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证,我所讲述的故事是绝对真实的,除非我在瞎编。诸如少女、夏天、小西装和百褶裙、完美校草等等,均不现实存在。我有心从顾年的出生开始交代,然而这毕竟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爱情故事,他的出身、血统、家庭关系与故事发展全无瓜葛。
这让我想起了某个关于墓志铭的笑话,说是某人的墓碑有记载: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以为一切的文学小说均应以该墓志铭为榜样,力求精简深刻又不失有趣。由此,我这样交代故事背景是合适的——南漂、筒子楼、校园霸凌、小山城。
新蝉伏在黑漆漆的树皮间吱吱叫唤。阳光恍若被飞机倾泄一气的金币,林荫小道像条斑驳的长蛇。少年模样的顾年哼着C小调,踢踢踏踏来到了教室,他听见的第一句提示词是——荔枝。
“一骑红尘妃子笑。”这是林康,他在出题。他的形象有点类似话本里的黑脸武将,却是文人做派。“月半弯”是顾年亲赐的封号。他有张祖传圆脸,前额分外敞亮,慧黠的眉毛、踏实的鼻头和刻薄的菱形嘴是他的性格写照。
“无人知是荔枝来。”答题的是张熟面孔——冯闰。他又叫闰土,留乌剌短发,国字脸和招风耳无不丰润。他一向喜欢这类附庸风雅的事情,顾年拜读过他的诗作。
“但使龙城飞将在。”
“无人知是荔枝来。”冯闰摇头晃脑地作答。
“你这脑袋什么时候被驴踢过?”
“你听我解释,你出‘但使龙城飞将在’,意思是倘若龙城的飞将军尚在人世,我接‘无人知是荔枝来’,诗意就是——倘若龙城的飞将军尚在人世,就没人知道荔枝运到过龙城,说明飞将军爱吃荔枝,同时他很可能患有肥胖症,满脸粉刺,伴有尿黄的症状。你不觉得这就很‘春秋笔法’吗?至少你该承认它们完美契合吧。”
“下一题:醉卧沙场君莫笑?”林康叹了口气。
“无人知是荔枝来!”冯闰说,“这就是说,如果我醉醺醺地卧倒在有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你千万不要笑话我啊,是因为荔枝是佐酒的绝配,胜过豆浆和油条,让人生瘾,令人沉迷!”
“你的解释留给语文老师吧,我不想再听到荔枝了。”
教室里依旧是副熙攘景象。顾年匆匆一眼已认清了形势,他们已经自动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他尽量自然地走向聚集着自己高一同学的安全区,即林康和冯闰所在的小团伙。冯闰盛情相邀他参与诗词接龙的游戏,他却有点心不在焉——她总是姗姗来迟。
偷偷敛回了打量的眼光,顾年沉心思量和解析着不久前的对话。那句“我等你”会不会显得很暧昧?他想了又想,益发感到难以抑制的窃喜和小秘密被撞破的害臊和恐慌。但这微妙情绪并未维持很久,门前已映出了班主任的身影。
班主任人送外号“林老板”,乍一眼莫不以为驼背呢。大家伙儿猜测这是他长年贴近电脑屏幕紧盯股票走势和网络小说造成的;约莫五十岁光景,不见秃顶迹象实在令人失望。他戴老派眼镜,因为需要符合普罗大众对老师的合理期许。倘一细看会发现他眼白掺着几粒暗沉的斑点;他一笑呀,鱼尾纹和茶渍牙准得干架。
“今天有不少生面孔啊。当然,这是站在你们学生角度来讲的。我作为老师,你们两班都教过,但以班主任的身份来认识你们确实是第一次。我姓林,接下来这段时间将由我担任你们的生物老师兼任班主任。要是你们对此仍心存疑惑就不用想考试及格了,好吗。那么,我们切入正题:你们需要按学号挨个儿自我介绍、互相认识吗?我是觉得没必要的,我有花名册,你们又有的是时间打成一片。我是不建议你们为了学习就无视同窗情谊,这是大学生干的事。你们能不能读大学还两说呢。言归正传,今天第一个议题是……”
好几个议题?算了,顾年暗忖,横竖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此时,他正效仿鲁迅先生在桌角刻字,然而他的心思却不在提醒自己学习要趁早,除非他喜欢的女孩儿叫“早早”。他刻的是英文字母,那专心致志的程度仿佛在证明哥德巴赫猜想呢。
直到林康挺直了腰杆,正儿八经地自我介绍时,他才稍作收敛。一番慷慨陈词后,林康总结道:“我一定不辜负老师和同学们的期望,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这是幼儿园中班么。”顾年习惯性地腹诽着,并预谋着一大堆刻薄话来恭祝林康福寿与天齐、荣升副班长。
然而他的坏笑和斜眼刚一就位就被逮了个现行。
林老板捡到宝似的提议让他担任学委。意识到一班子人的目光尽数投向了自己,顾年难得的显得有些赧然,活像被扇了一巴掌。他冲班主任挤眉弄眼,连连摆手、做口型表示拒绝。
林老板视而不见。“你打算劳烦我亲自讲解你的事迹?”
这句话的潜台词,顾年是这么理解的:场面我做足了,别给脸不要脸。略略通名报姓后,他小脸一下子耷拉了下来。这时,冯闰转头冲他傻笑了笑。动什么歪脑筋呢?他疑心顿起。
林老板边翻花名册边问:“你们有没有哪个想当课代表?”
一班子人面面相觑,只当自己是局外人。林老板决定由他点将,但仍保险起见地说万一不合心意,千万别赖他。接着他眯起眼照花名册念出了一连串名字,并示意他们简单介绍一二。
“英语课代表呢?”林老板问:“哪位感兴趣?”
“我!”冯闰高举起手,费劲招摇着。
“你是头一个毛遂自荐的,冲你这股不甘人后的精气神就比大部分人强,值得鼓励!要是没人竞选的话,就你啦。”
“老师、同学们好!我叫冯闰,性别男,爱好女!我想当英语课代表是因为我初中喜欢的人就是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
教室里霎时响起了炸锅般的笑声和掌声。冯闰挠了挠脸颊,继续旁若无人地演讲,一派要将自己的爱情观阐释个底儿掉的架势。
好一会工夫了,冯闰丝毫不曾察觉林老板示意收尾的眼神,犹然长篇大论。顾年伸了个懒腰,一抬腿将冯闰的座椅踢得直抖。
“……我会好好努力的!”略一鞠躬后,冯闰仍方兴未艾。
林老板的眼镜里闪过一丝异光。老师无不如此,顾年想。他们的眼镜仿佛统一订制的,仅颜色深浅有细微差别,有的是暖色的,有的是冷色的(他们大半是冷色调的)。他不甚清楚林老板赶他登台出于何种心态,但总归有迹可循。迄今为止,他几乎已出任过所有的班干部,譬如课代表啊、纪律委员啊。老师们提议他竞选班干部时总这么说:“你学习成绩那么好,我相信你定能胜任的!”
呵,这般论调永不过时似的。
林老板显得乐呵呵的,他对自己的安排相当满意。照惯例,该读篇饱含着美好展望和真诚劝诫的发言稿给准高考生们打预防针和鸡血了。难不成这种形式主义的事该让班长代劳?林老板思绪纷呈间,一班子人已经默契地各干各事。而此刻,顾年和林康正展开新论战,起因是他昂首挺胸地宣告这是自己的地头。
“你知道吗,从科学角度出发,你划地头的行为统称为权利宣示,或者是领地行为。这在自然界是十分常见的,比如蛇袭人、狗拉尿、人圈地之类。”林康说。
“孔雀开屏呢?”顾年说。
“那是求偶行为。我建议你别光叨叨,赶快行动啊,蹲墙角屙屎拉尿去,只要你敢,我等着拜你的山头。”
“你的建议不失为一种好方法,但不同于你们种族,我们人类一般是通过插旗、掠夺、签订条约进行的。反正你们没哪个声明这是某某的地盘,我率先主张权利有何不可?好比你这样的无主之物,要是我足够狠心敢先占,就属于废物利用。”
“照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拥有五亿一百万颗星星的人?”林康满脸戏谑表情。“我赌你连自己右手边同学叫什么都没数?”
“……韩梅梅?”他有点不敢肯定地说。
“枉我听你胡诌一大通口水,一张嘴就破功。要我说你就安安心,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不好?”
这无疑是要命的冒犯啊!高中生的单纯无非在于他们唯一的处世哲学是:不能输!扭过头,顾年张口问邻座的女孩:“你叫什么?”
女孩斜睨了他一眼,“杜妍。”她冷淡地说。
这人世的女人林林总总就两副面孔:让人有性冲动的、以及无法令人产生性冲动的。切记小心后者!这是顾年的十诫之二。
他默默提醒自己留心杜妍,尽管他自己丝毫不知该提防她什么,难道是娃娃脸?她一脑袋蓬松的鬈发估摸染过,亚麻色的;脸颊相当饱满,眉目耐眼,就是缺点儿精雕细琢的味道。若说她有何非凡之处,就是她的瞳孔是巧克力色的。是隐形眼镜么,他猜测。
顾年并未遵守社交规则好好通报自己的姓名。他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大好:她嘴角扁平,双唇又薄得很,多半是薄情寡性的狠角色。但这无碍他借她名义向林康宣告自己的胜利。
课后,林老板嘱咐课代表们收齐暑假作业,然后又向学委使眼色表示全靠他来费心批阅了。一班子人撒开欢儿地耍开了去。这是他认定其他人全是幼稚鬼的凭证。
顾年信手翻看着小山堆般的作业簿。忽然间,他激动地猛拍林康的肩膀,眼放精光地堆砌着诸如笔法、线条、结构、章法等专业术语将某人的手书吹捧得天花乱坠。
“数学作业哪来笔法结构?一堆阿拉伯数字硬被你夸成了花。”林康将作业簿翻到了扉页。“祝远远?哦,范又妮前桌。”
越过高高的课本和黑黑的人头,他远远瞧见了一个笑得欢畅的女孩儿——栗子头,星星眼,小酒窝和虎牙呼之欲出。
一般,他撇着嘴评价道。他的注意力全涌向了范又妮。她别过脸冲他浅笑一二,他便也笑开了。这让他想起了初识范又妮时的情景。那一天,他凭栏赏望着灰瓦凉亭、绿幽幽的林荫道、以及男孩女孩偷偷相拥的教学楼。偶一回头,他瞥见老榕树底伫立着一剪人影,光斑在她周身游弋。此情此景害他一下子陷入了某种翩翩的遐思里。
等回过神来,他奔跑一气冲向老树!浪花迎面涌来,蓝的运动裤、白的小短衫。他想要拨开一水儿的人影,一不小心被绊倒在地。“你我都要相信,这是天意。”他仿佛听见了什么画外音,毕竟要是按他脑袋里浮现的第一句“骂人界三字经”来抒发情感显然不合适。
“有点意思。”顾年摩挲着清秀的笔记。
“你当是见字如面哪?哦,因为写字好看(明明是一般的花体),你就一见倾心,从此痴心两瓣付诸流水,随君直到夜郎?”林康像是被启动了某种自我毁灭模式似的任想象力直冲九霄。“小说可不敢这么写,再不济也该以桃花扇,或桃花为信物啊。桃花多有诗意,你想想人面桃花相映红……”
“无人知是荔枝来!”顾年噎得林康差点心肌梗塞。
偷瞄了眼范又妮,他暗暗敲定主意:一个祝远远,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她是范又妮同桌),好像是叫……他有点记不清了。
放学后,老师突发奇想说新班级当有新气象,立时安排开他们排列座次。一班子人稀稀拉拉的,兀自说笑与嬉闹。
搬动课桌椅时,满教室吱吱呀呀的声响。顾年扮演起无头苍蝇,穿梭在女同学和课桌间。他想制造场偶遇,一如小说里的浪漫邂逅。是的,他已经瞄准了范又妮的方向。
“啊,不好意思!”他按剧本要求垂着头。“我帮你!”一抬头,他之所见“范又妮”闪现的却是张别样的脸孔。
“我有男朋友。”杜妍说,“你最好别对我心存幻想。”
顾年恍若梦醒。教室里仍一派乱糟糟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