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偷偷议论自己,顾年暗自揣测。他敢肯定不是模考夺取年级第一,或是他的作文被各班传阅的轶事,这是下学期的剧情。
途经仰望书店时,“他们是不是谈论我?”他显得神经兮兮的,总疑心那些笑容微妙的人们瞟自己的眼神不怀好意。
“你回眸一笑试试他们的反应?”杜妍说。
“没心情说笑!快帮我打探打探!”
“给钱。”杜妍摊开了光手。
“我说你是什么廉价的情报贩子吗?”
“你要这么说的话,得加钱。我要买杯奶茶。”
“记着别买绿茶,听说会让人腹泻。”
杜妍攥着十元钞票挤进了七杯茶饮料吧台前的人堆里。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她的脸色是青了又黄,匆匆返回了书店。
“他们肯定没什么好话吧?”顾年问,“我就知道!”
“我听不大清。我那个,请你喝饮料。”杜妍将柠檬水硬塞给他,闪烁其词地说:“他们没瞎传你什么坏事。”
顾年慢慢拧起眉峰,将信将疑地放慢了脚步,掏净耳朵凝神倾听了一会儿,只听得他们说什么黄啊、烟啊之类云云。他没来由地感到臊得慌,恨不得钻进井盖或是地缝里去。
“我要买瓶眼药水!”他说。
他们准是在流传祸事!顾年深信。譬如星期一升旗时学生代表突兀的告白,以及教导处针对课间踢球一事所作的处罚决定,诸如此类。对了,吴俊彦和朱念一等人为此付出了抄写万字保证书的沉重代价。照朱念一的说法,这完全是从中学生守则里得到的启示,要不然他们哪里想得出走廊练球这种金点子。
受过学生守则教育后,顾年稍稍能领会冯闰的心情。记得问及冯闰为什么和张可欣恋爱时,冯闰回答说:我家里人不准。
有关冯闰的流言是从他和张可欣频繁同屏出现在食堂、张可欣在篮球场为冯闰鼓劲加油,以及她给冯闰送生日礼物而起的。学校里,一旦有男孩女孩达到了上述一项指标就够好事者们窃窃私语的;倘若有二或三的话,他们完全敢于断定:早恋!
顾年不由感慨,怎么他的小分队偏偏先天不足?为了补足缺陷,他必须不时制造话题,甚至牺牲掉冯闰的秘密恋情。幸在冯闰就是个混不吝,心血来潮模仿三流言情小说里的桥段搞什么“我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你是我的女人”这种强行示爱。有关于这段“恋情示众”,杜妍笃定他们挨不到高三准分手;陈欢很为他们打抱不平,呛声顾年说闰土亲口说他们是真心喜欢彼此。
他承认,一开始接近陈欢并没安什么好心。哪怕他们俩已经产生了有如欢喜冤家般的情谊,他笃定陈欢对《梦幻西游》的热衷、偏爱《海贼王》和他们毕业于同一所母校,种种意义无不是在于范又妮!这是他的十诫之三:想搞定一个女人,首先搞定她的闺蜜。
“反正我不大喜欢张可欣,她口音”他说,“流里流气的。”
“好像她就喜欢你似的,真是臭不要年。”杜妍着实捋不直舌头,有着浓重的湘南口音,便索性给当成了口头禅。
“人家喜欢的是闰土,哪个会喜欢你。”陈欢帮腔。
“我就算告诉你谁喜欢我,你知道是真是假?”
“根本不存在的人哪有什么真假?”
“你非要这么说,那我就偏要告诉你。”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陈欢作势蒙住耳朵。
“要不,我说我喜欢谁好不好?你绝对猜不到!”
“我不信。你说我听听。”
“那是个阳光充足的晚夏,”顾年娓娓地说:“她很喜欢待在歪歪斜斜的树阴里,细看光斑和果实打着转。她似初冬的日光般暖人,笑声如海,心思却好比江南淅淅沥沥的梅雨……”
“原来,”杜妍说,“你撒谎是会打草稿、做铺垫的?”
“别打岔!然后呢?”陈欢提起了兴趣。
“有一天,我打橘子楼路过,就那么匆匆一眼,却让我如痴如醉。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遇见过她,直到我来到……”
“直奔主题好不好?”杜妍发牢骚。“我饭该隔夜了!”
“……我一回眸,”顾年浮夸地猛一回头。“那人就是你!”
“你怎么骂人呢?欢欢,别听他的。”
“你又偷偷骂我,不让我知道?”陈欢像发现了他藏私房钱似的。
“我没有!别听她瞎说。”他矢口否认。“我是清白的。”
“你们老两口闹别扭,给我曲线式秀恩爱?”杜妍忍俊不禁。
顾年和陈欢相顾无言,然后不约而同地撇开了脸。陈欢默默埋头扒饭,要是实在找不着零食,她甚至会拿笔直往嘴里递。
顾年忽然正经八百地说:“我们才不像老两口。我见过老爸老妈吵架,充满了火药味、白眼和风尘气。他们会因为两样东西闹别扭,电视和外公。我爸关心时政,每每会对家国大事评头论足;老妈喜欢社会新闻,特别是伦理情感类的。关于外公,我老爸是将外公和借钱相挂钩的,我妈是因为外公和奶奶受到的区别待遇,我们有近十年没在外公外婆家过年了。我猜是因为……”
“谁知道闰土和张可欣怎么走到一块儿的?”杜妍很是热衷插手别人的情感生活,但她只关心邂逅、遇见、初恋的阶段。
“别看我!”顾年有点反感杜妍打断他话头。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你那么酸他,从不见他生气。”
顾年心头一凛。冯闰的风评不佳,要是坦诚他们关系匪浅,说不得自己会受牵连的。“我和他是普通朋友!你问她去。”
陈欢气鼓鼓地侧过身以示只肯告诉杜妍:张可欣应该是高一认识的闰土,他们总是偶遇在出人意料的场所——考场。如果一次是巧合,两回是偶然,三次以上呢?闰土的考场排位接连好几次恰好位列她前一位,若有幸月考登榜,他俩的名字准会像捆绑销售似的奇迹同屏。她默默观察过闰土,越发觉得他聪明、迷人。高二分班,他们因缘巧合地成为了同班同学。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吗?
这是车尾灯吹捧后备箱才对!顾年抱胸苦思冥想着,妄图搜索有关闰土聪明所在的记忆。然而他唯一回想起的画面是:有一天放学,他们在老街散着步,闰土突然穿胯运球、大步前冲、假动作、转身、跳投!这一连串的动作令人目瞪口呆,害他差点以为他魔怔了,或是被脏东西附了身。总之,他绝不是什么正经人。
“他说什么你信什么?你的智商欠费停机了?”顾年嘲讽。
“我乐意!用得着你管我?”陈欢撒气泼来。
“社会主义价值观以盲目迷信为耻。我作为扫盲志愿者……”
“你说谁眼瞎呢?”
“反正不是眼力价正常的人。”他抬了抬鼻梁口虚无的眼镜。
“你看看他!”陈欢转向杜妍抱怨道。
“依我看,”杜妍作沉思状。“他们应该会在暑假前分手。”
“我答应过自己,到时候会唱首歌祝他们分手快乐。”顾年说。
“有的人我简直懒得说他,好歹羡慕羡慕别人有分手的机会。”
“分手快乐,祝你快乐,你找不到比他更好的!”陈欢唱着歌,故意咬牙切齿的,生怕顾年觉不出是唱衰他。
她俩老联合起来挖苦自己。顾年有点生气,他深觉自己很有必要给她们划道界限,免得自己变成个受气包。
没错,早该如此!拍案而起的刹那,他笨拙地撞到了拼搭的饭桌。吱呀——座椅猛地被撞开,地面被割出了划拉黑板的声音。
杜妍和陈欢被他的动静吓坏了。不一会儿的工夫,他们的脑筋转过了弯来。这一地的白饭、青菜和饭盒……
顾年麻溜地接通了电话:“是我!什么事?哦?是吗?这样啊!你等我一会儿……”他一溜烟儿似的逃掉了。
屋外,细雨好如不速之客在他面前铺开了纱帘。顾年探着脑袋望了望天色,阳光里有道浅浅的彩虹桥。有人蒙着头撞破了雨帘,奔跑一气冲向他,活像纪录片里啪嗒啪嗒的海鸟。
“一块儿领快递去!”沈谦散发着类似阳光的味道。
“快递?”顾年如坠云里雾里。“什么没头没脑的。”
“我买了点宝贝,一个人力有不逮,来找你给我当僚机。”
“大件儿?你把空调搬来了学校?”
“你有没有发现,今天天气甚好,肯定是黄道吉日!”
“今天……我太阳哟!”顾年拔腿就跑。“你知不知道上次你叫我送蛋糕,我他妈在女生宿舍门口傻站了整半小时!”
“这裤子脱一半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沈谦施展了裸绞技。
“她朋友全以为是我追她!你说我冤不冤枉?”
“喊什么冤,这不好事全让你给占尽了!”
“你干的好事!她有次突然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我半天不敢答她,好像我和她是什么朋友之类的……”他连珠炮般一通说。然后,“又想我走单骑?”他缴械投降。
沈谦为难地低眉思量了一霎,“不然呢?”
“要不是打不过你,我早开揍了。”这显然是顾年的反话,真实原因是他是自己第一要好的朋友。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十诫正是沈谦的经验总结。这大抵是正经人的优势吧。沈谦白白净净的,平齐短发干净利落,白衬衫从不好好掖进裤头里,黑框眼镜戴得是歪歪扭扭,永远是副刚睡醒的模样。他的腰杆倒是挺直,显得英气勃发的;轮廓分明,眉宇有神,俨然是意气风发的好好学生。
他们俩之间的友谊很有点悬疑色彩。究其原因,竟是沈谦给他取花名的无厘头事件。那天,沈谦说:“以后你就叫过儿。”“为什么?”顾年问。“因为你不想被叫做顾顾。”沈谦说。
以上事项当然不足以诱发神仙友情。真相是,他当年转学,沈谦是第一个向他示好的人。这让他打心底里认定了沈谦是个好人。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是,沈谦一直没有交女朋友,他明明人气高得很。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破解了这道谜题。
“瞧你春心荡漾的,难不成她答应了?”他错愕得恰到好处。
“哪有那么容易?”沈谦含笑说:“就是她和我打赌:要是我考试名次比她靠前,她保证认真考虑考虑我。”
一言至此,顾年是越来越没有底气揭穿真相了。这是该由沈谦自己去发掘的秘密——关于那个她。他和她有所接触源自他们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巧合。他告诉沈谦,自己和她唯一的对话是:他问你想要什么礼物。他始终不敢轻提她的姓名,她是他好朋友喜欢的女孩啊!沈谦对她的喜欢是那么令人艳羡,直令他想毁掉这份纯情。
“你说万一她不喜欢,我该怎么办?”
“给我!我家正好缺台空调。”顾年恬不知耻地说。
“谁说是空调?谁家生日礼物会送空调啊!”
“不是大件儿吗?”顾年意兴阑珊。“我不要,丢火葬场吧。”
谈笑间,学校第三宿舍粗黑的铁门已近在眼前。宿舍楼各层悬挂的横幅和小衣服让人羞得不敢抬头。
“过儿!”沈谦喊。
“干嘛?”他懵懂地回了头。
“你觉不觉得有点像电影场景?”
“……你别给我玩梗!”
“那个人”他听清了沈谦的声音。“他好像一条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