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斜进了小屋,风把窗纱吹到了我眼前。
“你坦承自己的表白是玩笑时,麦琳琅什么反应?”我问。
“她长松了口气,然后说愚人节快乐。”顾年说,“但我确信那天不是四月一号。”
“你没有感受到有点受挫吗?”
“倘若她正经回应我,我才感到头大。我们的小孩该报什么艺术班呢?钢琴、小提琴,或是书法?她老爱拿这件事打趣我,说什么你喜欢我怎么不直接告诉我,要是你再坚持坚持,或许故事剧情会很不一样。然后她拍拍我的肩,露出遗憾的笑容,好像我刚搞砸月考。”
“看来你们感情是很不赖。”
“我是被动跟她要好的,要不是那次晚自习。”
“怎么你的事迹总发生在晚自习,我记得你有向班主任请退。”
“我和她交换过秘密。”他满脸追忆而怅惘的神情,自顾自说:“你知道她有种特别的魅力,虽然不很好看,但让人感觉没有威胁,又特别厚此薄彼,会持续性地偏向你。一来二去,很容易被她打动。而我,是因为她是女孩。她冷不丁地告诉我,她和初恋男友分手的原因是男孩不肯对她说‘我爱你’。你敢相信吗?”
我默默翻阅记录,有关此事的批注是:他在撒谎。
“我简直不知该说她什么。明明她自己对我爱你意味着什么一无所知,总是我听她说,完全不顾我是不是在写试卷、背课文。”顾年的神情已有些落寞。“是她教会我,说爱是对一个女孩最朴实的赞美。而我,从来是听说爱情。我想,小孩子懂什么爱情,好比小孩子没腰——这是我妈教我的——喜欢就喜欢,何必谈爱?如果非要等到长大才有资格,几岁算长大?二十岁?二十二岁?三十三岁?没人晓得。我很想搞清这东西究竟什么鸟样。”
我刷刷地记录着顾年的种种言论和举动。
“这话题,”鱼猫冷不丁搭腔:“我能参与吗?”
“不是让你发传单吗?什么时候来的?”
“早派完了。”鱼猫拍拍空空的鱼篓。“我找漂亮姐姐结工资,她说要等医生签字。见你们聊天起劲,我就睡了一觉。”
“我们的谈话,你一直偷听着?”顾年问。
“我回答‘不是’的话,能让我一块儿聊天吗?”
“我们办正事呢!”我义正词严地说,“你到前台坐会儿去。”
“凭什么你跟他聊是正事,我超会聊天的!十句话不带重复。”
“要不,”我试探性地说,“我们暂且休息一会儿,听听这牙没长齐的小不点鱼猫给我们聊聊?”
“人家才不是小可爱!”鱼猫驳斥道,“我知道它是什么。这和我的年纪、体态、颜色和衣服有什么关系呢?”
坦白说,他总令我想起顾稔这小鬼头,特别是他们的体态。他十分小巧,小到哪怕同龄人仍觉他肯定比自己小得多,小到足以将他别裤腰或是揣口袋里拐跑而不被察觉。这当然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修辞。我有个小小的假设:他可能患有某种未知的小侏儒症。
据我所知此类案例并不罕见,比如西方有拇指姑娘的学术专著,田螺姑娘的故事我们谁不耳熟能详呢?
他曾向我吐露过这样的心声:假如有吃尽苦头就能修成正果的生活模式,当然是不吃苦的好。我宁肯花小小的工夫做些简简单单的事,比如我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你很难辨明他这番话里的真假程度。
当下,我尽量模仿着小学教师的口吻鼓励他充分表达自己想法。他的故事经我润色后如下(鉴于国家提倡使用普通白话写作,鱼猫那独特的台湾腔粤语我便不作模仿了):
那是个星期一的早晨。江南的春总来得早些。日头很好,和今天很像。小镇刚刚从冬眠的浅睡中醒来,沿路的花猫和斑点狗纷纷竖起耳朵,头一回听见我似的。
我的心花像阳光一样漂亮。再过一会儿,我会到达学校,接着我要让同学们看看我新买的波鞋。鞋子是妈妈挑的,我很喜欢。
来到教室,我骄傲地向他们展示我红色的小鞋。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却一个接着一个咯咯笑起来了。他们说我的鞋是地摊货,有什么好显摆的?这使我难堪极了。
我是插班生,又身在异乡,方言和口音早把我和他们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方阵营。他们可劲儿地嘲笑我。
说不定我会被列为不受欢迎的一派,我想。
这时,班长喊我去做值日。我这才想起今天轮到我当值日生!一想到那人来人往的校门口,怯懦和羞恼快把我狠狠击倒了。他们该怎么看待我呢?我想,他们铁定会笑话死我吧!
我越想越慌,忙向班长求情能不能缓缓。他没答应。
我好容易熬过去了,简直有一辈子那样长。站在校门口,我感觉每个人都打量我。我猜是因为我的小鞋。他们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偷笑,有的别过头去假装看不到我。但我早已把他们的坏心眼尽数收归了眼底。我默默数着数,念至一千时,我拔腿就往教室冲。
被一个人笑总比被一堆人笑要好。我这么想。
快到教学楼时,我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女孩儿。准确的说是我把她的早餐盒给撞翻了。我猛回头,我距离她差不多十步远。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
好一阵春风啊。人影快闪,她是唯一的亮色,是明媚的、是温暖的。那清水般寡淡的校服啊——黑运动裤、白小短衫,却那么的别有深情。我好像突然变成了个卑微的剪影,不敢在她漂亮的眼睛里留一丝丝的痕迹。我无法准确形容她。
那一刻,我已相信人世间确实存在诗歌和画形容不了的美丽。
我拨开眼前的人影落荒而逃。我恍惚瞧见她蹙着眉,望着我奔逃的背影,好像嗫嚅着什么。真叫我羞愧难当啊!
我失魂落魄,像罹患了什么坏病。
恍恍惚惚了一阵,我记不得老师有没有喊我的名字,是谁又笑话我像个笨蛋,我的红波鞋是不是硌我的脚?
放学后,我攥着两块硬币等她,一心想和她说声对不起。我不是神经病,真的。我等啊等,直到她出现在小卖部。她买了支冰棒。我有样学样,尝了尝冰棒的味道,舌尖的冰甜彻底打消了我要尾随她的念头。我低着头,就那么死盯着自己的鞋尖。
“我知不道她的名字,但我真喜欢她啊!”鱼猫说。
“她有发现你吗,”我问,“你的小情人?”
“她不是我的小情人。”鱼猫说,“她是隔壁班的。”
“哦,她是隔壁班的小情人。你说你认识她,又晓不得她名字,这在我看来好像意味着,她根本不存在啊。”
“她是真的!我有张照片。”鱼猫埋头于背囊里搜罗。“是我和她的合照,我们一块儿拍过照!我放在……我的照片呢?”
“这不是我的访谈时间吗?”顾年忍不住出声。“如果允许随意插队的话,我明天同一时间来?”
“对了,”我对顾年致歉。“你给她的是什么?”
“……是我写的故事。”他显得有点忸怩。
“嗯,你说过自己在写小说。她为什么同意交换?”
“因为,”顾年支支吾吾的,“我骗她说故事里有她。”他斜眼瞟了瞟墙边儿,欲言又止的,登时触电般敛回了视线。
“有水吗?”鱼猫俨然忘记了照片这码事。“我需要些水!”
“冰箱里有矿泉水和饮料!”我喊。“别碰红瓶的。”
“我的人物设定是只水獭,这花费了我好多心思设计的,编了好些个版本的故事。你们给我点尊重好吗。”鱼猫跑去了浴室。
“接着聊你的故事。”我笑了笑。“关于什么?”
他偷望了眼廊道。“是个水獭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