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哲学向来是我心头一大难。我有一项每日哲学功课:今晚吃什么。光是把这码事想清楚、弄明白就够我心力交瘁了。对了,想谈谈吃是因为她给我的定义就是——酒肉朋友。
听起来似乎并不比泛泛之交好。刚好,我也这么想。
我和她形影不离的时间多半是在吃喝,或是准备吃喝。饮食就是我们交流的主心骨,总是真实得赤裸裸。这得归因为我们从不谈心,她的心事我从不知晓,我的秘密又不敢说与她听。
寒来暑往间,我们差不多将学校周边大大小小的餐馆和小吃摊子通通吃了个遍!比方说老牌栖凤渡的粉,状元楼有风味菜,荷香饭是江南特色,甜心铺子的甜酒冲蛋她很是喜欢,麻辣烫适合打牙祭……我猜想正是她荤素不忌,终于把自己吃垮了。
她的胃病复发了(我当然要挑起大梁唠叨她,朴素唯物主义教会我们:趁他病,要他命),碰不得生冷刺激的食物,要多喝热水。
医生嘱咐:最好吃些绿豆粥和清汤菜。这有点类似我当年听过的“你想吃什么就尽量吃去”,但效果却迥然不同,比方说第二句就约等于——我们尽力了。但我深切怀疑他很快会对我这样说,要知道我已经快吃了将近十来天的油条和皮蛋瘦肉粥!
言归正传:今天放课后,我们照常来“觅食”。从教室到校门的这段路,我们一如既往地互相谩骂和追逐打闹(她骂我,她打我)。在三岔路口,去甜心铺子是直走,前一礼拜我们都不带拐弯的。我简直快养成了对油条和皮蛋瘦肉粥的条件反射。
今天是配咸菜……我正思索着,眼见她竟拐弯了!
哎呀!她跑到了马路对面!
我狐疑地迈开脚步尾随着。状元楼的老板忙向我俩招手。这是常客特有的待遇,让我感觉自己像什么钻石级别的贵宾。
她绕着摆放食材的木桌转了半圈。老板问:“一样?”
我望向她,这是她的活儿:拿主意。老板显然清楚得很,所以他并没有要询问我的意思。
她有点踌躇,说:“今天吃吃西红柿。”
“西红柿炒蛋?”老板说,“炒肉也好吃!”
“我要小鸡炒蘑菇!”我插嘴说。这是我的最爱。
老板笑呵呵地应声,然后拿油乎乎的老手在小筐里抓了把蘑菇。
“我买点东西。”她对我说:“老样子?”
她的意思是:二楼的小隔间?小阁楼间是我们的老地方,因为有口大窗子的缘故,视野开阔,适合赏景。
等她跑出店门了,老板问:“你家姑娘点的西红柿炒啥?”
她已经走远了。“炒肉吧。”我信口一说。
我穿过拥挤的饭桌,三步两步来到楼梯口。顺着楼道里昏昏的光,我爬过了狭长的楼梯,径直走向里边的饭桌。我倚着窗朝外头左瞧瞧右望望,她慢腾腾的,仿佛置身街景之外。
“我刚刚是不是没说清什么菜?”她在楼梯口对我说。
“我已经帮你点好了。”我说。
“你说的什么?”她来到我对面落座。
“西红柿炒肉。”
“我要西红柿炒蛋啊!”她叹口气,“算了,就这样吧。”
于是,我重又就座了。不一会儿,她边怪模怪样地冲我笑,边说:“我猜,你忘记的事比我的要紧得多。”
我心里纳着闷,凭我“美少女照相机”的记忆能忘什么?
“我帮帮你!”她忽的挺起身来拍我脑门。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我不是有忌口的毛病吗?!
她堪堪拦住了我。“好了,我刚刚交代过老板啦。”
“幸好有你。”我顿时松了口气。
我端饭盆时顺带瞧了眼,西红柿炒肉的品相可不大好,反正挺令人忘记食欲的。这下子我不敢怪她对我恶行恶相了。
我们偶尔会说说话。当她朝我的菜碟伸筷时,我一下给她掸开了。她佯装发怒,恶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又要伸筷。我故技重施,一抬头,她的脸色忽如山雨欲来啊。
“你的胃病刚好,”我说:“这种好吃的就交给我。”
“我没病!”她逞强地说:“你知道什么叫饮食不良反应?”
“我显然知不道啊,反正是医生要你注意饮食。又是医生说辣椒火气盛,容易长痘、烧胃,导致……”
“我就喜欢!要你管?”
“我不管你。”我以为她是开玩笑。“谁管?”
“谁都用不着你管!”她摔掉了一次性塑料杯,夺门而出。
(下)
她每一生气就紧闭着嘴,鼓起腮帮。我头几天是一点儿不敢招惹她,活像小学读本里打碎了花瓶的小孩,局促不安地与她面对面,默默地等她说:“我们买冰激凌去!”
她料定了我的心思,所以抵死不和我说话。
好吧,我得另辟蹊径。
她格外钟意些古灵精怪的小玩意儿,特别是文具,比如笔套啊橡皮擦啊之类。我记得自己取笑过她不着边际的喜好,然后被揍过。
晚饭后,我对她说:“我买瓶酸奶去。”
接着,我偷偷跑到了她仰望书店仔仔细细地搜刮了一番。说真的,我是恨不得掘地三尺啊!最后,我找到了款风格……迥异的传信条!差不多是块口香糖大。
我灵光一闪地萌生了一个好点子。
当发现我黏在她错题集里的小纸条时,她扑哧笑开了。我赶忙别开了脸,心里一个劲儿偷着乐。她看到的是:你真的生气了?如果是,请翻到第12页;如果是否,就21页。
等翻到了第12页,她又见:你知道我完全不是故意的。我想对你说:你又写错了,这道题的答案是锰(我将小纸条贴在了她的元素推断题的序号处,这是故意的)。
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信手撕掉了小纸条。接着,垫底的半张小纸条露出了头:我猜到你会撕掉。对了,第9页也是。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搞什么名堂。”她是又生气又好笑。
第9页我画了个箭头,纸条写的是:就是这道题!硫是-3价。哎呀!这不是重点!我想说——欲知后事,请看11页。
她耐着性子把笔记本翻得刷刷响。小纸条:你能原谅我吗?是:21页,否:5页。(PS.葡萄糖的羟基写得很漂亮。)
然后,她发现:开普勒第三定律,我给写成了半径的平方,你抄笔记的时候光动小脑吗?你就翻21页吧,拜托!
等出现“从来没有哪个笨蛋这么认真地配合我,你是第一个”,她顿时炸毛了!抄起错题集要揍我,我忙张开自己的笔记挡住脸。
我的笔记里有小纸条拼凑而成的哭脸和三叶草图案,她一见忽而笑开了,然后趁我不备给我脑门贴了张“镇尸符”。
我刚打算撕掉,她又对我喊:“别动!”
话说她施咒后,我确有几分小僵尸先生的气势了。
“挺好。”她反复打量我。“叫二狗挺不错。”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浑话,自顾地撕掉了纸条。原来这张小纸条画的是只耷拉脸的小柴犬,那小短尾巴甭提多欢快了!
“二狗。”她灿笑着逗弄我。
“神经。”我才不搭理她。
“二狗!”她又喊,啧啧的咂着嘴。
我保持着冷峻的脸色,倔强地别过头去。
她来到我眼前,坏笑说:“亲爱的二狗同学!”
我假装耳朵聋掉了。紧接着猛地向她扑去。哎呀!她竟给躲开了。接着,我追着她满地跑。她边跑边喊:“二狗!二狗!”
他们肯定会笑话死我,我想:所以我也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