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是软绵绵、黏糊糊的,偏不让人安生。
沈谦如魔术般冷不防现身了。他没有劈头盖脸地质问顾年为什么他的号码频频显示通话中、停机和空号,对此他早已心领神会。
沈谦的突然造访证实了一个社交理论:当你有心想找到一个人,无论天涯海角、不管春秋岁月,你总有办法找见他。人世间没有一个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你想躲,且躲人心吧。倘使你躲不过,你就该晓得这世界并没有那么的糟糕。当然,他不是为了教导他人生道理而来,尽管他屡次出场确实是像被刻意安排。
假使我们相信人是肩负着某种使命来到人间的,那么无论是被选作某些人的社会实验对照组,或是让某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的青春情事一地鸡毛,诸如此类的选项应该当作错误答案排除才好。以这种视角来看,沈谦的来势汹汹,然后将失恋的新闻像播报天气般平铺直叙就会生成滑稽剧般的讽刺意义了。
“原来是真的。”顾年将错愕演绎得惟妙惟肖。
“什么真的假的?”沈谦纳闷。“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对不起!”他立时起身鞠了一躬。
“你突然来一下子搞得我很是难堪。”
“你知道我体质比较特殊,像什么逢考必过、带伞天晴……”
“母胎单身!这是经过时间验证过的真理啊。”
“然后我回顾往昔,竟惊奇地发现,但凡我出席的饭局有情侣或潜在情侣的,他们迟早要分道扬镳,在此省略十三点五则实例。你记得我出席过你和裴吃饭的相亲饭局吧。”
“照这理论,你应该有丝分裂,是这术语吗?”
“我唯一应该的是陪小王八蛋和她男朋友吃顿饭,但我不想。”
“你单独吃饭不也说自己有携第二人格作伴?”沈谦说,“别瞎扯淡了!说正经的,你给我分析分析,她为什么突然和我分手?我想了好久,只记得她说是因为我说过的哪句话。”
“好老套的分手理由。你对她说过什么?”
“我像你这样问过她‘我说过什么’,她偏不回答我!”
“你好歹有点印象吧,是不是你不让她剪短发惹她生气啦?”
“我想不起来!我和她就……乏善可陈,没什么值得说道的轰轰烈烈的事,无非是泡图书馆、蹭课、旅游、滚床单……”
“就是…入木三分?”顾年有些别扭。
“没错,我们发生了字眼会被屏蔽的关系!”
“我是反应不能,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哦,你的精神洁癖!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我们的……”
“别跟我谈论你们的床事细节!”他作势捂耳朵。
“我不是开黄腔!”沈谦说:“有一次开房,房间隔音效果很差,我们听见了隔壁的声音。这本来不算什么,但隔壁的女人好像在哭,估计是有暴力行为。她对我说‘你不打电话问问,很像她的声音,不觉得吗?’她觉得那个女人可能是班长。”
“是她吗?”顾年兀自拿薯条蘸了点番茄酱。
“根据我对她的研究,不像……我哪里晓得,你别打岔!”沈谦猛灌了一大口可乐。“这是她自己提起的,我一句话没说!如果不是这件事,我就真没头绪了。”
“所以,你有拨通她电话吗?”
“是她自己要求的!我算拐过弯来了,全他妈是借口!”
顾年忽而感到心惶惶然。沈谦全变了个样!他本该像个第三人,不悲不喜地去审视他之所见世界和人心。他要么是欢快的,要么是悲戚的,而这并不是因为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他毫不在乎全球变暖、食品安全、贪污腐败、高考和电影!他甚至从不关心自己。
沈谦是不是确实说过伤人的话,他到底说的什么,顾年不甚清楚。他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有那么一刻,沈谦是真实的。
窗外飘起了雨。服务生来收拾了餐盘,顾年答了声谢,犹疑着自己的嘴巴是不是仍贪恋烤鸡翅的味道,却发现沈谦始终心事重重地发着呆。这很不寻常:他可是不消费点什么都不好意思借用人家厕所的家伙!顾年猛然意会到,他无法继续存在了。
“她”沈谦悠悠地说:“找过我。”
“我早说她想跟你和好吧!”顾年说。
“不是她!我是说,”沈谦支吾着:“那个女孩。”
顾年恍然大悟,长长地答了声哦。未曾停歇的蓝调音乐逮住空当儿卖弄般在此间奔来跑去,有只狗转圈圈追咬自己的尾巴。
“她说她失恋了。她男朋友对她不好,所以她提出来两个人分开看看。她问我最近好吗。我告诉她说我有女朋友。她又说这些年来始终是我对她最好。我竟不知该怎么回应她才好。她问我高中为什么不勇敢点,要是我再勇敢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就好!我们是不是……”沈谦忽而变换了眼色,神情笃定地说:“我们不会有任何的好结果!我清楚得很,只能是这样。我不要再重复同样的剧情。”
“于是乎,你的恋情就也起承转分?”
“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沈谦的动静惹得周遭食客纷纷侧目。
不一会儿,玻璃门的嗡嗡声重又回弹了几声。陌生人们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探询的眼光,犹自窃窃私语的。
沈谦假装喉咙发痒,压低了声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喇叭里的音乐换了又换,时而激烈,时而抒情,时而娓娓道来。他们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装作在听雨。窗外的雨迷迷蒙蒙的,像极了他们的小心思,慢慢被淋湿了。
“有一天,我突然感到后悔了。”沈谦娓娓地说:“其实,我是在等。我以为会有用不尽的时间,我可以等她。或者,等到有一天我可以对关乎她的消息一笑置之,在熟悉的街头巷尾擦肩而过时向她主动问好,面对面告诉她: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但我这奢望再也实现不了了。
“我的确不再喜欢她,对一个不喜欢的人陈述这种事实,就好像告诉她地球是圆的一样,有什么意义呢?我想……如果存在那么某个时刻,我是喜欢她的,我好想回到那一刻,对她说我再也不会喜欢她。但这是不可能的。
“人啊,总是精心准备好久好久的真心话,到头来才发现这一切突然就毫无意义了。”他说。
天色渐晚。
“差点忘记了正事。”他说,“我恐怕再也来不了啦。”
顾年惘然地望着他。他又说:“我抽不出时间来!明年一整年实习期。学校就管读三年,鬼晓得会被发配到哪里去。我可能会凑合着找份简单的工作,或当个小保安,起码养得活自己。”
“我从没这样想过。”顾年很有几分局促。
“你和我不一样。你的选择比我多得多。”沈谦不无惆怅地说:“要不是读书,我早该结婚了。我不骗你!唉,谁不是这样活?我想安定下来,然后随便找个女人结婚,从此过着没羞没臊的日子。这就是我这样的人该有的生活吧。”
深深回望了一眼,沈谦莞尔而笑,“我走啦!”他说。
别离的站台已近在眼前。江风萧索,吹得水畔的老树摇摇欲坠。小沙洲仿佛被榨干了所有生命力,黄黄枯枯的;行人走马不见踪影,呜呜的小船搁江岸横停着。
在这里,他望不见一朵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