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卧室里,两张床,一张电脑桌,日光在窗帘映照的亮斑供应了满室的光亮。顾年始终保持着伏案的姿态,是否学有所得他并不理会。这无论在哪都是十分值得称道的表演。
客厅窸窸窣窣的哭笑声切换得分外突兀。又搜录像带?顾年渐生烦闷,他心知自己是亏欠顾稔的。假使不是他临时转学,顾稔也不会变成这样——成天装出副大人模样,沉浸在旧日时光的追忆里,没完没了地讲述他的“光辉事迹”。而他的故事往往会这样结尾:
那一天不见月亮,阴郁好久。
她给我的饯别礼是本好看的蓝色日记簿。
朋友说他从不稀罕什么再见的话,我也是。道别的潜台词是你拼命想回来,又恰好有个人心心念念地等着你,不是吗?
我说不清为什么会折返教室。我内心有股冲动。
没错!我想告诉她!
我突然被朋友叫住,约好明早一起吃沙县小吃去,他以为我不会立刻离去。我说好。然后,我疯了似的四处寻觅她的踪影。
单车疾驰,我眼睁得圆碌碌的,深怕一不小心遗漏了她。
“找到她。”我告诉自己。“我要找到她!”
我到底是把她弄丢了。夜已深。我傻站在她家巷子里,眼巴巴地望着她卧室的灯连同她的剪影一道儿熄灭。
噗嗒噗嗒。雨好轻、好细,拍打我的耳朵、我的脸和眼睛。
第二天,我故意没有起早床。差不多九点,多云转阵雨。
幸好有拥挤的大巴车、恶心的风的味道和一程程的路,让我没有兴起怀念的念头。我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感到有点反胃。
顾年能够领会顾稔的感受。他们同病相怜啊!他有好多话想说与范又妮哩,然而他根本开不了口。怎样的开场白能博她一笑?星座?成绩?或是关于性的冷笑话?这招对杜妍倒有奇效!他想破了脑袋,然后无可奈何地放弃了搭讪念头。
倘若他一心想和她说说话,他会问她在哪儿。
这是沈谦教的小伎俩:当你想找女孩子聊天时,千万不要问她在干吗,人家又不是性服务者!你问她在哪儿。要知道一个人的行为并不足以代表她自己,但她的位置可以。假设你在家,她在夜店,你就该祝她晚安,不要耽误自己睡觉。
“总而言之,你试试问她:你在哪儿。”沈谦说。
顾年深以为然,心底盘算着是否将这至理名言列为十诫之八?
“怎么从不见你对她使这招呢?”顾年发问。
沈谦如霜打的茄瓜似的回答他:“因为我喜欢她。她说如果我真心喜欢她,就不准拿她教我的招数对付她。”经过删繁就简后,他总结出十诫之七:不要对喜欢的女孩儿说你喜欢她。
一转头,顾年现学现卖地问:“你在哪儿?”
“刚到家。”范又妮的回答被充分证实是良好开端。“你呢?”
“我在清点我的录像带,好久不碰都沾灰了。”
“录像带?是什么老电影?”
“不是,是我小时候参加演出的录像。”
“你参加过演出?哦,是学校组织的文艺汇演?”
攀援着她的橄榄枝,顾年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他的合唱团、主持、演讲,仿佛十八般武艺无所不通。而事实是他的童年乏善可陈,录像带里的主角从不是他。
“我就是不会跳舞。”他隔着虚掩房门偷瞄了一眼。
“我也不会。”范又妮的赧颜仿佛浮现于他眼前。
“你给我们跳过舞!伴奏是《青春舞曲》,记得么?”
“有吗,完全没印象。对了,前几天远远推荐了部电视剧,好像是什么流星雨,说特别好看!你有关注吗,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的意思是我的意见对她而言很重要?她很相信我?欣喜若狂的他夸夸其谈起来:“如果硬要形容这部肥皂剧,我会说就像嚼过三十三回后隔夜的甘蔗。剧情老套得要死,甚至不见得比植入广告令人惊喜。演员估计是从哪家面瘫专科医院拉来凑数的,搞得观众紧张兮兮为他们尴尬。从剧情出发,唯一的卖点就是主角漂亮的脸蛋(你会发现根本没有所谓剧情),我怀疑打的不是肉毒杆菌,而是泡面同款防腐剂。有时间何不多读读书。我就是这样的。”
这是他昨晚在豆瓣发表的评论,谁知取得了有如萨拉热窝事件般的奇效,直接引发了一场涉及祖宗十八代和生物遗传学的骂战。
“我特别喜欢言情小说!”范又妮答,“和小说改编的电视剧。”
“我的建议是,读有趣的书。我师傅说应该为了有趣而写小说。近年实体书市场很没骨气,鸡汤、成功学、如何攻略富婆等等这样的玩意大行其道,如果有人问我的看法,我会揍他,他竟然想以此侮辱我的智商!话说热销小说的品质,打个比方,像是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给心爱的、崭新的、纯白的帆布鞋系好鞋带,刚一出门就有人端着泡狗屎糊你,然后逼你唾面自干。你谈情说爱的近乎雷同,他卿卿我我的千篇一律,终于让人庆幸自己这副皮囊分辨率低,是该好好读书,遇不着那么些有痛人流和强扣绿帽的破事。”
顾年本想就网络小说发表见解,这是古文阅读部分的答题技巧,学会引申。考虑到有网民据此准备给他寄送绿帽和刀片,他猜想这一番话不大讨喜。于是,“我给你些建议?”他生硬转折。
“嗯!”
范又妮欢欣的模样被他想象得形象饱满、具体生动。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小说?”
没有回音。
她是不是碰到蟑螂了?或者是,她察觉家里煤气没关?顾年模仿着沉思者雕像的姿态,基本排除了因煤气引发失火的可能性,除非她的房间距离厨房有一里地。这很不礼貌啊,一点儿不像她!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有多反感她对他礼貌这回事。
范又妮说过她并不需要全世界的人做她的朋友,她有年哥儿和欢欢姐。由此可知,在她的认知里,别人全无关紧要!他向来自豪于自己的理解能力,尽管这不能消解他对此番推论真实性的疑虑。
这全怪她会注视他的眼睛。一旦她的视线掠过了他,他一准慌张得无所适从。有一回,他忧心忡忡地告诉她说:“你不要直盯着人家的眼睛,这样会引起误会!”
范又妮微微一笑,说这是她的礼貌。
他讨厌她这么的礼貌!
后来,顾年宁愿敲打冷冷清清的文字对她嘘寒问暖,幻想她的音容笑貌是那么亲人和并不存在的小酒窝浮现在她双颊,揣摩她的口吻该是多么的娇俏。他为她设置了好些可爱的小举动,比如她微笑时唇角的弧度和她笑眼里像有星星。这是他一天中顶快乐的时光。
顾年紧盯着电脑荧屏,妄图透过字里行间的潜在信息捉摸范又妮的心思。客厅的电视机刚刚插播了某个耳熟的广告。他越发心焦了:会不会是自己太乏味,她没兴趣听?他越往深处想越觉得自己嘁嘁喳喳的模样着实讨厌,哪怕他明知自己并未逾矩。
“我是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推荐给她,希望她会喜欢啊!”他自言自语:“难道我会错了意?嗯,确实是我的错。我喜欢的她未必感兴趣啊!即便我一片好心。啊啊啊啊!她为什么不答复我!沈谦好像给我推荐过仙侠小说。要说网络小说,真是一言难尽,这不是让我在鸡蛋里挑骨头吗。假设有小鸡崽子的话。我迟早要写一部像《唐吉诃德》……哎呀!别死缠烂打问她怎么回事,你已经出过招了,这是她的回合!”他刻意让自己忙碌别事,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等了好久,范又妮解释说朋友邀她逛步行街,或是游乐场。
“你好好耍去。”他又在嘴硬。“我正好有点事。”
“嗯,我知道你对我最好啦!”
范又妮消失得好快。她的朋友?他满心满脑净在排除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