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听‘披头士’——就是街头背着吉他唱歌的青年,我常会听他唱歌。走到半路时,我发现她在一堆人里,浪似的涌向我。我没法忘记她的模样:披头散发的,套着臃肿的、过膝的黑羽绒……她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她!她戴眼镜的模样!
“你知道我在商店橱窗镜里看到的是什么吗?是花花绿绿、顶着蓬松的泡面头、像漂浮般的我自己!她被路人推挤着直接掠过了我,我却把她瞧得清清楚楚的:我和她简直像活在两个世界里。我好怕。我真的感到害怕的情绪!你没法明白我的感受。我害怕极了。那个,是我从未触及过的领域啊。
“是她吗?我想:这不当然吗,是她!
“我还没准备好。第二天她没来赴约,这让我有点庆幸,真的。然后,我给她发短信:我想我很清楚你的回答是什么,就这样吧。”顾年仍沉浸在拟制的情景里。
“……你想让我怎么说你好?”杜妍说。
“最好别说我。”他慢慢有犯浑的迹象了。
“你知不知道这样多伤人自尊?你考虑过人家的感受吗?”
“我不已经让她以为是我害怕她的拒绝么?”
“你以为就你聪明,别人都傻?”
“我就骗她一辈子好了。”他铁了心要抬杠。
杜妍揪住顾年痛骂了一通。他时而装聋作哑,一会儿又倒打一耙。她怪他死性不改,他就死不认错。谩骂声此起彼伏的。
他们向来如此。每当他稍有出格举动,她就忍不住教训他,仿佛他是她的坏小子。老实说,他有点怕她。
她又该越说越起劲了,他想。
“你突然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顾年打断了杜妍的说教。
“你又给我避重就轻!”杜妍气不打一处来。
“我就这样!你爱说说,我很忙。”
突如其来的沉默如鬼魅般浮动在电话两端。杜妍深吸口气,仿佛她准备诉说的是难以启齿的、肮脏至极的呓语。
顾年一个劲儿地催促杜妍,甚至说出了自己赶图书馆的瞎话。
杜妍窝着一腔子火,冷不防说:“我要结婚了!”
这一瞬间,顾年直感觉被敲了一闷棍,彻底哑了火。
“我准备结婚。”她语气平淡了下来。
“和一个男人?我是说,是谁?”
“我男朋友!我总不能和女生结婚吧。”
“相亲的谢先生?”
他始终无法相信。杜妍是他的朋友里和结婚最不挨边儿的一个。最起码她不该英年早婚啊!他有充足理由,比如她没有喜欢的男孩、她对追求者不屑一顾、她会自己养活自己之类云云。
“我三十岁嫁不出的话,我还有你啊!”他记得她曾对自己说。他对此深信不疑。直到那一天她告诉他:我男朋友想见见你。
这是差不多一年前发生的事。杜妍的父母替她安排了一次相亲。“谢先生就是你这枚硬币的反面,特别对我的胃口。”她对他说。
紧接着,杜妍坦白自己对“谢先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如果不是因为拗不过爸妈,她怕是不会和他有任何交集。谢先生的父亲是她家的老主顾,家里人抹不开面子和人情,张嘴便他多么多么的优秀,他们是如何如何的合适之类云云。
她对谢先生的第一印象不算坏。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请她游过几回车河,得空儿会搭伙吃饭,携伴出游偶有为之。
“他说他读书期间交往过三个女生,野鸡学院是会这样,然后坦承他并没有那么喜欢我。”杜妍说,“他坦诚得挺令人讨厌!”
“你是怎么想的?”顾年收敛了玩笑的口吻。
“当朋友啊。他挺好的,我也不赖。”
之所以对谢先生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是杜妍第一次向命运低头的纪念品,要不然就是第二次。杜妍没有如愿同谢先生止步在朋友阶段。这多亏了她的父亲,正是他力排众议、一锤定音。
杜妍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实在是搞不懂他们,初中、高中把我丢在老家读书,要不是生活费我都快忘了他们健在。这样的代价,就是他们不用来管我。我想干什么都成!等我读大学了,他们居然想起监控我的生活!什么叫我多认识些对我有帮助的人啊、成为班干部讨老师的欢心啊、争取搏到党员身份啊!我都来不及喘口气,他们又对我说:你该结婚了。
“我告诉他们我想好好读书,不想过早结婚。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说这不冲突,就是订婚啊。他们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一旦订婚,我哪里有机会说反悔的话。”
“这种情况我该说什么?”他有种物伤其类的郁闷感。
“你听我说就好!”杜妍说,“每当我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们就拿我复读和年纪说事,好像我是他们丢人现眼的短板。他们说我不够努力,他们说我不再年轻,他们说替一无是处的我找个好人家就是为我好!我说不过他们。但我能认输啊!
“为什么谢先生说自己为结婚而来,而不是想和小女孩谈恋爱,让我好好考虑清楚。呵,他们给过我机会考虑吗?”
顾年忧心忡忡地保持着沉默。一会儿过后,“如果你不喜欢他,你可以和他说清楚,我想他会明白的。”
“我是不讨厌他。他和我一样。我才大二,要是我不能做出番成绩来,我就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安排:毕业、结婚、家庭主妇,连份自己喜欢的工作都拥有不了。我甚至快忘了自己想做的是什么。”
慢慢的,他们谈及少年时轻狂的梦想,他们约定买对了彩票后一起环游世界;然后是他们面临着怎样的坎坷和曲折:生活、疾病以及一身疲惫,净是从前绝口不提的,直到表情耗尽,无话可说。
“我有张你的明信片。”谈话的最后,她说:“有心理准备没?”
“又不是我结婚,我不用心理建设吧。”他笑了笑。
“见到她的准备。记得收拾干净。”她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