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的流光映照的雨点好似一串串玻璃球。罗蒂公主店门的风铃时而叮当作响,如顾年所料,是斜挎着沉甸甸双肩包的学生。他们无意拾级来小阁楼,显然已物色好能赏景的有利位置。
小阁楼环境幽雅,灯光幽微,很不适合课业预习工作。
祝远远信手翻看着小语种书,但隐秘的小动作却从未间断,偶尔会拿三角恋之类的新鲜单词打趣顾年,劝诫他如果领女朋友见家长,千万别让人发现不是同一个人,会出大事的。
这种事你该提醒朱念一吧。顾年心里很不是滋味。
为了显得合群,或者掩饰自己假装努力的心虚,他边搅动着高脚杯里的柠檬茶边声情并茂地讲解强奸罪的犯罪构成和配套案例。这是他为期末考试第一轮预习时积累的知识。
“创作者以隐忍、克制、冷静的情绪刻画了一个无望的世界、以及主人公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病态人生,正如台词有言:我这辈子……此处省略两段话。总的来说,故事有幻想有现实,虚实交映,有致敬有反讽,相得益彰;故事剧情、情绪,甚至连音乐、舞蹈和色调俱是层层递进,别有韵味。”祝远远活像没有感情的背诵机器。
“这是什么?关于强奸案例的评析?”顾年有点纳闷。
“我为你的童话写的二手文学评论,不赖吧?”
“你根本就不是在评论我的童话!”他低垂着眼睑,颇为无奈。
“看来我低估你的情商了,你怎么发现的?”
“我的故事里压根没有色调和音乐!能靠智商解决的问题,我从不动用情商。你好不好别照读人家的影评?”
“你的智商没有告诉你我根本不会为无聊的东西写影评吗?”
“哪怕我说童话里有以你为原型的角色?”
“少忽悠了。女主人公分明是傻白甜,而我是可爱的反派。”
“要不然我们赌一套水手服,像案例里那种,你敢么?”
“看来你是没想过要赢我,老赌自己不沾的东西。你注意影响,发表这种涉及黄赌毒的言论,会被和谐的。”
祝远远切好了碟子里的咖啡面包,递给了顾年一份。接着是海螺——海螺形状的巧克力面包,腾腾的香味很快弥漫了开来。
雨小了点。顾年无意间瞥见有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窗外。偏偏是室友一号那个大嘴巴!他已经推开了门,给自己的同伴指明了预订的卡座。他恍惚记起一号曾透露他们创业实践中心成立五周年纪念日,主任会召集他们开会商讨纪念活动筹办事宜之类的。
“我们转战其它地方?”顾年着手整理起课本和羽绒服。
“你是满脑子水手服美少女壮士,所以想淋点雨冷静冷静?”
“周杰伦不是唱过最美的不是雨天,而是躲雨的屋檐么。”
“我只晓得最美的不是落汤鸡,像什么在香水雨中曼舞之类的托付给年青人吧,我已经错过了矫情的年纪。”
“我和闰土高中搭错车在雨中狂奔过,没什么浪漫情愫啊。”
“我数三声,放开书包,吐掉吸管,给我安分点。”
“再也不敢了!”顾年立马挺直腰杆,像小学生挨训似的。他的眼光很不老实,总偷偷张望楼梯,不像在干什么好事。
瓷盘渐已反光。顾年含着吸管在饮料里吹泡泡的咕噜咕噜声激怒了祝远远,她抄起羽绒服,闷不做声离开了小阁楼。一头雾水的顾年只好赶快收拾她的手机、课本和书包,登登登地追到了门口。
“你很害怕让人发现我们同屏?”祝远远依旧青着脸。
“我是担心你掐我的时候会心疼。”他笑得有点恬不知耻。
“你皮糙肉厚当然不担心!又遇见了什么人,男的女的?”
“只有在让我拿快递时才会喊我哥哥的室友。”
“一直没想好怎么介绍我?”她囫囵穿起自己的羽绒服。
“不用,他们知道你,我是不想见到他们脱口而出小王八。”
“看来不踢两脚解决不了这问题。”她嘴角含笑,加快了步伐。
行道坑坑洼洼的,小摊贩站脚的三寸土地几乎被翻成了皮包骨。汽车的闪灯如同博尔特在百米冲刺。沿街的各色店铺精神抖擞地播放着欢歌。风声散开,一下子抢占了叽叽喳喳的路人的耳朵。
他们在天桥旁的露天停车场站住了脚。人群中,披发的男人弹着吉他,唱的是台剧《我可能不会爱你》的插曲。想当初,这部电视剧是麦琳琅深情推荐的,说什么是他们恋爱联盟的必修课。
顾年微微偏转脸瞥了眼祝远远。这不是她高中的主打歌么,她怎么无动于衷?所以说,人心确实是鳝变的。
据说黄鳝第一次性成熟后原生生殖器官会退化,彻底雄变,而人心变化谁能拿得准呢?这样想想,他吃力不讨好地为祝远远记挂那么一箩筐重要的小事是真吃亏了,便心里筹划着挑哪个黄道吉日删掉标题为“小王八的日常三十八则”的隐藏日记。
“快给人家丢五块钱。”祝远远扶着他的肩冒出了头。
“他是在追梦,又不是选秀!”顾年暗气那人糟蹋了自己的歌。
“他这么好看,你不为他的梦想买单?你捡的钱呢?”
“看看你手里的板栗。以后我捡钱,再也不让你晓得了。”
“哦,我说这板栗怎么这么甜呐,原来是吃人嘴短。”
敛回了做作的怒容,他无处安放的手表明自己很受用。“你刚刚瞄什么东西呢?”他别开了脸,脚不自觉迈开了半步。
“电影杂志。福尔摩斯第二部在热映,我翻了翻剧照,老感觉有点熟悉,莫名想给男主角全副武装好让他直冲云霄。”
“你记得我们的圣诞电影吗?”他眉头拧成了倒八字。
“哪年的?”祝远远犯迷糊了。“是圣诞主题?”
“那你关心什么第二部!”他扭转脚尖往反方向走开了。
“怎么又生气?!”祝远远小跑着,暗自咕哝:“你有时真挺让我混淆的,我们俩到底谁拿错了女主角的剧本啊。”
顾年正在暗暗称幸:他应该没发现我吧。原来他刚刚远远地瞧见了三号室友,他挽着某个女孩走进了商场,估摸是在等通往顶楼影院的电梯。那个人是他女朋友?挺漂亮的……他心里直犯嘀咕:不对!是怎么什么牛鬼蛇神都来搅和我的约会?!
星夜早早围困了这座城市,闪烁的霓虹、惹眼的流光和鼎沸的人声始终不肯停歇。零星的烟花攒至晴空绽放,照亮了几朵羞涩的云。
顾年打好了一丝不苟的蝴蝶结,不动声色地挨近她的左手。风从西边吹来。他蜻蜓点水般揽过她的肩,覆着毛线围脖搓了搓她的胳膊,然后停住脚步,动作轻柔地为她整理围脖,一切顺理成章。
接着,他们俩忽面面相觑。突然涌起的莫名的悸动脑袋一片空白。我是谁?我们不是做这种事的关系!他灵光一闪,索性多缠了一圈,大力一扯,给她绑了个死结。
“好了!”他作弄的笑容很有点僵硬。
“你系这么紧,谋杀亲……”祝远远偃旗息鼓了。
这幕场景像是复刻了电影画面:宽阔的柏油路笔直地刺向远方,完美再现了物理课本里近大远小的插图。树影摇摆,像是和着哪支好听的歌。远山高楼被蜡笔涂抹了粗线条的棱角,煞是可爱。痴痴人影被温暖的橙光拉近,在他们身畔缀着一整段灿灿银河。
他的眼光不敢有一刻靠近她。微妙的沉默在此间探头探脑。
“我们抽签吧!”暖光映得祝远远的小脸红扑扑的。
她说的是抽签游戏,这在他们高中时代流行过一阵儿,起初是星座和心理测试,然后塔罗牌。她不顾他答好或不,兀自扯开他的小熊书包掏出了MP4。“二狗。二狗。”她念念有词的。
顾年忍俊不禁,猜她首测是今日运势。这是一般顺序。
不一会儿,祝远远徐徐睁开了眼。这说明结果会是大吉签。她每逢抽签必是漏眼偷看为先,如她所说,这叫有危机意识。万一碰到凶兆呢?她欢快得忘乎所以,手舞足蹈地向他显摆。
“这是你摇的签,跟我没关系。”顾年说。
“我念的是你的名字!”祝远远显得理直气壮。
“一直是你自己傻喊,我从没承认。”
“二狗……”她喃喃自语:“挺好听的!”
“你给自己消受吧!”祝远远一瞪眼,他立马老实了,试探性说:“算你一半我一半,好不好?”
“算你的!这是好签!”
“签解是什么?”
“你将遇到今生的克星?”
“克星?”顾年瞥了眼祝远远,登时慌了神。“我早说什么……抽签什么……没有科学根据!我堂堂共产主义接班人会信它!”
祝远远气鼓鼓的,准备摇二号签,又阖着眼念叨二狗。
这一回合轮到因缘签。他甭提多紧张了!
这会儿,她的笑眼愈加灿烂,解释签解说你真命天子须三回头。
他掩好了笑意,找茬似的说:“我不喜欢臭男人啊!”
当她一门心思剪不断理还乱,公交已体贴地出现在十字路口。于是,他们互道了晚安和再见。他伫立原地目送黄灿灿的灯头远去。
“我的童话!”是祝远远的短信。“你答应的,我要检查你作业。”
“你不是说我写字好看么?”他郑重地回复:“我手书给你,纯手工,不含糖,保证正版,货到付款!”
“你给我用点心,要像情书一样认真,否则我一律拒收!”
“我写给你的就是情书!”他心虚地补充:“至少题目是。”
夜色茫茫,昏昏鹅灯拧细了他幽幽暗暗的倒影,被江风吹得摇摇晃晃。他的心绪久久激荡,恰似江头闪烁的霓虹,莹莹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