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日。
我以为我的故事联播已告剧终——她拥有她的童话,我会好好活在故事里。后来,我不会记起她。万一我心血来潮烧掉了故事,从此,我将再也没法证明她。
“二狗!我们明天见!”她说。
那一瞬间,我深觉她残忍得像电影里给田鼠注射河水的小孩。
凌晨四点,夜色未褪;月亮灰蒙蒙的,半梦半醒着。我早早来到了站台。街道好清冷啊,半张人影都见不着。
我默然呆立,是我熟悉的那片地砖;我始终认为我对它的裂纹负有责任。刺眼的灯光打向我,白晃晃的,拉着我颀长的阴影回到了脚边;然后回溯到遥远的那一天,我像今天这般等着她。
“我在等你啊。”我说。
“我们没有默契。”她说。
黑暗重又将我扯回现实。我看了看表。一抬头,她来了。“拜托你以后定个符合人类生物钟的时间!”她向我抱怨。
你那么本事你来!我心里一咯噔,又想:如果有以后的话。我耷拉眼角,强装着玩世不恭的模样。“日出小分队,出发!”
“日出有什么好看的?”她嘟囔。
“我想看日出!”我一字一顿地说。
“……真是败给你!”她其实早有预谋。
黑黢黢的街道,隐晦的灯,在伏倒的影子里一闪而过。我们沉默地等待着某个沉重的时刻,连呼吸都轻悄悄的。促狭而密闭的出租车里充斥着电台音乐,歌者如泣如诉地唱词我们没人清楚,只觉歌声悠扬如仲夏的海,海水、贝壳和沙子依稀在畔。
我这才看清我们的距离是一阵海风那么宽。它可比我话唠。
很快,我们到达了目的地——环山公园。山影好似卧倒的巨人,犬牙差互的山巅是他嶙峋的脊骨,幽深穹顶则是他的被衾、他的披风。一呼吸,风攀在山间,吹亮了夜空里蒙蒙的月亮。
我们借着躲在山那头的月光踽踽而行。每个窸窣的响动原是花和草的呓语,幽暗而透亮。我和她之间像隔了个隐形人。
“日出!日出!”我絮絮念叨。
“你真是神经病!”她一心离我远远的。
泥巴路,青石板。一路走走停停的,唯独我想看日出的期盼从不曾停歇。她厌烦我的絮叨,想敲我的头。
她永远不会明白我,这我清楚得很。
我偷偷告诉你:我啊,才不想要劳什子日出!我是想站在将世界尽收眼底的山巅,好叫所有的花鸟虫鱼、行人黄狗、泥墙土瓦全都好好看清我;我要新鲜的太阳,我要面对这山、这树、这早风,面对全世界拼尽全力告诉她: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我们拖拉着重重的心事。地平线的光亮活像起跳的狗。我们俩依偎的剪影映在凉亭的石壁,浅浅的,没人看得清。
时间啊时间!该死的小坏蛋,他老不肯给我时间!
我在山亭前的石子路踱步。我坚持重新出发,怎能错过日出啊!她不肯,赖在亭子里,像被腌过的懒云。
很快,天大亮了。
我想象得出日光里自己的模样,活像深海里的怪石,比不见光的时候更深邃、更漆黑,因为我望见的天空啊,那么远又那么亮。
我们错过了日出。
不,是我。
盘山公路弯弯曲曲的,仿佛我坚硬的心情。我不能这样!我强作精神,张口胡说什么旧闻和笑话,假装我一点不知晓她为什么沉默。我如何如何的春光灿烂,连太阳也嘲笑我。
喝喝的人声乍响;山脚有,山顶也是。
是爬山客的吆喝。
有股子迫切的冲动怂恿我在山沿站定,望着茫茫的树,歇斯底里地放声呐喊:“祝远远——王八蛋——祝远远——王八蛋——祝远远——我、我一二你啊!祝远远!我三四你个王八蛋!”
她不加理会,兀自拿脚步丈量山路,全然不认识我似的。
我喊啊。我拼命喊!我喉咙里堵得慌啊,没准塞着一整列火车!要是不将这糟心的念头通通喊他个底掉,我会死掉的!
我喊:祝远远——王八蛋——祝远远——我一二你个王八蛋!
今天的云格外低压。回到了山腰处的山亭,我和她肩并肩静坐。隐形人似乎消失了。“我跟你说哦。”她说。
“我知道。”我说。
“……我和他复合了。”
“哦,猜到了。”
“你刚刚一二三四的,发什么神经?”
“你猜。”我学她的口气。
她又敲我。我早知道她并不真的想猜。
公园门口,我对她说我约了人碰面,让她快回家。这不是什么蹩脚的借口,我没有骗她。我答应过自己不再骗她,但有些情绪瞒着她不算骗。哦,她没对我说再见。
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