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我决定干件惊天动地的壮举——献血。
据说,如果你想让一个女孩看见你,最好莫过于为她勇敢一次。我相信这是我能力范围以内最勇敢(我是实名认证的怕痛)、最危险(万一针头是回收利用)的举动,但我在所不惜。
我是晌午到达的献血车,在公园门口。填表时,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千万记得来救我。她说我咋咋呼呼的,似乎不大相信。
我本以为是我讪讪地挂断了电话,嘟嘟声却在做反证。
意识到自己掐错了点时,我在想:其他人是没有悲天悯人的同情心么,竟也不响应国家的号召!我蓦然有种孤孤单单的错觉。
我记得科普宣传册里提过献血能改善心脑血管系统的机能,对此我毫不关心。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原来我没有尖端恐惧症。这无疑会消减我这壮举的伟大性。好在针头扎进我手臂时,我感到了某种金属的刺痛感。接着,我突然莫名想要发笑。我偏头盯着那台计重仪器,心想:快点!快点!看来我起码守住了某种变态心理。
时间滴滴答答的流逝。我甚至感受得到温度和血色是如何从我身体里溜走的,我料想我的脸色肯定在渐显苍白。
终于结束了,我感到嘴唇在发颤。
按着胳膊肘慢慢起身,忽然间,我眼前一片漆黑!护士连忙扶住了我,搀我去休息。我迷迷糊糊的,隐约听见护士笑说什么让我以后不要逞强之类的。
真是莫名其妙。
这时,手机熟悉的震感从裤兜传来。
偏偏这会儿传呼我?我心里直犯嘀咕。我浑身乏力,想够着手机简直比登天还难。甚至来不及松口气,又来电了。
真的是她!我猜对了。
“我差点以为你死掉了!”她说。
“……我觉得快了。”我说。
“你还好吗?有没有事?”
“……有点晕。”
“你在哪?”
等我的脉搏跳动次数到第九十三,就听见了咚咚咚的声响。我猜是她闯进了车厢。她总是这么风风火火的。我头一回感觉这长车很像正在航行的大船。哎呀,我晕船。
我慢慢坐直了身子。
她恶行恶相地对我说:“我真是弄不死你!”
“是的!我好多了。”我赌气地说:“好的!谢谢关心!”
我让她扶我起身,这场面不适合我们独处。护士姐姐端来杯牛奶,对我们说:“别急。你再休息会儿。来,喝点牛奶。”
我们相顾无言,乖乖地坐回了原地。护士冷不丁对她说:“同学,你男朋友比较虚弱,你给他吃点蛋糕吧。”
扑通扑通!我登时听见心跳像电音般鼓噪!
又是小小人!
我猛地弹起身。“我很好!我可以!我要走!”
“你给我坐好!”她把我按回了座位,命令我:“别动!”。
“你看看他,”护士的笑声一点儿不像银铃。银铃声才不会叫人如坐针毡!“脸都红了。”
她捏起蛋糕在我眼前逗弄我。我忙说:“富强、民主、文明……”很快,我被猝不及防的蛋糕给堵住了嘴,满满当当的。她坏笑着又是给我端牛奶,又是递纸巾。
有一瞬间,我直感觉蛋糕满满的是柠檬味。
我原以为倘若我能够勇敢地面对针尖和疼痛,那么,我同样该有足够的勇气定定坚定地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的眼睛,直面我们或许再也当不成朋友的残酷现实。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领会到,我面对不了这样的现实,毕竟失血过多是会掉智商的。
这是我在晚修时分发现的真理。当夜,我们原本安安静静地忙着自己的功课,写作业的想睡觉,做习题的想放学。她被一道数学题难住了,满脸愁云惨雾。我赶紧“给她只手”。
我拿过她的习题卷左看看右瞧瞧,一时间半点头绪也无。我刚打算举手投降,叮铃铃的铃声适时响起了。银铃的声音大抵如此。
“看来我是所托非人。”她鄙夷的口吻让我很不是滋味。
我边说再给我抢救抢救边像捣年糕的杵子似的表着决心。她将信将疑,适逢杜妍喊她逛小卖部解了我的危局。她们走远后,我急忙偷摸来到林康邻座。他的数学比我好。
“月球儿,你快给我看看!”我在他肩头猛然一拍。
“你居然有不耻下问的美德!”林康说:“这题我做过。”
“别废话了,给我讲讲!”我赶紧坐正,待会儿好现学现卖。
谁承想她和杜妍又冷不丁回到了教室。她们瞧见我和林康在坐而论道简直吃惊坏了。就像林康所说,这确实是件稀罕事。我可从不向什么劳什子人求教。我有我的骄傲啊!
她俩悄悄溜到了我后头。杜妍撞破了笑话似的数落我:“原来是你找他问问题,真是臭不要年咯!”
“……你听我狡辩!”我瞠目结舌的。
“别怪我二狗。”她一改常态,竟向着我说好话。尽管我瞄见了她嘴角含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失血过多,会容易掉智商。”
“啊!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杜妍笑岔了气。
“给我去死!”我喊。
(下)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像是自己。这样表述会显得有些奇怪,好像我已经精神分裂了似的,但并非如此,尽管我确实有分裂之感。这种幻觉存在了好久,我说不清是不是改名的缘故。
我晓得月半弯和闰土的曾用名,甚至清楚他们改名换姓的原因,但他们似乎没有这种症状——感觉自己分成了两半。照这样讲,我猜得到的诱因只有堂姐的那通电话罢。
那天,她突然告诉我说我老爸哭得很厉害。这我起初是不信的,直到她说他提起了我改名的事,边喝着酒边流马尿。我怔住了,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又该如何自处。
言归正传:我会情不自禁地瞥她。当看到她侧脸,看到她咬笔头,看到她的眼光飘向他方时,我心里头会萌生一个坏预感。
“二狗,你想吃掉我!”她蹙紧了眉。
我猛然从恍惚里惊醒,连连闪躲开。她一准觉得我莫名其妙吧。这真是匪夷所思的毛病,散发着别扭的熟悉感。
我有预感:她讨厌我。
这让我格外难受,像被坚硬的、巨大的、滑溜的石头压住心口,我敲不碎它、挪不开它、爬不过它!它就这样,既狠狠压着我,挡住我的去路,又仿佛要把我同化。
我想,我需要些沙子。
细雨霏霏,日影西斜。
我满怀心事,漫无目的地走啊走。路通向哪里、刚刚撞到的肩膀是谁的、沿途的风光可好,我毫不在乎。我的心口荒凉得紧,脑海里恍惚有数不尽的泡泡儿,它们乱撞、融合、破碎,像一个个解不开的线团,锋利又冰冷,正寸寸地割着我的神经。
“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今天是星期天,学校里安静得很;人影稀疏,显得冷冷清清的。我之所见一花一叶、一石一沙无不凄凉得发紧,冷的风,铁的树,灰的墙。我的心空落落的,唯有一步一步的石板方能填满。
操场,楼梯,林荫道,足球场和教室。
“你看不见我吗?”
往事是一弯潺潺的河,流淌着我的喜、我的悲。我正在逆流而去。我假装自己活过了半世纪,有把老藤椅、火烧云、望不到尽头的日落与沧海。不一会儿,它又飘回来了。
“为什么遇见你的不能是我?”
一阵风吹过,凉透了我的背脊。我打了个哆嗦。我好似望穿了映在风里的我,他多凉薄啊。直叫我的骨头打颤。
“算了,都算了。”我隐约听见了心底的靡靡之音。
既然无论如何没法改变,我且跟时间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