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这是我手机里记录的第十八天。
我闻见了风的味道,咸咸的、苦苦的。
我好些天没回过教室了。我偶尔会想她在做什么,有没有努力钻研功课,是不是忘记了关窗;没人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人和她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没人陪她吃吃喝喝,不像真正的朋友那样,她会不会比有我在时更快乐点?
是啊,我净是想些无关紧要的事。放学后,我躲在校训石后头偷望她的背影。她挺好的,比有我时要好。
我边算数学题边沉想着。我有音乐和铅字笔。窗外的呼啦呼啦、叽喳叽喳足以掩盖掉我铅笔尖划开的窸窸窣窣。我又听见了。有个小小人在唱诗;他说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我沉心聆听。我的小小人变坏了!他那么的悲戚,因为她是真的。我有她存在的一切证据,她住自己的房子和她要高考、我说等她长发及腰时她会生气,以及她喜欢过一个男孩。
要是她在就好了,我想。
她不像杜妍或陈欢偶尔看望我,说段老师有放欧美歌曲给他们,要么就是好莱坞电影;她不小心把汤汁淋了林康一身。她近日老是吃快餐!麦琳琅一如既往地讨好杜妍……
哦,她们全是长头发,除她以外。
(中)
六月四日。
高考近在眼前。
终于快到头了,我愈发想知道自己有没有长进。你瞧,我的记录显然比我成熟得多。相较于我,它活像装满了故事的说书人。
我边翻日记边自我定义为某个局外人:他是他,我是我,所以我不该因他有任何喜悲。
你说我是结果论者。确实,我只在乎我不能拥有你的结果。尽管我常说努力就好,哪怕十年后并不如我自己所想。坦白说,我尝试和努力的目的是去赢得一个大秘宝,比如你。
我才不要说什么至少我为喜欢你而努力过、尝试过!我宁愿倒着来,说我一直在努力不去喜欢你。因为我怕输啊。
如果是输给你的话。
我和你从不曾共处同一级阶梯,有点像那家书店,不是么。这注定你和我总会有个人认输。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不敢对你说的原因。我一开口,我的病就会好;那么,我也输了你。
等我们俩变得明明白白,再回过头来遇见明明白白的人罢。我会遇见你,你会吗?如果你又说不,我就变成你。我在等待自己被时间冲淡的一天啊。你会忘记我的,无论我是以哪个身份。
我和你是朋友吧?
我本以为我们算是朋友的。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想当你的朋友。当然,我们远不如普通朋友。明明不过是一步之遥。恰恰是这一步,你我耗费了多少努力却依旧跨不过去。
如果我对你说我喜欢你。
我想靠近你,走到你一步之内去,隔那么20.4厘米也好,让我可以听见你的声音,比方是你说过大学要在海滨城市,搭乘22路公交车能环游我们的小城,你讨厌和男孩逛街、购物、跑商场和吃冰激凌……诸如此类的。
我会为你珍藏你的铅笔和我的小纸条,或是记住一首歌和哪部你喜欢的电影。然后,我会给你写封信。我一直想给你写信,那些美好的话光靠我的笨嘴巴可说不动听啊。我有个故事想说给你听。我要来说说我自己,像部长篇小说或童话。
我再也不会遇见你,和像你一样的人。
(下)
六月二十四日。
从明天起,我再也不会想起你。我猜我能做到,但不敢肯定。
你会是怎样的心情,当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倘若你怀着收情书的浪漫的疑惑,估计会失望吧。我比你想象的要聪明那么一点点,你知道我是怎么偷懒的,能靠智商解决的,我坚决奉行理性第一。
这一次,我比任何时候都处理得成熟。
我们拍毕业照的地方有棵老树,记得吗。是啊,你哪会晓得树的意义,只当它是麻烦的背景。我能拿你有什么办法,你喜欢不来少女漫画的情节。你迎向我时,我以为时间被摁住了快进键,而我像机械故障重复着无聊的等待。你竟然原谅了我,真让人心灰意懒。
“我有件礼物送给你。”我说。
“给我的?”你说:“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一个惊喜!”我卖了个关子。
“我越来越欣赏你的用词了!”你迫不及待翻我的书包。
刚拉开拉链,你敏锐地觉察到手机响铃的呼唤。是款十分特别的铃音,这我不得不承认。你看看你,一下子缩回了手,哪怕你碰触到的恰是属于你的惊喜。你退得好远,背对着我听电话,留给我的唯有隐约的侧脸。你在笑,是你对某个特别的男孩的笑容,像随便哪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如果我执笔写爱情小说,我的女主角也会像你那般笑得很有文学性。但我不对任何事情负责,包括我自己。
这就是你的等到高考后,我想。我该为你高兴。好吧,我恐怕需要对你说声抱歉。高二时我说我妈不让我和你玩,是骗你的,我妈那会儿没念叨过你。你以为我是为了可能没办法像你想像的那么高兴而抱歉吗?我不,今天的我该好好表现,且余着吧。
你又来翻我的书包。我拦住你,说我自己动手。毕竟这是我要送给你的惊喜啊,又不是谁家的自助。我呈给你石榴石手链时,你夸张地问我是不是在你脑袋里安装了监控。
“毕业快乐!”我努力笑了笑。
“那东西呢?”你说,“好像比较值钱!”
“这是我给自己的毕业礼物。”我的演技至少骗得过你吧。
你说我小气鬼。因为粉色信笺的缘故,你纠正是粉色的小气鬼。
“你以后是什么打算?”你问。
我含糊地说我要面朝大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你笑盈盈对我说:“听说海边盛产贝壳和美女!”
是啊,我想,会遇见数不清的漂亮姑娘。
就这样。我跑掉了,像漫画里送出了巧克力的少女。这写在日记里会显得格外滑稽,但它却是真实的。你知道我沿途看见了什么吗,是电影院和公园。这不难猜的,你哪天不见它们呢。要不你猜猜我在想什么。我给你提示:是某个人。
叮咚!错误答案。你回回都猜自己。
我想到的是一个男孩,他叫顾年。对头!他是我,但我又不是他。如果你愿意,让我好好说道说道他。趁天光可爱,适合来翻翻旧旧的故事:阳光斑驳啊、树影婆娑啊、操场和教室啊。
他——我是说我,挺起身,朗声说:“同学们好,我叫做顾年!性别男,爱好女!”是的,我不曾这样。我不会念错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他确实不像我这样。他很好(这是想说他不喜欢你),像一汪没有泡沫的海,在他眼睛里你仿佛望得见最远最远的北极星。你不清楚他为什么笑,抑或是他会笑到哪片海去。
他有好多朋友,他爱电影和小说,他拥有世间顶美好的一切。
假如他有座城堡,他准要把所有宝藏全搬到城堡里去。他要驯养龙和独角兽,这是童话的标准配置啊。他将成为国王,然后发布诏令让城堡里的人们全部成为国王。
如果没有城堡,他起码值得一所大房子——有漂亮的大落地窗,房间里有朋友和你。小狗满屋子奔跑。他们欢笑,他们吵闹。
是的,他造不出城堡;城堡在童话里,他的生活却像一池春水。他甚至没有别墅和公寓登记在册,当然养不了狗。他的朋友啊,算了,他的朋友要么你有过一面之缘,要么不喜欢你。
他把自己关进房间,是个铁皮造的黑屋。惨白的墙,窝着蜘蛛网的墙角,紧闭的窗,连渗进的阳光也都绿油油的,被窗帘锁死在一隅。他瘫软在沙发里,像棵深植的植物。他的眼睛不敢呼吸,兴许是盯着他的墙、他的蜘蛛、他窗外那大片大片的云。
他东踱西走,然后枕着满室的黑暗发梦。他甚至不敢想象,生怕被思绪吵醒。没准哪个动作就足以叫想念翻江倒海,挖出那被树影、光斑和果实铺满的人影,然后他偷偷地……被打青了鼻子。
我想是因为你。而你不会明白他为什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