩又万万个男孩中我遇见你、你遇见我,这是命运的安排。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对我唯一的优势无非就是我喜欢你!我曾像狗一样喜欢你,而这,”他说,“真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风声盘旋而归。云黏黏糊糊的,映在水面被润湿了。
“后来我终于明白,你只是普通的小女人啊。”他紧攥着拳头,胸膛时起时伏。“我又何尝不普通呢?”
“祝远远!”他突然喊:“一定不能是我么?”
猛回头,他却惊觉我一直站在他以为是祝远远的地方。街景忽的摇摇晃晃,树和花纷纷凋谢,又盛开来。
“她呢?”他一下子苍老了,像我一样。
“祝远远?她很久以前就消失了。”我说。
周遭的光景依旧。这是我的房间,我们望见太阳打东边掉落。
“哦,我知道的。”他说,“她已经是长头发。”
不一会儿,“你说,这样的我们算朋友吗?”他问我。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特别叮嘱我,说她有些话想对你说。”我告诉他:“尽管她没法确定是不是你想要的答案。”
整理好思绪,我对他说:“她说,当你第一次认真地问她你们可不可以做朋友,她在想——该怎么表达呢,她觉得她……”
倏忽间,有阵歪风张牙舞爪地扑了来,一会儿刮我的脸,一会儿吹进他的耳朵。米色纱帘起起伏伏,刮擦着落地窗的玻璃划拉出阵阵坚硬的噪音。窗外倏然拔高的老树积着阴风沙沙作响。
很快,老树消停了。风声犹在我耳朵里乱撞,害我半点听不清自己满嘴咕哝着什么,仿佛岁月的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