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花期将尽。
顾年感到有点懊丧,我好像失恋了?
沈谦说:和喜欢的人再也不见才叫失恋。这是十诫之九。
真是怪事。他没有像自己预料的那样痛彻心扉,没有养成一口气喝掉一大杯深水炸弹的酒量,更没有钱报什么大提琴班或是说走就走的旅行。甚至乎,他没有哭。
他安安静静,就像扎根水泥里的一棵死植物。墙是惨白的,门是铁灰的,墙脚的蜘蛛网从不曾被扫掉。这空气摸来,怎么是暖的?
他不敢动弹,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他心里的鬼。于是,他任自己被关起来,锁在被骇人的霉菌占领的墙角。阳光都不敢照他。他倚靠着墙壁,贴身的帐子和床板却纷纷避开他。仿佛被猛抽掉了立足之地,他如墙头糊的烂泥般永无止境地跌落着、跌落。
什么都没有,他想。
是的,他甚至没有弯腰为她系次鞋带的权利,他没法替她撩开零落的发丝,她洗碗时他不能帮她挽起袖子。对了,戒指!假如他想送她漂亮的戒指,他就需要某种特殊身份。
这和送铃铛不一样!
这是——祝远远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吗?要么是圣诞礼物?他握紧拳头,咬死牙关,狠狠扔江里去!
他真个儿希望自己敢这样做。
这是个漂亮的铃铛,银闪闪的,好似倒映着一个她。她在漂亮的阳光扑满的操场和教室里奔跑。她笑,他也笑。他挑着蘸酱的面条勾勒了张笑脸,然后对她说:“像你吗?”他们披星戴月,漫步公园和回家的路;他们有专属的电影,故事里有过自己和她的身影。她呢?当他想送她一朵花时,她说:“我们是朋友。不好意思。”
关于祝远远的电影终究是散了场,这是他高考后寄出那封无效信时就预见到的,然而这种皮囊里空空荡荡的感觉确实新鲜。他之所需无非是一段又一段塞满耳朵的声音和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栖身之所。他才不走路!全世界和他作对吧,跑他对立面去好了!
“没兴趣。”他已经习惯了这样。他早失去了仅存的一星浪漫。午夜袭来时,他习以为常的响动会催眠他沉睡。要不然他就整夜整夜的红着眼。他的念想有如恶鬼,对他耳语:
这会儿,他们在牵手散步吧。
他们会不会拥抱,耳语些绵绵情话?
嗯,他们像那对情侣一样在烦恼该不该吃火锅。
他情不自禁的想象渐渐渗透进他的梦里:日头快落到摩天大楼的尖顶时,他火急火燎地跑到城东,捧着笨手笨脚的蛋糕——是他临时烘焙的——跋涉过半座城市,赶在夜色降临前出现在她面前。
他拉开一个又一个惊喜棒,让彩带欢快地飘啊飘啊。拆礼物前,他们手握着手切蛋糕。她合眼许愿。他边唱生日歌边凝望着她的傻笑,感觉比拥有全世界都快活一百倍!
她许的准是个像她那般的愿望!
等她吹灭蜡烛,他学着千辛万苦搜罗来的祝福话,如数家珍地、有如哪个蹩脚的朗读者似的喊啊喊:Happy birthday!Alles Gute Zum Gebturstag!Joyeux Anniversaire!すきだ……
他们的电影得是喜剧,得有爱情!
江边的风凉凉的,甚是舒服。今夜没有烟花。他像变魔术般凭空变幻出烟花筒。整片夜空被倏尔点亮了!
“三。二。一!”他倒数着数。孔明灯齐齐腾空,满满当当的全是她的名字!江鸟被热烈的声光惊飞,扑腾着翅膀……
如果是这样,会不会好点?顾年周而复始地思考着。然而,他努力记起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已经没有意义了。
无人的夜,隐晦的墙,台灯忽明忽暗地映照着他窸窣的纸笔。
他终于把他的小小人弄丢了。他再也找不到一只耳朵听他、一张嘴巴和他说话。他想安静点,呼吸浅浅的,心跳静静的。这样他或许就能听清他的小鬼为什么偏使他骚动。
他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蒙蒙的念想刻成明信片,然后珍而重之地夹厚厚的红砖书里。该寄往哪里呢?
嗯,别是祝远远找得见的地方就成。
犯罪心理学家说,连续杀人犯不管杀过多少人,总是喜欢流连徘徊在杀害第一个人时的命案现场。那么说,他的心理和连续杀人犯几无二致。他就是忍不住想她。他的明信片和记录里密密麻麻记载着他的犯罪心理,如果说喜欢是个犯罪的病。
“准备好你的钱包和胃,我来找你!”她兴冲冲地奔向他。
“你倒是把我送到月台啊!”她哭笑不得的模样多么可爱。哦,列车是晚点状态。他可不能单单在检票口送别她。
“你死哪儿去了?”她以为他会在火车站接驾。
“你自己说不用我来接你!”他在狡辩。
等到他的夜班车咣当咣当地轧着铁轨,她说:“记得给我发短信。不许半夜凌晨的到处咋咋呼呼的,我可不想失眠!”
接着,他暴跳如雷地呵斥她夜不归宿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他们俩就此扮演起最佳辩手,喋喋地讲道理和翻旧账。直到他说自己见过麦琳琅,她铁青着脸,而他丢掉了解开嘴巴锁的钥匙……是的,他又想念起她来了。
都怪这片沙洲!从那一天起,所谓世界就是——风压弯了芦苇,小黄伞画着圆弧,蒙蒙的雨和两抹人影所构成的不能说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慢慢悠悠地整理起有关于祝远远的一切事物:他留存的电影票根、被退回的明信片、他借给她的盗版小说……终于翻开自己的日记时,有张口香糖那么大的小纸飘然落地。
一瞧见这黄澄澄的小柴犬,他倏尔笑开了。拾起小纸条,小心翼翼地吹去了粘黏的灰尘。他实在想不通那么要好的他们为什么会突然不欢而散,想必这日记里暗藏着某种他解不开的密码吧。怀揣着难言的情绪,他不由翻开了日记。序言如下:
致我的读者。
我叫她地理课代表,她却连个一二三都不肯给我。我们似乎不大合群。我说不清她,因为一个她就足够令桩桩件件细微的事意义非凡,例如一张纸、一个铃铛、我是她的大石头和短尾巴。
我和她是慢悠悠的。我不害怕她,就像我不会喜欢她那样。假如她一会儿暴跳如雷,一会儿又欢欣若狂,肯定是因为我。我们总是那么演着戏。有时我们会假装说些没有她、没有我的无关痛痒的琐事:我告诉她我的新闻,她说给我听她的旧事。是的,我们约好不谈你的我的心事,毕竟我们不是朋友。
“懒得理你!”她对我说。
我有点恨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讨厌她!
这就是我和她。她想拿我证明她自己。我早该料到,她从始至终无不在等我像这样低一次头。我也是。我慢慢看清了她,也摊开自己来给她瞧真切。于是乎,我们开始谈论关乎她、关乎我的话题。我想,她一定晓得我为什么不肯变得聪明些。
她讨厌我。很好,我终于可以恨她了。
我仿佛是活在自己的梦里,像小说,像电影,像童话,美好到足以不必相信整个世界。她不这样,她要酸奶,要冰激凌,要雪和城市。她只是不需要我而已。
据说倘若有人说的话有90%以上是废话,他就容易快乐。我的日记同样满是废话。对了,若你想到什么好听的名字十分契合我们的故事,请你记得好好署在扉页。
我会努力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