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吻了她。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突然没头没脑地向她表白,说我喜欢她。我承认自己昏头了,但我能怎么办?”顾年娓娓讲述着自己的心路历程:“她怎么回的家、她有没有满嘴恶毒的话或甩我一巴掌,我通通记不起来了。我没有等她说不就紧紧地抱住了她。你知道的,当你身临其境,像个男人一样低头道歉不见得是最好的办法,总会有偏方比说对不起更加合理、更加恰当。”
这是沈谦总结的妙招:对付女人,给她们好听的借口远比真情实意的理由重要得多。你喜欢她,就说你喜欢她;要是讨厌,更得说你喜欢她!相信我,没有哪个女人会对一个正在向她告白的人生气。
“如果你问我:事发第一时间最紧要的是什么?当然是该怎么编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话骗过她啊。试想她不小心说漏嘴……我想,我的好好先生人设就完蛋了。你、祝远远、其他同学,我该怎么面对?我再也没法假装自己是什么好人,只是个人渣角色!”
顾年想破了脑袋仍诌不出什么漂亮的、让所有人满意的谎。他受尽煎熬!他的骄傲……他那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骄傲险些令他精神崩溃,原来他从不曾比别人高尚!这准是世间第一残酷的折磨。他一会儿想找她道歉(假如当不成朋友,他仍该恳求她原谅啊),一会儿琢磨倘若他能圆谎,那么她铁定乐意让他的小失误烂在心里!
“第二天,她告诉我说那是她的初吻。我们约好了在小广场见面,有棵歪脖子树的地方。我决心会接受任何惩罚,无论她怎么对我我都绝无怨言。可是,她问我:你喜欢我?”顾年显得很是吃惊。
顾年倏地直起了腰。他眨巴眨巴眼,他想说不,不是这样的——这是根植于他内心深处的念头。然而他却罹患了渐冻症似的,抠着他心尖儿的坏小鬼不许他坦诚。他安静地、满怀惆怅地凝望着她。
“我们环绕着小广场漫步。旋律单调、歌词直露的山寨口水歌惹得我头疼欲裂!而我们之间的沉默快把我折磨疯了。后来,她冷不防抱住了我,对我耳语说:我们试试吧。”
他登时如坠云里雾里。
“试试在一起。”她说。
毫无道理地,他愈发用力抱紧了陈欢。他仿佛听得见她脸颊扑红的温热!就像股暖流从山巅潺潺流过,缓缓汇进他的海洋,把他心底的礁岩融化了。他越来越像个幽深的洞穴,贪婪地、不遗余力地从她的怀抱里汲取扑通扑通的回音。
他的小心脏咚咚咚、咚咚咚的,宣泄着极其深沉而压抑的疯狂。他多么贪图啊!这拥抱的形状、这腰肢的弧度、这彼此支撑的姿态,无一不让他的幻觉烧得火烫,叫他的欲望生根、萌芽、滋长!
“我真搞不懂她。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她却不当我是男朋友。为了填补真情实感的空缺,我们每天见面,然后走遍大街小巷,好像要向全城宣告这一大事件。学校、电玩城和公园仿佛一下变成了我们第二个家。我和她像别的男人和女人那样频繁现身在电影院、压马路和唇齿相交,模仿他们不温不火、各怀鬼胎。”
顾年是又烦忧又欢愉。他不爱她,却又渴望占有她的全部身心。
“我们很快变换了角色。每当我想象着我们的亲密接触时,总是她打破沉默。我从未意识到原来她那么念旧,像这样——你记得吗,我们有一回……就是情人节那天!我们买好了电影票,已经站在人民电影院门口了,杜妍突然发短信给你说校长突击检查,害得我们赶紧把票转手卖给了一个胡子大叔。
“接着换我说:当然记得。是我约的你。
“她说:胡子大叔多走运!他以为我们是男女朋友,没头没脑地冲我们喊什么祝你们幸福,真是想想就好笑!”
有时,陈欢会心血来潮地设计些巧妙的难题——你有一阵子为什么撺掇冯闰追我?你给我说实话!
于是,他会一把抱住她、吻她。等她搂紧他的腰才肯放开手。
欲望有如野草在他心间肆意生长,层层叠叠的,眨眼便侵占了他的心思,然后开出带刺的花。他越来越能听清心跳里的杂音,他没有先天性心脏病,反倒像是有颗假心脏在跃动。是他的小鬼!
他睁开眼,看着她闭眼的模样。她唇齿的温润,宛如魔咒般令他昏沉。有股摄人心魄的快感在他的血液里奔腾。他被鬼迷住心窍似的贪恋她的肌肤和爱抚;他抚摸她的脸,扣紧她的手指,依循她的腰身曲线慢慢摸索,又摸索。等指头划过她的腰肢,他已经迷迷蒙蒙间撩开了她的衣衫,一点一点挨近了她可爱的胸脯。
他发誓禁区里有他渴求的一切!
我会和她深入浅出吗?他的心跳越发的疯狂。不!这是不道德的。有什么道德不道德的?这是人之常情啊!你是男人,她是女人,你们是完全身体自由的成年人呐!她是我的朋友,这样是不道德的。她不是你女朋友吗?我不能那么做。我会对她负责吗……
突然间,陈欢红着脸别住了他的胳膊。是他们默认的安全动作。真是谢天谢地!他收敛了这又美好又煎熬的拥抱,暗自松了口气。
“我开始感到恐惧了。我害怕自己会像复读机或什么机器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散步与拥抱,让无休无止的国家保护档青春片挤爆我的眼球。我完全不像我自己啊!这是我唯一无法忍受的,我不能允许自己被卑劣的欲望所控制。”顾年露出了一抹苦笑。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她?”杜妍说,“我的意思是,我和你、你和她,我们仨简直是不分彼此、跨越性别的关系。你还有祝远远。麦琳琅也亲近你。你不敢向范又妮表白,却对欢欢说你喜欢她?”
“如果我说因为我最难堪的时候是她陪着我,我对她日久生情。准是骗你的。我很清楚自己对她是什么感觉,她是我完全可以失去的那一部分人。”顾年说,“我骗了她。我以为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当然这又是个借口。我只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倒霉的好人。”
北风轻轻撩动了杜妍的发线。顾年望了望天。这是他有心事时的习惯性动作。有棵柞树遮去了他的日光,桂花香沁人心脾。
“你喜欢她吗?”杜妍一心要获知她想要的答案。
“你早点问我多好,我会说:喜欢!反正骗人对我而言不算什么。好吧,我不该这样。又不是三岁小孩,总该像个大人。”
杜妍竖起了耳朵。他说:“我没有喜欢过她。真的。
“高中的我就是一笔烂账,纯粹喜欢陪女孩瞎胡闹,传纸条、写情书、送礼物、看电影,诸如此类,一口就我喜欢你,一会儿喜欢她,一会儿喜欢她!我从不觉得有什么,无非是些小孩子把戏。然后我猛地发现,哪里有点不一样。不,全都!有些事是需要认真的。我是实实在在打心底里喜欢过两个女孩,但不包括她。”
湖畔栽满了芦苇和柳树。他们须得踩过鹅卵石路。沙洲惊起了几只水鸟。湖心有座凉亭,他有意到亭子里闲坐一会儿。
“你就这样和她分开了。”杜妍说。
“有一天,她突然说跟我玩真心话大冒险。”
“原来是坦白局。你们从哪部电影里学来的套路?”
“嗯,猜石头剪刀布。”顾年说,“条件是我输的话,必须选择真心话。我提议三盘两胜,她不乐意,非要说直到她说可以了为止。她看来有点心不在焉,好几回全是我赢。她嘴硬选择大冒险,我让她买几罐子啤酒和亲我,随她选。我意识到她较真了,特意问她准备出什么。她说剪刀,我就说布。我没有忽悠她。”
奇怪的是,陈欢并未展现出几分胜利的喜悦,反而敛起了笑容。“你喜欢我吗?”她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视着顾年。“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你只要回答我有或者没有就好。”
“这是两个问题。”他嘴角的坏笑一下子被抹平了。
“我赊一个,行吗?”她的反复强调彻底击破了他的侥幸心理。
顾年浑然不知该怎么答复她。这难道不是他们默认永远不会触碰的隐秘吗!他的眼神在猛地答是,尽管他的嘴没丁点反应。
“我也是。”陈欢说。她的眉关积郁着不知多深的委屈和愤怒,明明是歇斯底里的底色,却克制地对他说:“我不喜欢你。”
凝望着陈欢,顾年的眼神哀伤得足以掐出一整片江南的梅雨来。恍惚、迷惘、难以置信、愤怒和揪心!一连串丝丝入扣的情绪他表演得妙到毫巅。这诀别的戏码他已演练过不下十回。
假如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怎么答她呢?顾年陷入了纠结。
叫卖着热狗和面包的油烟街,报刊亭孤零零地坐落在路边,卖冰激凌的杂志铺子门可罗雀。蓝校裤、白单衣的学生一窝蜂涌来,把他们的影子冲散了。小轿车鸣着笛在路心停停走走。喇叭声、热狗的味道和一水儿校服无不欢腾得彷似人间。
“有一天,她突然说我们忘掉从前的一切,重新开始。”
“嗯,我早说她脑袋烧坏了,让你别招她。”杜妍拢了拢头发。
“然后,我回答她说……”顾年欲言又止。
“你不用告诉我。”她的笑一如昨日。“我们又不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