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的流光与商牌霓虹交相辉映。行道树挂满了彩灯,一棵接连着一棵,街面被照得亮亮堂堂。公交车载的乘客宛如红鲤鱼游进人海,搅得人潮好一阵欢腾。满街的商铺张灯结彩,橱窗口的圣诞树与大红灯笼和着风招摇,好一派辞旧的热闹光景。
原来,不再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顾年细细体味了好久,起码有120个小时,7200分钟!嗯,一切从圣诞夜的短信重启。这是种十分微妙的感受,从他眉间的收缩足以窥见一二。总之,他有点不快,继而有些暴躁。然后他感到的是无尽的无聊,内心的躁动无法消解这复杂的情绪。
陈欢仍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她期待的电影。据说她是受冯闰推荐,说是有家电影院专门设置了巨幕厅,任何烂片一经巨幕放映起码是好莱坞品质,全然误会了冯闰这番话的深意。
不该约电影的,他这样想。
如果是那样,她就不会发短信给我。他渐渐有点魔怔了。事实是,他来到了电影院,他走出电影院,他就被分手了。根据祖父悖论与因果法则,假设他没有赴祝远远的约,那么她的“与君绝”短信应该寄错了别人的信箱,或是她手机欠费停机了,短信从未存在!
回过神,顾年忽觉有双溜溜的眼睛一直凝视着自己。陈欢的脸挨得好近,他不消放大镜就瞧得见浅浅的雀斑。是她提议约晚场电影作为跨年保留节目,如她所言:这可能是他们高中时光最后的疯狂。
考虑到陈欢家的宵禁是十点,“我不。”他牵扯起嘴角。
“你不能像个人样好好讲话?”杜妍察觉他一直心不在焉。
“我才不稀罕!”陈欢憋红了脸。
想当初,冯闰邀约了好几回,她硬是忍耐到这特殊时刻,希冀着身边是特殊的他们。毕业后,他们会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呢?
顾年耐住心想好好解释。陈欢却别过头捂住了耳朵。
“你不能顺顺她的意吗?”杜妍的鼻音沉重。
“我不是故意想气她,就是、我对电影过敏,好么?”
“我权当你是故意说给我俩的。”她阴阳怪气的,“要是某人提一嘴说她在电影院啊,你早就屁颠屁颠倒贴了!”
“你们什么不知道就别乱说。”他拉长了脸。
“你哪次不是这样!”陈欢说,“你说我们到底该知道什么?”
“这么芝麻绿豆点事,你说句软话是会阳痿吗?”杜妍说,“你以为全世界你第一聪明,我们就是榆木脑袋?我们是不想说破而已,搞得某人难堪到想钻老鼠洞,到头来掏你的不还是我们?”
“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你们表现得很了解我似的?你们清楚我想什么、为什么吗?这样很好玩?”顾年说。
“这我好不容易听出头绪了,合着你想拿我们撒气呗。”杜妍说,“说实话,我确实看不大懂你那点子可怜的自尊心。你心理变态吗,是不是见不得别人好?就因为她?”
“不关你的事。”顾年语气里的抑扬顿挫不见了。
“当然不关我事,是我自作多情、多管闲事!见你要死不活的,想着哪怕会委屈自己好歹陪你换换心情,你以为我乐意大冷天来吹西北风?对你而言,我们的感受一文不值吗?”
“全世界不止你会做去喜欢某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这种蠢事!”杜妍又说:“这台词本不该我来说,我受不了矫情。这是有待商榷的伪命题,我是完全瞧不出你什么时候追求过她。你哪里喜欢她哟!”
“就是就是。”陈欢偷偷帮腔。“她不就被吓得不轻?”
“这里、这里和这里!”他猛捶自己的心口,害得差点岔了气。
“你倒是挺自给自足。”杜妍肆无忌惮地狂笑。“你千万给我保持住,扪心自问到底是你的贫胸还是你喜欢过她?”
顾年刚一张嘴,杜妍立即抢白道:“你的喜欢光是为她难过为她流几滴廉价的猫尿、偷偷和我们说你喜欢她?
“你知道我唯一无法忍受的就是别人当着我的面装二五八万。从你告诉我们你喜欢她那天起,你就板着张臭脸,好像我们欠你好几百万似的。我恨不得扇你几大耳光子!你到底为什么喜欢她?你为她付出过什么?如果你本色出演狗血剧,我恭喜你,你简直是感动自己十大人物头名!反正她是不会买账的。”杜妍面色潮红地咳嗽着。
顾年满积了一腔的火气却无处撒去。他好想就这样跑掉!然而他的手脚却被这满地的草死死攫住,害得他没法动弹。
陈欢侧耳倾听着,杜妍简直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风吹着,冰冰凉凉的,把他们的发线吹得飘飘荡荡。他们有的望着夜空,有的低头思量,有的让目光贴紧熙攘的人群——他们唱着歌,跳着舞。歪脖树孤零零的,没有哪棵树和它相似,或是相陪作伴。
“我是不会相信你有多喜欢她。但你想追她的话,我们大不了假装支持。”杜妍说:“我帮不了你什么,你就别指望了。”
顾年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活像屎拉到了裤子里。
杜妍觉察了他欲语还休的异样,连哄带骗地盘问他。他却好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断断续续的,活像老太太的裹脚布。
“难道她……”杜妍猛朝陈欢打手势。
陈欢瞟了眼顾年,生硬地假装起舒展脖颈来。
“什么时候的事?”杜妍低声说。
“有他在,我可能说不太清楚。”陈欢说。
“圣诞节。你满意吗?”顾年抬眼直视着杜妍。
很快,他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抖搂了干净。当然,添油加醋是免不了的。他美其名曰艺术加工。万一哪天他将这一切写成小说,他准要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悲剧多么令人动容啊。
“我完全理解不了她来问我算怎么一回事。”他说。
“她真这么说?”杜妍难掩嘲讽的语调。“谈什么成全?她的说法倒是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有意思。她以为自己什么货色!”
“不是这样的!范范是、是接受!”陈欢说,“她问过我的意见,问她该不该接受吴俊彦,她本来也很犹豫。”
“你是不是觉着别人尽说假话?”顾年说。
“范范告诉过我说她喜欢吴俊彦!”陈欢说,“她不会骗我。”
“她跟我说的是她和吴俊彦是普通朋友。她从没喜欢过他!”
“才不是!你误会了。她不想伤害你,毕竟你是她的年哥儿。”
原来,他深刻地认识到,一涉及范又妮,不止他会不顾地心引力、因果法则和勾股定理,这种事果然不讲道理吗。
“她喜欢吴俊彦,这我很清楚。她之所以犹豫要不要接受人家好意是有苦衷的。她告诉我,是她的初中同学——范范不喜欢他,她也不想伤害他们——他们约定如果大学同校,他仍心意不改的话,他们就在一起。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有错吗?”陈欢隐隐以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顾年。“你根本不会明白她多难过。”
“是这样吗?”他惨淡地想:她果然骗了我。
“听听!什么是演技派!”杜妍说,“这是又想躺着享福又立牌坊啊!”
“你凭什么这样说她?”陈欢急红了眼。
“她算什么玩意儿?地球围着她转?我说你怎么还来帮她说话?一破橙子就把你收买了?(陈欢收到的圣诞小礼物是颗冰糖橙,范又妮说从老家偷摘的)是不是她随便瞎扯句如果你同意,她会和哪个哪个人在一起,你就觉着自己对她来说不可或缺?”
“才不是!”陈欢满脸通红。“我没有!”
“快醒醒吧。她哄你的!”杜妍说。明明陈欢快急哭了,她仍一个劲儿狂轰滥炸:“你自己想想,她拿你当过最好的朋友吗?祝远远才是!第二是人家麦琳琅。你擦亮眼睛!”
“你为什么总针对她?你凭什么说她?”陈欢红着眼,眶里噙满了清亮的眼泪。“你以为自己好到哪里去?你朋友有多好?”
“好了!”顾年猛冲杜妍使眼色。“通通打住!”
“我偏要说!你的好姐妹,麦琳琅!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我告诉你,不是!”陈欢捂着眼睛。“你了解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吗?范范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就是因为她!她、她还抢人家的男朋友!这叫什么?要我告诉你?她就是这样的人!”
路心的宝马和大众有如活水般流动不息。拐角处旅馆的招牌倏尔不发亮了,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另一面。霓虹怎么比人声喧嚣?
“别跟着我。”杜妍收拾好纸袋,肩头微微颤动着。
陈欢恨恨地扭过头,抹着脸说:“我没错。”
好一会儿后,“早点回家,注意安全。”他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