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见她喊年哥儿,顾年已然确定她确实是范又妮。她巧笑嫣然的模样仿佛正浮现于他眼前。很快,他觉察出了她欲语还休的语气,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遇到了点麻烦。”范又妮支吾说。
这一刻,顾年感觉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越发不安。
“是我的朋友!她、她遇到了麻烦!”
“这样啊,我认识她么?”
“你完全不认识!就是……我是说,我的朋友她本来答应了朋友说今晚一起逛街。然后,又有个朋友——是她第二要好的朋友!说想请她看电影,已经买好了票。”
“你不会推脱吗?随便找什么借口!”
“果然是该这样吗?没有更好的办法?”
“要不然你想怎样?你一开始根本不该答应!”
一会儿后,“你别不说话啊。”顾年心下惴惴。
“我想等你心情好点再说。嗯,我可能得等一辈子咯。”
“我的意思是,你不该答应替你的朋友出主意。”一想起自己刚刚神经兮兮的模样,他的苦笑浓郁得像老墨化不开了。“事已至此,当然得帮到底啊。我想她肯定不是故意的,对吧?”
范又妮以安静的默认作为回应。
“要我说,按照先来后到原则,她该和第一个朋友逛街。”
“可是,她好像喜欢电影多点。我猜。”
“……电影吗?嗯,问题解决,她已心有所属。”
“她朋友怎么办?她会不会怪她?”范又妮越来越激动,“万一朋友生她的气,他们会不会再也当不成朋友?”
“你知道吗,你……你的朋友已经作出了选择。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善后而已。你想让我支持你。她想要的是场电影。”顾年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是电影真的很吸引她。”
沉默顷刻间把他们的默契一股脑儿给推翻了。
他猜到了,她想。她真卑鄙啊,偏偏选择了他倾诉心事。范又妮卯足了劲地说,一心要将电影和明天的天气说尽似的。直到听筒里的嘟嘟声如回音绕梁,他耳畔的声音却似仍未消散。
阳台平静了好久。夕阳余晖染红了天边的云。他嗅见风像是酸的;太阳比往日暗得多;电话里的是她吗?他听见的范又妮俨然是被宠坏的小女孩,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一点儿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好听!
是电波的缘故么?顾年强迫自己转移了注意力。
后知后觉的,学校已近在眼前。今天是星期天,学校里空无一人,显得冷冷清清的。他突然好想瞧瞧他的那棵老树。
这一路来,他瞧什么都阴郁得很,唯独内心的烦闷却愈发明朗。玻璃商厦向他反射而来的蓝光粘粘糊糊的,拉扯陌生人的影子揉成一团团乌云沉淀在他脚边。
“毁掉一个人简直轻而易举,让她成为众矢之!”
他恍惚听见有人对他耳语。
“这不大好吧?”剥羊皮的摊主抬起了头。
“把她排除在外,让人不待见她。”发传单的女孩说。
“没错!”推婴儿车的妈妈冲他笑了笑。
“我刚刚收到风声。我有她的秘密!”是卖菜的小贩。
“我清楚她说过谁的坏话、她讨厌谁。”老人牵着小孩走过。
“我倒是不大晓得她喜欢谁。”买蛋糕的妇女差点撞着他。
“管她呢!我可以自己编!”店老板说。
“如果是她的哪个朋友……”穿花裙子的女孩走出药店。
“比如我!”小男孩险险避开了一棵树。
“她和她是同桌,他是我朋友,他们很有用的。”水果摊的阿婆给箩筐里的毛桃洒水。“对了,那个秘密武器!”
“他特别喜欢她!”扎麻花辫的女学生说。
“要是让他晓得,他什么事干不出!”西装男叫停一辆出租车。
司机一猛摁喇叭,街道眨眼变回了原样:卖菜的贩子继续吆喝,出租车载走打电话的男人,小男孩早跑得没影了。
此刻,顾年没头没脑地好想找个人说说话,讲讲他在哪里、又去过哪里、他在想什么,或者说范又妮的电话,她的朋友是谁,然后他想说说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她。
“我在打游戏。”沈谦接听了电话。
他该是怎样的表情,顾年听不真切,怕是死气沉沉的。电话那端净是疯狂的重金属音乐和亢奋的谩骂声,显得麻木又躁动。
他终于回想起自己联系他是为什么。
“没什么。”沈谦说:“就是有些累。”
汽车从半步远处疾驰而过,顾年却视若无睹,浑浑噩噩。快到马路对面时,他却又踌躇着是不是该停步。他边走边想到底该说些什么东西呢。他有满腹牢骚,但一鼓动舌头却又无从谈起。
于是他直奔主题,说道:“你不是要好好学习?你和……”
“都是狗屁!”沈谦气急败坏。“别跟我提她!”
顾年木然望着前路。尽头有堵高高的石墙背靠着矮矮的山。呼呼的风声在他耳朵里打转。公园里羽毛球敲打网线的嘣嘣声,路人掩在嘴角的窃窃私语和笑声不绝如缕。
“发生了什么事吗?”他明知故问。
“自己问她去。”沈谦的声音里夹杂着火焰与刀兵的轰隆。
他们再也掀不开嘴皮了。他能说什么,难不成他该骂沈谦蠢蛋,说尽恶毒的话咒骂谁?或者他该激励沈谦去努力!去奋斗!等将来变成更好的人,好让她后悔去?他办不到。
冷清的街道,顾年所见景象尽如黑白电影里的场景,机械地跳接着一帧又一帧的画面,灰暗得如同烂泥,流动着、腐烂着。
人啊,你的烦恼怎能如此深沉?他想不通、猜不透。他仿佛正在燃烧,要是不找点什么发泄一通,他准得爆炸!一个垃圾桶也好,一根电线杆也罢,一只……正值心烦到无以复加之时,他远远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背影,她不就立在公园口。
自己多久没和祝远远说过话?顾年费劲回想,他们是怎么失去的联系?他们有没有吵过架?为什么吵架?他通通记不清了。
此时此刻,唯独祝远远和他是一样是蓝色。他加快了脚步奔向她,恶作剧地拍拍她的左肩。“你一个人?”他笑着说。
“你没瞧见有个讨厌鬼?”祝远远未卜先知般望向了他。
“虽然你看起来形单影只、茕茕孑立,但用得着这样贬低自己?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你是讨厌鬼。”
“你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祝远远做了个鬼脸。“你会吗?”
“我帮你!”顾年麻利地拎过了祝远远的一小袋小桔子。
他心里一下子舒畅了。这便是他全部所求:两只耳朵、一张嘴巴。于是,他开始肆无忌惮地侃起了地理、星座以及祝远远的绯闻。这是杜妍眉飞色舞地讲述她童话般的爱情观时透露的。她简直无所不知!甚至让人不免疑心她是不是就是这些流言蜚语的始作俑者。
离别的十字路口出现在视野里。顾年偷瞄了眼祝远远,他有点不大肯定自己和祝远远算不算朋友。社交是门技术活,得有所表示。但冷战显然不算什么合适的表示。尽管他有理有据,毕竟她害他出丑,藐视他的权威,踩他的鞋跟和倒影……果然不该在吵架的时候说什么我喜欢你,太破坏严肃气氛了,他这样想。
祝远远尝试着敞开心扉,说自己约好了范又妮逛街,说她和麦琳琅之间怕是存在什么误会。嗯,这类词眼总会显得有些暧昧,但考虑到祝远远和朱念一的现状倒是极其适用。
他真是奇怪的家伙。这是顾年对朱念一的第一印象:他的眼镜斯斯文文的,很有败类的风范,常常花枝招展得像电影明星。他的脸红扑扑的,顾年满以为是他性子里有腼腆的因素,祝远远却解释他患有劳什子低血糖症,或是别的病。顾年一向觉得他满嘴污言秽语的模样令人讨厌;但他精通黄色段子,这又很讨喜了。
有一次,吴俊彦笑话他小腹赘肉像套了层游泳圈。
朱念一难得正儿八经地提出了严正反驳:“我跟你说——你千万别说出去!我那话儿一米多长,吊儿郎当的很不舒服,所以我全缠腰间了,好几匝哪!”话音落地,连女孩们都臊红着脸咯咯笑出了声。
“说我暗恋他?”祝远远冷笑。“你相信吗?”
“不怪他们会这样想。毕竟你和他亲密无间、男女无防。他和女孩亲近是很寻常的事,今天掀女生长裙、明天撩女孩头发是家常便饭。而你,会这样好像……挺符合逻辑。”
有关祝远远和朱念一的小道消息,其实有据可查。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是女人占据了爱情的主导权。要是谁相中了一个男人,她就拿榔头敲晕他。从此这男人便成为了她的所有物。
直到今日,念旧的人们仍延续着传统。只不过男人奋起抗议了。他说不该让女人敲晕自己,他力气大,该是他敲晕女人才对。
女人说真拿榔头敲,她们可受不了。几相争执后,男人和女人达成了新的共识:仍通过使用强力获得伴侣,包括性强力。
祝远远见识过朱念一活跃于篮球场的身影啊。这就是说,她准和朱念一的“游泳圈”有过一面之缘。假若哪个女人窥见了男人的那话儿,依照道德性和廉耻心,她就必须喜欢对方。除非他们——顾年认为不该把话说死——是十分要好的亲密伙伴!
“我认识你吗?完全记不得了。”祝远远暗暗加快了步伐。
“对了,”顾年活像狗皮膏药。“你们怎么混熟的?”
“凭我们的关系,我居然没告诉过你?有天晚自习,我在教室里睡觉。一醒来,突然发现了一个陌生人。他应该是同年级生。
“然后,那人没头没脑地和我搭讪,说我可爱,问我是不是单身,又说邀我去小树林散步!我十分确定这是个流氓,有神经病的流氓。我当然就偷偷发短信给同学,他们估计在篮球场。
“是朱念一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了教室。他反提香蕉,领着帮马仔,像个盖世英雄……随你想象电影情节。为报答他的恩情,我答应给他介绍女朋友,我的闺蜜。”
“他后来分手了。”她补充了一句。
“哦,为什么?”顾年漫不经心地踢开了脚边石子。
“历史遗留问题。总之就是,他做错了某些事。”
“不能被原谅的那种过错?”
“哪有那么夸张,就是些……该杀千刀的。不算多大不了,在我看来。”她耸了耸肩。“你能帮我点忙吗?”
“你别给我拐弯抹角就成,我不一定答应的!”
“你一定会。有需要的话,我找你。”她笑笑地伸出了手。
尽管如坠云里雾里,顾年仍浅浅地握了握她的手。
“你有神经病吧?”祝远远满脸错愕。“东西给我!”
“我、我故意的!”他讪讪地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