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如期而至。
教室寂静得好似黑白默片。吊扇不敢转动一分半毫,建设工地的挖掘机也停止鸣响。所有语言、动作、声音和微笑通通失去了意义。
新鲜感完全退却了,他们越发难安,该睁眼或是抠手指全无分晓。它们无不格外活泛,像是为能随意操弄人们的心跳而窃喜。
紧接着,他们随着叮铃声飞快动笔。
纸张发散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如六月的绝唱,萦绕在每一颗不安的心房里。他们敏感得简直闻得见谷浆打熬成纸张的味道。
这是高考的第二场考试,数学。顾年被选择题的“拦山虎”绊住了脚。这一刻,他直感觉自己是身处惊涛骇浪中的一星水花,正被数不尽的水花簇拥着、推搡着向铁黑的礁石块儿撞去。
鬼屋般的考室里,他听见千奇百怪的念头碰撞着。
他边默念四字真言边回忆林老板教给他的秘诀:“这选择题和前哨战相当,要赢得利落、漂亮!填空题算消耗战,要是压阵的大将不可力敌,则歼灭其有生力量足矣。接着是顶重要的持久战,宁可杀错,不能放过!待得攻进敌军大本营之时,必须发挥悍不畏死的革命精神,同时又得兼顾战略性后退的战术……”
一念及此,他竟后知后觉笑出了声。
窗外哇啦哇啦泼起了豪雨。
望着窗,他没来由想:这场雨是暂时的吧?她有没有伞?当停住思考时,他的小聪明也如故障的机器般渐渐冷却了下来。
收敛了遥远的思绪,他重又变得忧愁苦闷。目光深嵌在密密麻麻的函数方程里,谜语般的数字和符号却见鬼似的纷纷避开他的视线。好一阵子他直感觉自己背脊像着了火,灼灼燃烧着。
“这该死的单词!”他胡乱抓拨头发。“我明明见过的!”
他狠搓了搓因为咬紧牙关而僵硬的脸颊,蓦地抖起了腿来。他的脸不听使唤地发烫、沸腾,随时随地快炸掉了!
朦朦胧胧的,他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是靠窗的女孩在偷偷抹着泪。监考老师担心这样会影响考场纪律,尽量压低了声音安慰她。不一会儿,女孩竟闷着头哭起来了。
他回过了神。原来是道几何题啊。
叮铃铃。
高考剧终的一刻,所有人莫不以为换了重天、翻了道地。
阳光分外耀眼。人们相聚在一块儿,默契地不再谈论令他们挠破脑袋的题,而是今晚的聚会。有的人相拥而泣,有的人仰天长啸;有的人笑了,有的人在哭。他们纷纷将积郁心头的痛快与愁闷呐喊而出,如一出疯狂的、自由的交响乐。
他们愁闷些什么呢?
他们好似全然未见他,劫后余生般讲述着高考的妙事。一个人说:“我考场里有个男生考英语迟到,老师说不准进,嚷嚷着要跳楼!”一个人又说:“我记得考数学期间,有个女生哭得呀,稀里哗啦的。”一个人说:“听说第四考场有人交白卷,真的吗?”之类云云。
“好久不见!”是林康。“我们班集合地点在操场。”
“我等一等杜妍。”顾年说:“你去吧。”
“嗯,我们待会儿见。”林康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蚁潮渐渐散去。人们脚踩着脚肩挨着肩,搡着他走一步又一步。
范又妮挽着祝远远的胳膊谈笑风生。她和他相隔一条马路。他们成群结队——男孩畅聊足球和黄段子,女孩们讨论什么盛会。然后,他们的公交车一下子被街角藏起。
不觉间,顾年来到了学校。这见证了他们相遇与离别之地显得格外冷清。他记忆里的笑声、哭泣、奔跑和等待好比一只只复眼,窥探着他心底的秘密——一个女孩。
往事一幕幕像电影在他眼前倒带:他们边放声笑边顺时针奔跑,丝丝发线背着他们奔跑的方向随风飞扬;雪地渐渐消融了,重新飘成新鲜的雪花,将天边的云染成蒙蒙的灰色;太阳照常沉落,阳光把他的眸子照得像金发晶那么亮……
他的眼光越过了树尖,望见了水晶吊灯映照的筵席,流光交映的KTV里有他熟悉的面孔和笑声。他们传递着话筒,交替着你的果汁和他的啤酒;他们的身体同样在欢呼。林老板的破锣嗓如银瓶乍破,他的疑问很快会得到答案。
啊,是哪个男生趁醉说我喜欢你?
一束车影流光撞得他肉眼生疼,令他不禁浮想联翩。他的思绪飘啊飘,直到秋云高,长亭外,少年回望着残破城墙。他的亲故们远如枝头招摇的小花。北雁划破长空,他挥了挥手,马鸣班班,沙尘阵阵,渐渐消散在沉沉的日影里……汽笛的呜呜声穿透了他的遐思。
月台人影寥寥。他感到失落莫名:别离的仪式竟被遗忘殆尽——铁道旁不见长亭,载你离开的绿皮火车和没人等候你达达的归来让我们越发单薄。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失败。
将票根递给乘务员后,他拖拉着行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他对同行的旅客礼貌地笑笑,然后戴好耳塞挨靠着窗玻璃假寐。
火车倾轧铁轨的哐当哐当声和着他的歌。窗外光景一片戚戚然,像是蒙着层冷调的、怀旧的素色。隧道里又深又黑,有点像他放学回家的那口小巷子。他的城也悬在山腰。小湖倒映着他的学校,有个他正拼命地奔跑!那棵树和学校老榕树有几分像……
远山的云彩飘飘荡荡地拂过了他的窗。电台里的情歌恰到好处,如泣如诉地唱诵着他们的故事:
一个礼拜前,祝远远搭乘的火车轰隆隆驶向了省城。月台不见顾年奔跑的身影,他甚至没有嘱她珍重。她猜他在生自己的气。
沈谦就读的学校是一所司法警察学院。按地图所示,越过一弯浅浅的河便来到了顾年的学生公寓。坦白说,他并不多么介意失去他。
少年时代的他们坚定地相信没什么是一次高考解决不了的,除非你的分数和暗恋对象差之千里。这是杜妍选择复读的理由。陈欢和他的分道扬镳比谁都晚,她好像恨他,远过地图所示的几座城。林康稍胜他一筹,背起行囊赶往他憧憬的北国。冯闰说他想学幼师,是因为他喜欢的某个女孩。曾经的同窗啊,有的留守山城,有的沿江北去,就读女子学院的范又妮他不会在街头偶遇……
呆望着窗外倒退的风景,碧绿的湖、乌青的山、金黄的油菜花无不迎着他的视线奔跑而来,在触手可及之际又如油画般化开了。他昏昏欲睡,现实与梦境的界限越发模糊。
噗嗒噗嗒。一股熟悉的窒闷感猛然袭来。
他的侧腹一阵阵地抽搐,脑仁忽而发胀,又忽而吃紧,害得他像攒着大病般晕晕乎乎的,着实难受得紧。
噗嗒噗嗒。有什么东西在找他。
他听见自己的胃肠翻江倒海,怕是在他身体里打滚呢!
噗嗒噗嗒。他紧闭着眼,唯愿咬紧牙关能缓解自己的头疼。他眼花花的,喉头死命地紧缩着。再给他个小小的颠簸吧,让他就这样吐它个昏天黑地才好。他太难受了!
噗嗒噗嗒。雨一个劲儿拍打着窗。
他艰难地瞧了眼窗外。雨滴宛如炮弹,落在山头,山被削平了;掉进湖泊,湖也粉碎了。他的窗、他的归路,一切白日焰火。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破碎的声音:
噗嗒噗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