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好习题卷,顾年一股脑儿给塞进脚边的纸箱。纸箱原是农夫山泉的,小卖部硬是给做成了新型生意,高中生为了拿纸箱装试卷资料什么的常常不得不搭购矿泉水。接着是其他物件:课本垒桌角就好,待写的模拟卷、习题册要放在随手摸得着的位置。
“今天又没回家?”范又妮的惊鸿一面令他险些失神。
这幕情景似曾相识:教室里有人打鼾,有人猜拳,有人牵着女孩儿打窗前跑过。她无意碰到了他的右手,也许哼着乡村风情的小调。他们近在咫尺,然后她说——“你的眼睛。”顾年脱口而出。
“嗯?刚刚让树叶刮到了。”范又妮揉了揉眼睛。
顾年不禁黯然,千百遍地暗骂自己没用。她哭过了!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树叶。她该多委屈呢,当英语老师说她满心思唱歌跳舞、说她怎么当课代表的时候?她哭红了眼睛!他却不敢为她挺身而出,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呢?
“你好用功啊,要是我有你四分之三努力,我妈估计都用不着给我报补习班。”范又妮说,“我妈亲口说的。”
她妈妈知道我?顾年怔怔失神,赶忙以咳嗽来掩饰窘迫,又说:“疲劳战术而已。早知道会是这样,我不如读文科去。”
“我想应该差不多情况。”范又妮嘬饮着红茶。“我有个朋友在文科班,她同样叫苦不迭,说什么题海无涯。”
“这是你的新口头禅?你的朋友不会是充话费赠送的吧?”
“是我给他们充话费。对了,你当初怎么没专攻文科?”
“怪你们说我文科成绩拔尖,然后又统一口径忽悠我说什么让我自己决定,但却各怀心思,例如有的人潜台词是:我们希望你能成为律师、医生;有的人想的是:如果不来跟我争名额是再好不过。”
“真的?”范又妮眨了眨眼,像是说:我听你瞎编。
“好吧,我坦白,”顾年耷拉嘴角。“我抛硬币决定的。我说如果是字,就选文科;要是花,就选理科。”
真实情况如下:他面前安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他自己,另一张仍是他自己。一个他蓬头垢面,戴厚实的黑框眼镜,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满装着测量尺、圆规和计算器。背包被划破了一道大口子。另个他倒是规整,头型梳得本本分分、油光锃亮,金丝边眼镜很显书生气,捧着部被翻得稀烂的线装书,念念有词的,不是口出子曰就是哪个阿列克谢耶维奇。他厘得清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地貌和好莱坞在洛杉矶,这倒是稀罕,对环游世界很有好处。
这有点武侠剧里小主人公抓周的意思。是该选计算器,要么阿列克谢耶维奇?他实在拿不准主意。要是让他流落荒岛,他说不准能像鲁滨逊那样列出张表,然后通过赋值和各种数学原理算出线性方程,答案就呼之欲出啦!
可是,他的数学不大好。
于是他产生了赌一把天意的想法。他边赌誓边默念:字就选文科,花就理科!为了双重保险,他又低声嗫嚅着字啊字的。
“考虑到你没有预设硬币直立的情况,我猜结果是花!”
“你的猜测合乎逻辑,然而答案是字!”
“硬币花面在上选理科,我没记错吧?”
“我开玩笑的!”他扑哧一笑。“你不待见我读理科咯?”
“哪会!我高兴还来不及!”
“最好是这样。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因为”她莞尔而笑,“读书要趁早!”
她真爱撒显而易见的谎。他的理智告诫自己:你可别轻易相信她。然而不这样做,他如何取悦她呢?唉,这真是个要命的矛盾。
瞅了眼范又妮,他的目光一下子被红茶杯吸引了。他认为自己应当允许她喜欢红茶,这丝毫不减她不食人间烟火的风范啊。她的红眼圈怕是一时半刻不会消去了。他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试卷,盖住了桌角歪歪扭扭的字母。
不一会儿,麦琳琅来到了教室,她一把揉顺了顾年的鸡窝头,然后脸贴着范又妮说:“小妮子!我待会儿有事跟你说!”
“你和他们关系很不错啊。”顾年说,“像祝远远、麦琳琅以及吴俊彦啊一二三什么的!”他刻意含含糊糊的。
“你不是说让我多交朋友么?”范又妮笑容灿烂。
恍惚间,他好似听见了警笛声,嗡嗡响个没完。
是小小人!这是顾稔的说法:每个人心里头都有个小小人,有的长的像自己,有的是别样的脸;总之花里胡哨的。他活在你的心口,一心想让他的宿主彻底沸腾。
小小人全不一样。他又说,有的喜欢唱歌,有的偏爱诗。像他的小小人就是。他说古时候的诗歌是靠唱的,边唱着诗边等待着,但要说他在等什么又说不大清。这不由他决定。一旦他等的东西出现了,他的工作就来了:有时是跑啊跑,从他待的这头跑到那头去,跑大老远拉响警报。他的脚程快得很。这是十分必要的工作,在发地震、闹火灾、马拉松和掀女孩儿裙子时用得着。其实他不大爱这么干。他就喜欢待在看得见钟楼的地方,踱步一会儿,抬望铃铛一会儿。
摇铃铛是他的第二个活儿。这需要等待,既要极有耐心,又能敏锐地抓准时机。等时机成熟,他得假装磨蹭一会儿。这叫酝酿。他会慢悠悠踱步至铃铛左近,攀着摆臂有模有样晃荡开来,就像荡秋千。当然,阵阵悦耳的铃铛声又是别样的享受。如此大好时光里,他将甘心死去。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你们?”顾年如履薄冰地试探。
“我们一茬子人,偶尔一起唱歌,一起吃饭……”
顾年一时不知该作何感受。沉默业已令他进退两难,好比有毛毛虫在他心口乱爬。他把完成大半的试卷对折放进课桌,斜着眼偷偷瞥了她一眼。范又妮的左脸颊似沾着点不明不白的污渍。
“别动!”他抬起手,慢慢贴近范又妮的脸颊。
范又妮安安静静的。他脑海里蓦然浮出相似画面——他抬着手,她脸颊的扑热同他一样。唉,再没什么比那一刻更糟糕的了。
“好了?”范又妮瑟缩了一星半点。
顾年生硬地装咳,忙不迭将渗满汗珠的手搁进了课桌,视线胡乱飘向墙角,支支吾吾说着胡话。
人流越发密集。好些人望见了相谈甚欢的顾年和范又妮,无不微微变色,连眉头也像拿同一把锁给锁住了。他如坐针毡。他们戴着有色眼镜如大人那般盯视着他啊!
“年哥儿,你相信有纯友谊吗?”
“嗯?比如像一个和三个。”顾年答。
“啊?”范又妮感到没头没脑的。
“这是我们小分队的成员别称,‘一个’是麦琳琅,我是二个,‘三个’是朱念一,吴俊彦是老四。我们订立了攻守互助盟约,除非为了异性,必须优先帮助小分队成员。”
“原来是这样!”范又妮莞尔一笑。“难怪他们老跟我打暗语。”
“他们俩是美好的例外。”顾年娓娓地说,“有一次,我和吴俊彦刚结束街舞练习——我在学机械舞,吴俊彦是我的代班教练。出体育馆后,恰巧撞见麦琳琅在篮球场给朱念一递水。我本来心里一咯噔,以为自己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八卦新闻。然后,麦琳琅奔向我们,她摸狗头般的举动彻底打消了我怀疑他们俩有一腿的念头。我有点羡慕他们的情谊,总言行无忌,男女不设防,完全是柏拉图式!”
“话说我身边人被你渗透得厉害啊,你看像是远远姐、欢欢姐、琳琅姐,你们关系多好。我有点嫉妒了。”
“哪有!”顾年赶忙澄清。“我和她们不熟,真的。”
“我知道,你和我最熟啦。就像”范又妮说,“琳琅和念一。”
“……是么。”顾年呆愣住。我和她,原来只是这种关系吗?
他不敢听到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