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北养不出一样的人。
这是顾年敲开象牙塔金拱门后验证的第一个真理。拿他的同居室友举例:家住长江尾的同学生活理念相当朴素——饮食讲究以形补形,香蕉有利于刺激第二性征发育;来自黄河口的小老弟通过沉迷游戏决定了其他人早起和晚睡;江南老乡边主张“当一个人对他人评头论足时,他就是世间第一的聪明人”边积极参与讨论。
他们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这倒让顾年宽慰了不少。他已经想好该与谁为伍、搭谁的话、吃晚饭时喊谁、谁会帮忙在图书馆占座、考试复习应当找谁要笔记等等的要紧事。
偶有几个夜,顾年会怀着天涯沦落人的心情四处游荡,当然不是为了粉红色的艳遇。好一座车水马龙的城市啊。那么的热闹、那么的沸腾,尽是攒动的人影和诱人的香气,害孤独患者无所遁行。夜空仿佛被谁饱揍了一顿,鼻青脸肿的,阴沉得几欲滴水。
流光溢彩的街头,他望不见哪怕一颗星星。熙熙攘攘的面孔没有一个是他所熟悉的,他们或三两为伍,或踽踽而行,有的沉默不语,有的骂骂咧咧。他瞧了瞧脚边的塑料袋和传单纸,月亮朦朦胧胧的。加快了脚步,他突然好想跑得远远的!一回头,才发现自己早已被这车流、被行人、被陌生的、纷呈的灯光围困了。
这股令人窒息的陌生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有一阵子他格外想念他的旧友。他想听听他们的声音,问问他们是否安好,尽管他并不关心他们的平安和喜乐。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陈欢,这恐怕要归因于只有她主动来询问过自己的近况。
照理说,如果有什么会让顾年自认应付不了,那要么是别人家的女朋友,要么是自己的前女友。这就是说他们俩的境况很有些尴尬,这不单单是因为他们有好些时日没联系了。因着陈欢不属于人际关系金字塔的第一阶层,顾年并未专门留意他们是哪月哪日断掉了联络,反正是久到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和她存在的关系。
他有过这样的假设:他和陈欢在高中时期之所以处不来,就是因为陈欢是别人家的潜女友——潜在的女友。那会儿有杜妍充当润滑剂倒还相安无事。如此说来,她确实功莫大焉;有她在,肯定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话滚话”的窘境。内裤是该用肥皂、洗衣粉、洗衣液洗好些?他怎么偏偏开启了这样的话题,会被小瞧的!
陈欢全然不顾话题,兀自说自己挺好的,然后说她恋爱了。
他一时发蒙了,他没有找见任何微笑或是得意的符号!他毫无头绪她是不是来炫耀、来示威、来叫他后悔去吧!沉默了一会儿,他等她主动中断了通话。这算扯平了。
陈欢的新恋情始终盘旋在顾年的心间。她怎么可以那么利索就投入到新的感情里去呢?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会纷纷选择这种时刻开始自己的第二人生。这让他觉得自己很不受尊重,除了沈谦的新闻算是意外之喜,或是某种强心剂吧。
那一天,火车站里到处是行李和人头。有些人高谈阔论,孩子被抱在大人的怀里嗷嗷地哭;有些人把行李当作椅凳,自顾自地打呼噜;有些人在窗台坐着或就地而蹲,优哉游哉地吞吐烟圈。趁旅客终于高抬贵脚检票之际,他好不容易寻见了三寸之地好歇歇脚,尽管挨着垃圾桶,但不妨他接听电话,只是脚边的蛇皮袋有点有碍观瞻。
“猜猜我是谁!活着,没钱。你怎么知道我号码的?”顾年反客为主,继续说:“哦,我给你发过短信。原来你没换号码。”
“你这嘴是小钢炮啊。”沈谦显得轻松写意。“我说你能不能成熟点,一个大学生、成年人,别丢我们大人的脸。”
“我拜托你要点脸,高三的集体成年仪式我们可是因为超龄而被劝退的。综上,我早就成年了,我从来不成熟,你要求我表现成熟的前提压根就不成立。我表达得够清楚吗?”
“我一向很佩服你这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劲头,一心死磕社会一般观念啊,就是容易闹笑话,比如你刚刚那番话因为环境问题我就只听见了‘要脸’二字,吵死了!”
“我在火车站。等会儿,信号有没有好点?你不在部队吗,怎么有空联系我?或者说,你手机不用上交国家吗?”
“严正声明,我是在司法警官院校读书,不是军校,不是部队,不要说得好像我在边境服役。我只是快被中队的训练给折腾死了。”
“你们学校就是有点奇奇怪怪的,不讲专业和分班,搞什么一中队二中队,有女孩儿吗,肤白貌美气质佳的?”
“坦白说,有时候你会宁愿中队里没有女生好些。”
“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快说说,让我开心开心!”
“一提起这话题我就有气,我们队该死的教官是我们老乡,他甚至专门打听我,然后操练的时候喊我跑去乘凉,吓得我以为他要泡我。后来我搞清楚了,他脑壳有病,你知道吗!他让我们做俯卧撑,非搞花样给我们下面垫女生,面对面的!”
“那么你有噘嘴吗?后面起来了吗?”
“这种事你怎么选择都错。你要是直接俯,他们会怀疑你的持久力很有问题;要是一直撑,他们又会调侃你假正经。”
“你显然是假正经啊!要我说你就该跳起来打教官膝盖。”
通话内容除了生活近况,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却乐此不疲。这样就好,沈谦的难言之隐尽会说与他。当然,他的心事往往关乎一个女人——按他的说法是,女孩。
一如三月里,沈谦一心想营造某种误会,一出让顾年不得不配合演出的阳谋。很快,他们聪明地止住了话头。沈谦所需从来不是什么听众,他想要的是一个像他一样的人足以充当他的耳朵和口舌。这是避免落得像疯子般自言自语最好的办法。
“你的东西,”他抓住空当儿追问:“什么时候处理?”
“你没烧掉吗?”沈谦的语气里充满了意外。
“所以,你是想让我替你烧掉啊!”
“不然呢?你打算实施我保证打不死你的后备计划?”
“这确定是你的真心话?别后悔!”
“肯定比你的话真!别耽误我说正事。”沈谦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眼。“郑重宣布:我好像恋爱了!”
“……你和她?”他的脸色有如车祸现场。
“是我同班同学啦!”沈谦说,“她答应了我电影的邀约。”
通过沈谦绘声绘色的描述,他渐渐了解到:女孩是他们的班长,她瘦瘦的,额头差不多挨着他的眉骨。她有张娃娃脸,梨花烫的秀发是舒服的亚麻色。厚厚的刘海儿遮住了她的眉梢,她的眸子如黑珍珠般亮晶晶的。她的脸颊子散着星星雀斑,笑眼盈盈,仿佛你一说话她便笑得叮咚响。她的嗓音便如她般孩子气。
女孩是迎新晚会筹办组的负责人。因为晚会需要大量观众撑场,沈谦意外地成为了她第一人选。“都怪教官考察出勤时在人群中多看了我一眼。”他如是解释。
沈谦一贯惫懒,翘班是家常便饭。这下子女孩可受难了。
女孩苦口婆心地向他解释这是学院的安排,然后大谈她的工作和任务之类云云。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让人于心不忍。这是对付直男的有力武器,能有效实现降智打击。眼泪攻势赫然奏效,沈谦硬着头皮答应她自己再也不会缺席了。女孩感动得直说他是个好人。
迎新晚会筹备期间,女孩三不五时关注着沈谦。她喊他的名字,接受他的献花;倘若哪一天他犯懒病,她准拿眼泪吓唬他……绯闻点亮了顾年的好奇心。他连连追问沈谦的告白计划。
“她什么时候表白真不好说。”沈谦说,“我们刚认识!”
“青春故事不全部发生于刚认识?这是黄金时期!”
“是黄金时代吧?我是不是哪里听过同样的话?”
“我跟你说,根据美国最新社会调研报告显示,男人和女人的保鲜期是基本保持一致的,初相识的程度最佳。要不然为什么电影里的男人女人见两三次面就滚床单呢?这有科学依据的。晕轮效应!我能害你吗?你知不知道你天秤座很快会水逆?要我说这星期天就挺好,是黄道吉日。你们心水哪部电影?青春片吗?”
“我不是教过你的,和女孩子看电影,重要的是前半句。”
“这女人喜不喜欢你,第一要点就在于她愿不愿意和你共患难!国产青春片是多大的灾难啊。”顾年激动得跳脚。“你教的!”
面对蓄谋良久的重逢,他们不敢显得多么的小心翼翼,沉默一下子变成了头等原罪。他们需要依靠说数不清的话来填补时间之外的空白,甚至不惜为此捏造故事。
“她叫什么名字?”顾年提起了些许兴趣。
“……班长?”沈谦岔开了话题。“对了,你女朋友呢?”
“我又没谈恋爱,哪来什么女朋友?”
“不是有个叫陈欢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