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冷清依旧。
顾年顶着昏昏的天色风尘仆仆而来。伫立栏杆旁,掠过江面的风抚摩着他的脸颊。他的视线越过无数凌乱发线和苦脸,他甚至敢坦言自己看得清那些人的喜怒哀乐,但他全不在意。
公交车缓缓转过了弯,停在他目力所及的最远的站台。
很快,人群里浮现了祝远远的身影。或者说,他等到了她。她挎着浅黄色的单肩包,发尾荡在胸前。他猫腰躲进凌乱的背影里,偷偷默默来到祝远远背后。
猛然间,祝远远转身怪叫一声:“嘿!”
顾年惊魂未定。“……你不能好好配合点我吗?”
“懒得理你。”祝远远说:“快点!我们去哪儿?”
“我们爬山去!”他抖擞了精神。
“我好像又耳聋了。”
“过一会儿就日落啦!”他挽住祝远远的胳膊。
“……又是日落。”祝远远死命锄着地.
“快点!该来不及了!”
“我就不!”
“我警告你,你不陪我等日落的话,我……”他的眼皮编译着摩斯密码似的打着眶。“我们可以晚点看日落!”
“你有没有新花样啊,为什么偏和山、太阳过不去呢?”
“爬山!日落!爬山。日落。”
“烦死了你!”祝远远说:“我要吃冰激凌!”
“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冰激凌!”他甩开了她的手腕。
“我偏爱。你能拿我怎样?”她高昂起头,嘴角含着笑。
“听我说,我不开玩笑。我……们吃冰激凌去!”
油烟街里他们时而拉扯衣袖,时而推推搡搡的,一如旧日时光。放学铃响彻了小巷,一大群学生鱼贯而出,波纹般荡漾开来。
派送传单的女孩吆喝打折促销的口号。驾驶摩托车的男人叫嚣着要小摊贩让道。那个锅盖头的小女孩,她的头发、眉毛俱是白晃晃的,一路小跑着扑进了男人的怀抱里。他亲昵地揉揉小女孩的脑袋,牵着她的小手徜徉人海,笑脸映着灿灿的霞光。
遥望着雪人般的小女孩,他忽觉眼前的所有熙攘得宛如一场虚情假意的电影。而这一切本该是彼时彼刻的他无法预见的。
“那是什么?”途经假花园,祝远远问。
他思忖了一会儿,答曰:“一棵树。”
“我一直想知道你怎么没被打死呢?我问是什么树!”
“你问它本树呗!就说‘你叫什么’这样。”
鹅卵石小径坑坑洼洼,铁铸的长板椅破败得不像样了,杂草和喇叭花在墙脚争先恐后地生长着。祝远远环绕着铺满紫红色细叶的树瞧了又瞧。她很喜欢?
“我知道有棵好漂亮的树!”他说。
兜兜转转,他们终于来到了木兰小路。藏书楼好如个垂垂巨人,镌有时光的痕迹,别有一番风味。门洞方方正正的,一眼望去,足以望见门洞口子那头沙石铺设的阶梯、水杉和泡桐。
“就是这棵木绣球!”他一脚踩进藏书楼附的花园里。
草地里,祝远远一抬手便触得到漂漂亮亮的小花儿。木绣球树天然有股子亲近劲儿,一簇一簇的绣球花儿紧紧挨着,煞是好看。
祝远远的笑眼里洋溢着快活的暖色。风吹乱了她的发。她将零落的发丝撩到耳朵根儿——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眼!
“你……”他突发了语言障碍。
“嗯?”一回头,祝远远茫然瞅着他。
“你、你的戒指。”他忽而感到口渴难耐。
倘一细看,他准解读得出戒指弧面镌刻的字母所蕴含的深意。她的笑意愈来愈浓,他却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
啊,该死的东西!
“好看吗?”祝远远晃了晃戒指。
“什么时候?”他呼吸困难,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才不告诉你!”她的笑眼里迸射着戒指样的银光。
“你不给提示,我猜不出!”他被摄走了魂灵似的,竟朝背离祝远远的方向迈开了脚步。他以为自己是静止的。
“我们不爬山么?”祝远远拍了拍手,跑出了小花园。
顾年闭紧嘴巴。他全身全心疲累至极,害他挤不出半分气力应和。祝远远加快了脚步。他洞黑的眸子里,她什么也读不出。
是什么将他的思绪一股脑挤干净的?他顾不得眨眼和思考,光是一步连着一步把路踩短。路好长啊,起码比昨天长一倍!他怎么也停不下脚步。一棵木兰、两棵木兰、三棵……木兰快将他给活活围死了!一呼吸,扎人的香气直撞他的鼻腔。
他听见了香气回荡的声音。
日落在哪儿?
哎呀!
他似生锈的机械般艰难地转动着他的脖颈,一分一毫的、不着痕迹的。匆匆一瞥,又慌慌张张地收敛了眼光。她没精打采的头发和侧脸令人于心不忍。
该死的戒指!
这条路走到头了。他咬紧了牙关,呼出口浊气,勉强鼓动舌头说:“这是我学校出版社……书摊里全是盗版,我问候过老板全家……刚刚等公交该多好……快绿灯了。这该死的红绿灯老这样……算了,好远的……我看看,应该快到……”
他的心口仿佛炸开了花,里头空荡荡的有如坟场,妖魔鬼怪无不拉扯着阴风和哭声作祟。它们说:快找找!快给我找找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想说话!路怎么这么长?
“广场中央的铜像好眼熟。”祝远远说。
“嗯,是啊。”他点头应和。
“山脚寿司店的寿司挺好吃的。”
“哦,好啊。”
“吃完饭,我们看电影吗?”
“嗯,好啊。”
“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说。”
“哦,是啊。”
她似乎说着话。顾年眨巴眨巴眼,好听清她的手势和嘴型是不是揭开了自己的谜底。这一霎,整条街的声音好如潮水般涌向他,混乱、造作、突兀、刺痛!熙熙攘攘的人影换了又换。
终于,他听见她说:“我回去了。”
“嗯,好啊。”他保持着礼貌的笑容。
这是顾年头一回觉得路人的嘈杂如此宜人,绵密的话音始终充斥在这段焦灼的距离里,直到公交车的尾灯快瞧不见了。他呆立原地,一如从前。哦,似乎又不大一样。
比如他并非在等她回头。
我们在哪家店吃晚餐?我有没有说什么?街灯几时亮的?我怎么会走到这儿来了?她刚刚那番话什么意思?对了,她说什么来着?刚一清醒,他又被一大堆疑问掩埋了。
天光早被偷偷换掉了。远远的风刮过他的眼睛,残阳余晖害得他有落泪的冲动。去你妈的日落!他的臂膀子抡将了个半弧。
“生日快乐。”这是祝远远的短信。“别生气了。”
顾年遭遇了晴天霹雳般地一哆嗦。她说祝他快乐啊。他得说点什么才行,要不然会显得失礼的。该说什么呢?
啊,简直乱糟糟的!他的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子冲动,怂恿着他,诱惑着他,喝骂着叫他快把他的手机、钱包、钥匙,甚至是他自己,一股脑儿的通通狠狠地扔掉!就这样砸他个稀巴烂!
“谢谢。真的谢谢你今天来见我。”仰起头,他恍忽望见遥远的星星啊,慢慢化成了两颗、三颗、两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