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父亲横陈陈地卧着沙发,母亲哈了口气,在他腰间拍了剂膏药。他被激得龇牙咧嘴,老脸布满了少年稚气的笑意,滑稽的模样逗乐了所有家庭成员。
眼看九十年代末的情景喜剧桥段又将真实开演,顾年连打哈欠,准备回房温书。当然,这只是表面功夫——开电脑、放音乐、摊开习题卷、耳间别支笔,齐活!他给自己定过规矩:饭后三十分钟是自由活动时间,赶紧将不正经事干完。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和杜妍闹别扭,起因是什么我已经忘光了,有好一阵子不说一句话、碰了面掉头就走。直到月考的某天,喇叭里放着陈奕迅的歌,我跑去找她,本来想跟她道歉,谁知我这嘴一哆嗦给说成‘我是你爸爸’,你猜怎么着?她竟然原谅了我,在她追杀了我好几层楼后。”顾年编好了短信。
“我知道。”陈欢的回信来得很快。“准确地说是模考,那天考数学、地理和化学。你鬼叫着跑到了我的考场,她没原谅你,而是一通王八拳招呼你,我亲眼见证。”
“她很不厚道啊,我明明有写小纸条说我们和好的。”
“纸条是写给我的,你给记混了。”
“我们又吵架了?这次是为什么,怎么不提前通知我?”
“你真的只想谈这些吗。”
“你知道吗,今天又有人慕名来偷窥我,原来这就是第一的感觉。他们尖子班了不起啊,不照样被我甩得看不到我的车尾灯!”
“你再这样,我真的会生气。”
“说真的,我挺疑惑的,我们的话题非要围绕她来展开吗?我不提她,你就生气,你难道是她粉丝群里的激进派。”
“是你要提起她,又是你回避和她有关的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生你气吗,就是我跟你扯东的时候你给我扯西,我在聊我喜欢的东西的时候你说你的笑话,你从不敢正视别人。”
“那我统一回复如下:我没觉着她有什么变化。”
“范范最近总是跟祝远远、麦琳琅她们厮混。我好几回喊她放学一块儿逛街,她愣是假装没有听见。”陈欢分明在埋怨范又妮。
范范?顾年被激起了半身鸡皮疙瘩。若是陈欢这么样对付他,他岂不是要平白忍受被尹志平糟蹋的污名?我好像从没喊过她的昵称,他突然想,叫她范范或小妮子?
一转头,他又定了定心:我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这说明不了什么。依我看,你和她好好聊聊,把事情摊开来说道说道就会发现确实是你脑回路过于曲折了。”
这是第几回好声好气安慰她?他尽量使自己不显得多么敷衍。
范又妮腻着祝远远一行人厮混?顾年当然清楚。范又妮没有哪天不念叨祝远远,她会说自己什么时候和她在一块儿,在聊天、在吃饭、在逛街、在……他慢慢拧紧了眉头,好像不止祝远远呢。
是她戏称为“小王子”的家伙?这是他头一次以审视的眼光看待吴俊彦:他是中等身材,一般气质,二流成绩。脸蛋是挺白净,但很显肤浅。他是足球队的主力,腿脚功夫很不赖,顶着颗梅西头,搭配规规矩矩的草莓脸倒也经得起咂摸。他的轮廓线条硬实而不乏柔和,如果说正人君子有明确的标准……对了,顾年猛然想起:他说过要教自己锁舞的!只不过自己并未坚持到他代课的时候。这说明他有食言的习惯,这是人性的一大弱点啊。
每逢吴俊彦和范又妮同屏出现,顾年的视线总会情不自禁地被他们牵动。他莫名感到有些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不配成为这场青春恋史的男主人公,除非故事的女主角不是范又妮。倘真不是她,这犯罪记录又何来隐喻意义?
他什么时候喜欢的她?顾年萌生此一念头的契机,在他主修的编年史里被称为“街舞社倒闭事件”。那一天,天刚擦黑,他在体育馆前踱步,终于决心溜掉练习课,即便他交足了会费,不曾想在橘子教学楼迎头撞见了吴俊彦。
完犊子,他当时这么想。
“你和范又妮关系很好?”吴俊彦冷不丁质问他。
顾年如遭晴天霹雳,他登时忘光了酝酿妥当的一应借口。一激灵后他迅速敛回了探寻眼光,无数念头涟漪般在他心湖层层荡漾开来:他怎么突然这么问我?是他察觉了什么吗?说我喜欢她?难道他想探我的口风?他怎么会这样想?为什么偏偏问我……如果不是有麦琳琅来救场,他可能会被一口气憋死。
“这是我们敞开天窗就能解决的?”陈欢的语气很不善。
“我不知道。问题是你愿意去尝试吗?”顾年感到很有些郁闷。
“我不想这样下去,免得她会像我初中那样。”
确实,她初中依旧那样瞩目。男孩们简直像绿头苍蝇粘着窗棂,包括她的同学。顾年扒窗户的技艺便是这么学会的,顺带认识了一些个别班的学生。他认为自己比他们有素质,因为他会安安分分排队。那会儿的他是转校生,在期末考试斩获英语第一名,座位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这是纯情漫画里男主人公的待遇不是吗?
“她不是那样的人!你别给自己加戏了。”顾年说。
“如果总要有一个人来做坏人,我宁愿是自己。”陈欢答复。
她坦承的前尘往事里,一个男孩令顾年印象深刻,他和她曾像双生儿般形影相随。他们为什么会分道扬镳已成为这部编年史的无头公案,只依稀记得她说他的回答伤透了她的心。尽管她始终不曾懂得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没有信心。这或许是我和她最后一次同桌。”陈欢又说。
顾年的思绪乱七八糟的,犹如万花镜般闪现着无穷尽的范又妮:她的笑越发漂亮。她的一步、两步、三步内浮出了一个又一个人影,几乎要淹没了他!他再也顾不得安抚陈欢,让她见鬼去吧!
他立马给范又妮发短信问她关于换座的想法,问她有没……后知后觉间,他的呼吸愈显粗重。一个怪念头深深在他心间扎了根。
陈欢的短信仍如连珠炮般对他的信箱狂轰滥炸。
顾年支使着拇指,慢悠悠地、如履薄冰地继续键写:“……要是你没有想好和哪个做同桌,我们搭伙好不好?”
短信铃音乍起,他一下子大气不敢喘。原来是陈欢。你不和范范同桌?你不是喜欢她么。她问。
哔呜哔呜!警报声顿时响彻了云霄。
全世界眨眼颠倒,地板跑到了他头顶,墙壁猛冲向他又反弹而去!夜风直撞着窗玻璃,灯光被吹得摇摇曳曳的。他的耳朵完全听不清自己的念头。他眨几下眼睛,台灯便破碎几次。
他终于等来了范又妮的短信。她说自己和欢欢姐同桌。
窗外,汽车的警报声缓缓停歇。此时此刻,顾年唯一的念头是:快说不是这样!快告诉她!她一定会信你。
“我和她是朋友关系,就像我和你。”他鲤鱼打挺般直立起身,冷汗如瀑,罹患了急恶症似的膝头直颤。
“不一样。你又不会为了我选读理科。”陈欢说。
“我因为范又妮来读理科?谁告诉你的?”
“你别岔开话题,回答我‘是’或者‘没错’就好。”
“到底是谁?我保证打不死他!”
“是你自己告诉我说你投硬币的结果是字面,按道理该选文科,但你却来到了理科班。因为你和范范是高一同学,如果选读理科的话,很大概率会分在同一班。”
“其实,我的硬币抛不出字面。你见过的,游戏币两面全是花,我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学理。我好烦全文背诵这样的字眼!”
“你明明说过是一块钱硬币。你又骗我!”陈欢始终对他关于星座的谎话而耿耿于怀,以及他的好多大话。
“你害我一下子糊涂了!总之,我敢说不是因为她。”
当他回顾自己的前四分之一人生,高踞愚行榜头名的不是他宣告自己的理想是当歌手,然后被迫唱歌示众;或者误将某个假小子当成自己的同学,一巴掌擂在人家胸口,而是他耗费了一整部青春史来向世人证明自己从不曾喜欢过那个他暗恋到要死要活的女孩儿,只为了维持自己清白无辜的虚假形象。但我以为这不该怪罪他。在视早恋为洪水猛兽的特殊时期,他若袒露心迹,恐怕会像信奉日心说的女巫那般被活活烧死。再不济,他也得被倒吊于耻辱柱顶端受万人讥笑。这样看来,他感到害臊和恐惧完全合情合理,毕竟他的一切行为合乎当前社会生活的要求——当有人举报你喜欢哪个女孩时,你要坚决否认并对天发誓;如果他要你证明,你就呼他一巴掌!
干瞅着惨兮兮的天花板,他的心绪芜杂有如康河水底的荇草。辗转反侧间,他就着窗外微弱的霓虹将墙角密密的细缝瞧了个遍。终于,他想到了一切终极疑问的唯一正确答案。
正如他回答陈欢的——我们是朋友。
这一刻,他莫名想:怪不得她没问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