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六月里的一天,具体日期已经无从考据。从参照物来判断,应当是介于毕业照和爬山的日期之间。
关于爬山日,因为天气和祝远远的缘故,顾年并未如愿亲见他终日念叨的云海日出。这直接导致了他对祝远远心生怨忿,毕竟怨不得天气预报。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恶果包括顾年拒绝为祝远远送行、顾年改换联系方式以及接下来这单大事件。
祝远远埋怨过顾年小题大做,谁会为了错过日出而断绝联系呢?难道是因为辜负了黎明清冷、山路难行么?我却很理解顾年的怨怼,要知道我们没法以常理揣度思春期的猪头少年,特别是当他以为某件事势在必行却转头成空时。那么,这种无处排解的怨憎必须有一个人来承担,而他是不会怪自己的。
我们可以参照他的个别初中同学的经历作对比:犹记得初中时期的万年第一同学,因考试失利而精神崩溃,继而请假、休学、辍学、混迹社会,遭遇仙人跳后人间失踪;朋友失恋后罹患中度焦虑症和轻度抑郁症,他亲眼见识过他饭前需要组合服用的七种药物,害他差点以为是彩虹糖而给偷吃了。由此可见,顾年莫名其妙断联的行为完全属于正常范畴,算是心理调节很好的一类人。
此次大事件是否属于他心理调节的一部分呢?
我能确定的是,读小说是他的主要调节方式。高考过后,他几乎每天沉浸在小说营造的虚构世界里度过,这得归功于网络小说《斗罗大陆》,让他真有发现了新大陆的幻觉哩。
“小子,街对面新开了家酒楼,”母亲说,“挺热闹的。”
“哦,是吗。”顾年踢掉了拖鞋,横陈陈地窝在沙发里。
“我听经理说他们正在招聘,这阵子有好多年轻人来打暑假工,你要不要试试?我和他们经理常一起打牌。”
“没兴趣。”他边打哈欠边挠了挠后腰。
“今天天气不错,爬山去?顺便瞧瞧咱家新屋。”
“我对爬山过敏。”他退出了小说界面。
“你又不毕业旅行,又不考驾照,一直赖家里啊?”
“哎呀!”他踩得地板登登响。
“好好好!我出门买东西,你想吃什么?”
哐当的关门声戛然而止。
伫立窗边,他望着远处的山头出神。杜妍是不是在毕业旅行啊?他依稀想起她好像在火车站对他说什么:来吧,去冒险啊!也许原句不是这样,但大致是这意思,只不过被他自动美化了。
于是乎他拨通了林康的手机。
林康说自己在忙活升学宴的事。他感到没劲了。
一番长吁短叹后,顾年再次翻开了《斗罗大陆》。他认为自己很有必要重新审视网络小说,好歹该收回当年针对网络小说所作评价,他承认有傲慢和偏见存在。但傲慢不是轻拿轻放的易碎品,因此他只回收四分之一的评价。他本待深度阐述网络小说与传统小说之间的更迭和博弈,却见陈欢发来了讯息,神神秘秘地约他在老地方见面。
小说还是约会?他的选择不言而喻。
今夏的学校显得分外清凉,不知是否源自人去楼空的落寞。周边人家如石英钟般精确,三三两两躺倒在剃着寸头的草地里,惬意谈论电影和茶。星夜灿烂,顾年呈大字平躺在地,不消几多工夫就找见了夜空中最亮的星。他告诉陈欢——又像自言自语——说他们头顶的正是天狼星,大犬座的一颗双星。
而陈欢信口说这是他们晚自习课间的秘密基地。
“你反正就不乐意听我讲解天狼星的历史典故咯。”顾年心里头一咯噔。“话说你们偷偷决定了秘密基地居然不通知我!”
“我们决定了好多事,从来没告诉你。”陈欢说。
“你那么理直气壮,让我感觉自己像局外人,好没参与感。秘密基地什么的,这多少该征求我的意见吧。”
“好的,下次。”相视一笑后,陈欢又说:“我明明记得这本来就是我们仨一块儿做的决定。”
“什么时候?”
“就是,”陈欢假意咳嗽,“但愿人长久。”
“啊,想起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抛开我。那会儿,别人忙着体能测试做准备,我们偏偏跑到什么诗歌天地畅聊八卦!”
“是啊,然后杜妍……”陈欢突然止住了话头。
接着是阵心事重重的沉默。此情此景,顾年准得打开话匣子来,要不然他们就该演默剧了。
“你知道吗,我头一回碰见什么初雪是高二。雪很漂亮,像电影里的鹅毛大雪。不多时,这地方就被厚厚的雪覆盖了。月半弯特兴奋,逢人就说‘要不要一块儿耍耍!’我偶也凑凑热闹。”顾年半仰卧着,摇头摆脑的。“地面结着亮晶晶的冰。有些人早耍开了。我抓雪丢月半弯,他反击。然后祝远远小跑着来加入了战斗。她叫嚷着朝我们丢雪球。我丢她,她丢我。我和林康的照片就是她偷拍的。”
“我知道,有看到你们。”陈欢有点不自然。“我和范又妮。”
“是吗,你们在吗?我都记不得了。”顾年小心翼翼瞥了眼她。“你说我和她是一样的人是什么意思?”
“你和谁?”陈欢欲盖弥彰时会提高音调。
“范又妮。有一次,你问我是不是想跟祝远远同桌,我说你为什么突然纠结这件事,你也不回答。”
“那么久远的事我哪记得?”她的神情犹如沉沉夜色。
一恍神,他黯然想:是啊,我们已经毕业了。
“我是说,你说的没错。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话:你是什么人,就会遇见什么样的人。我本来以为自己是很单纯的好人,因为有你和杜妍。你记得这东西吗?”这是顾年别在钥匙扣里的挂饰。
“杜妍的纪念品。”陈欢莞尔一笑。
“我一直想要你的小丑鱼。她偏偏送给了你。”
“我才不跟你换,你的鱼好难看的。”
“别那么大声!”顾年矫揉地将挂饰护在胸口。“我家小丑鱼很敏感,别让它听见。你是不是送的手链?”
“嗯,当作她的生日礼物。”
“喏,这是我的回礼!”顾年扯低领口露出了金发晶吊坠。
“她偷偷跟我说过,你送她的礼物很瞎她的眼。”
“哪里是什么偷偷说!她的话大大地打击了我的信心好吗?那天我和你约好一块儿出发,不是突然又跑掉了吗,就是回步行街重新给她挑选项链。我对艺术和审美是很认真的!”
“没错,所以她偷偷说你的……”
“给我闭嘴!”顾年狠狠瞪了她一眼。
暮色渐浓。他们滔滔述说着那段未被拆散的大好时光,以及他们离散时霓虹和流光的纯色。歪脖树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却将那些秘密的心思勾勒了个彻底。陈欢幻想过他们的十年后、孩子的乳名之类,以及他们约定结婚请柬要做成明信片样式。他们屈服于杜妍的淫威被迫许过同一个愿望!嗯,是环游世界。然而这一切终归梦幻泡影。
许是星光隐晦的缘故,他们浅浅的拥别竟令他心痒痒的,仿佛有人拿逗猫棒挠他心口。公交的颠簸令陈欢昏昏欲睡。猛一拐弯,她的脑袋和顾年的肩撞了个瓷实。
“睡吧,到站我叫你。”他对她说。
不一会儿,范又妮莫名现身在视野里。她可能刚刚逛过步行街或是书社。望了眼陈欢后,她礼貌地报以一笑。
她来找祝远远?顾年目送着范又妮走过了斑马线。
顾年踉踉跄跄来到车头,从小口袋里摸索出一块硬币。他留恋地摩挲了一会儿,花印的脉络清晰依旧。
叮叮咣咣。是硬币掉落钱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