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疑问!”唐吉诃德招摇着手。
“这不是你的主场,轮得到你来有疑问?”我说。
“那个女孩喜欢你么?”唐吉诃德自顾自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顾年表现得紧张兮兮的。
“你好像一直在往她喜欢你的方向引导,不是么?我一开始认为你们是朋友以上关系,但你的叙事很有主观偏向,又让我有些怀疑你可能没有说实话,或者隐瞒了部分线索。”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知晓自己没有参与的部分怎么发展!我只是在讲述自己所见到、感受的一切。”
“这怎么成?这是对听众读者的不负责任,你作为叙事者应该掌控所有人物的情感和经历,把握故事的整体走向,然后通过种种细节线索侧面予以交代,故事可不能虎头蛇尾啊。”
“真相却是无法展现全貌的!”顾年据理力争。
眼见顾年和唐吉诃德即将针对创作理念冲突展开博弈,我赶忙转移了话题:“从医学角度出发,确实需要排除患者的主观意愿,评析客观存在的现象。你负责陈述事实,故事由我们写,好吗?”
吞吐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苦笑。
“我只晓得我们始终没有等到油菜花开,我们在告别的沙洲,只寻见一朵紫色的小花。那天,我头一次觉得雨天不再那么讨厌,我知道她小黄包里有伞,她知道我不介意自己的左肩被淋湿。原来我们学校离得不近,一趟车要跑一小时,我猜她可能比我喜欢搭公交,她肯定会原谅我有晕车的毛病。我们在山顶观景台挂同心锁时,我没有写任何字,只当它是一只锁。她的锁挂在离我三步远、第三栏第五道横杠。我不敢知道她写的是什么。我怕她写的会是我。”他说。
“不对!你以为她会像你一样,一旦喜欢了一个人,就撞破南墙。”唐吉诃德显得很是得意。“这就是你所谓的‘希望自己的感情比别人的要真一点、久一点’,其实只是你的小人之心。”
“你是有心理疾病,不是闭不了嘴!”我生怕他这张破嘴刺激到顾年的情绪,一下子慌不择言了。
“……如果我取消诊疗套餐,能退钱吗?”他开始消极对抗。
“是你需要付咨询费、版权费给我!”
“我忽然记起要赶时间参加婚礼!”唐吉诃德又嘀咕:“我有位不算女朋友的前女友竟然没给我寄请柬,希望来得及吧。”
他似乎铁了心要离场。我很想劝说唐吉诃德好好配合治疗,他已经缺席了好几回互助会,要掌握他的动态已是越发的难。据观察,他的伤疤又见多了,右手尾指的指甲依然病态地弯曲着。何况他刚刚竟还扮起了我,这可不是什么乐见的现象。
“我待会儿将戏服交托给奥斯卡。”唐吉诃德说。
“别麻烦他。”我叹了口气。“你自己给漂亮姐姐打理。”
“但我是社交恐惧症患者。对了,奥斯卡呢?”
我原想向他重申他完全没有社交方面的毛病,全是自己臆想的。然而相较他的真实病症,他倒宁肯将社恐表现坚持到底。
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抽水马桶的刷刷声。
“他堵住了马桶。”唐吉诃德窃笑。
刷刷声犹如阴魂般在满室萦绕。
“你还好吗?”我喊。
毫无回应。顾年和唐吉诃德满怀着困惑和忧心来到了廊道。我边问着话边贴实了耳朵倾听动静。
“如果掉到了马桶里你就吱声!”唐吉诃德合掌作喇叭状。
我疑惑地回望了一眼。“我缓解一下气氛。”他解释说。
门后一丝细微的水声也无,真是让人愈发忐忑。很快,我们齐心协力撞开了门。浴室里不见半只鬼影,倒是水獭套装齐齐整整地摆放在浴缸里。有阵呜咽的风吹起了。
“要不要试试电话联系他?”顾年问我。
“已经来不及了。”唐吉诃德说:“这是一桩密室杀人案。”
“什么?”顾年满脸惊疑地望向了他。
“显而易见,它的头不见了。”唐吉诃德说。
“他只是拿走了头套!”我气急地吼他。
“那么你告诉我,他为什么偏偏只要头套,其他部分却完好无损,甚至有折叠的痕迹,难道奥斯卡有强迫症?如果这不是密室杀人案,那我名侦探式的姿势岂不是显得很蠢?”
“你漂亮姐姐回信我说有个水獭头签退了,他戴着头套招摇过市不太讲究,毕竟是诊所的私有财产。”我说。
“太没有戏剧效果了。”唐吉诃德有点丧气,“老板,我立马将奥斯卡捉拿归案!”他搂起乒乓响的戏服一溜烟儿跑走了。
“你服装给我脱掉!”我冲到门口喊。
唐吉诃德的仓皇背影使我想起了有关顾年的某桩妙事——是高二英语读本里的《唐璜》。犹记得是段老师领他们了解的戏剧,这当然是因为她在筹办第一届全班委小语种舞台剧表演。麦琳琅却出馊主意说什么祝远远演公主、顾年有骑士精神之类的浑话。
“他到底怎么回事?”顾年说,“神神叨叨的。”
“一言蔽之,他有病。”我说,“其实,他等会儿有演出。”
“我记得他要参加婚礼,什么不算女朋友又是女朋友?”
“诚如你盖棺定论的,未满三十三天不算一场恋爱。而他,不是有句话这么说么,只有在别人家的婚礼现场才能见到想见的人,哪怕需要他扮演别人家的龙套角色。”
“也许导演认为他不适合主演的角色。”
“我猜他只是喜欢迷人的反派角色。你知道,他自己就是导演,兼职编剧和演员,基本可以说他能一手操办一出戏。”我说,“赏脸欣赏欣赏他的表演?或许能给你一点点灵感。”
我们凭栏远眺着小剧院——话剧演员的露天戏棚。
候场室外,唐吉诃德掀开了遮面,圈起拇指和食指拈着根黄嘴的香烟。烟气袅袅,迷蒙了他的面目。透过钢盔的空隙,他的黑眼珠迸射着曜石般的光。主演叱骂服装组的声音在廊道里回荡。有人呼唤着导演和编剧,好像是他的名字。滚轮倾轧地面的轰隆不绝于耳。
观众该进场了。唐吉诃德猜想,占座率达到五成就好。这样不致引起骚乱,踩踏事故的责任也就落不到他来担。
他掸掉了烟把儿,纸皮闪着星星火光。他担心走水,又来到垃圾桶边狠捻了几捻。操蛋。他拾起肮脏的烟把儿,信手扔进了垃圾桶。
戏棚里乱哄哄的。演员们东奔西走,服装和道具摆放得很不妥当。他悄悄将戏服偷梁换柱,装模作样地让主演们抓紧时间更衣和化妆。假山已安置稳当;幕布如血,十分具有视觉冲击性。
偷瞄了瞄观众席,唐吉诃德莫名感到心安,幻想着第二天本地报纸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他们会如何评断呢?
我娓娓地讲解着唐吉诃德排演的话剧:
那是遥远的城邦时代,险峻的孤山峡谷里耸立着一座迷雾城堡。城中人无一不是活在迷雾之中,他们认不清彼此的脸,唯有依靠衣裳来区别身份,比如皇室、骑士、商人、平民与奴隶。
一天,身穿冷色银甲的骑士逮到了个褴褛的奴隶。奴隶企图偷走主家的羊,满街尽是叮咚叮咚的羊铃声。骑士将奴隶抓去领赏时遇见了美丽的公主,他对公主一见钟情……
“整个故事流于表面,毫无创意。”顾年恢复了毒舌民间影评家的本色:“光从逻辑来说并没有什么硬伤,但这不是闪光点,恰恰说明了故事本身的俗套。叙事的起承转合毫不明确,怎么发展、如何达到高潮全无交代,以随身奴隶的角度宣告剧终是相当草率的,破坏了整体的连贯性和完整性……”
“他自己坚称这是真实事件改编,而生活本就难以判断什么时间节点或哪里是转折。”我一笑置之。
“没哪个故事不是脱胎于社会实践。如果他硬要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我建议他千万别从事艺术创作为好。”
“你对他的要求近乎苛刻了。”我不由苦笑。
“老……老板!”是那个漂亮女人。她慌张地推开了门。
“你又想喊我老头吧。”我对顾年说:“看来我沾了你的光。”
她帕金森症发作似的比划着话筒的手势,一转身又跑开了。我见她那么急切的模样,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走远了几步,背对着顾年接听了电话。“没错,我是。啊?怎么可能?”我差点惊掉了舌头。“好的,我明白。我会尽快转达。”
“发生了什么事?”顾年显得忧心忡忡。
“唐吉诃德,”我感到口干。“遭遇演出事故,当场死亡。”
顾年眨了眨眼,魔怔了似的,又或是在消化所谓死亡的深刻意义。然后,“他摔死了。”他平淡的口吻似是陈述某种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