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白城相比于开春与盛夏，显得安静了不少，作为每年各式兵器订单的淡季，此时十一月的街上，除去那几条城市的主要街道外，已经能看到不少店铺提早了关门时间。
或许有一分原因是因为白天越来越短，天黑的比一周前都要明显早上许多，这些小本经营的独立工匠，在度过了繁忙的旺季后，终于能偷得半日闲，经过了一日的辛劳，此时天空渐渐被黑暗笼罩。
双叶街的夜晚此时也终于迎来了平静，这条街是白城西侧的一条主干街道，是整座城市中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之一，城市里几乎五分之一的铁匠与手工店铺都集中在这里，接待着来来往往无数的客人。
其中称得上双叶街的门面，巧夺天工正是坐落于此。
店小二合上了正面的店门，望着天空裸露的星辰，好面色的吐出一口热气。
尽管深秋的白城已经变得凉爽，但在酷似蒸汽室一样的工作间里跑来跑去，还要操心着招待客人，让他更加享受夜色里的这份舒爽。
关好了大门，这位不再年轻的伙计就要回家了，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就位于双叶街北侧的对面，这样每天倒省下不少赶路的时间。
大多数的铁匠铺或是工坊都是住处与工作二合一的，而且他们的伙计一般都是自己家里的人，或者是想要学艺于是拜师，顺便住在一起的儿徒，只有巧夺天工这类做大买卖的，手底下的伙计徒工才有能力自己拥有一个住处。
他刚迈出脚步，只见有些昏暗的夜色下，自己相邻的那家工坊也走出来一人，看那人的身影，哪怕完全看不清楚，伙计也立刻辨认了出来，于是热情的打了招呼。
“呦，罗老板，今儿歇的晚啊！”
走出来的就是这家罗一工坊的主人，罗毅。
近十年里，罗一工坊都靠着这个伙计的帮衬和照顾才不至于被贼人搬空，所以你来我往的，两方关系也十分熟络。
罗毅回身冲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还成。”
那伙计走出去两步，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忽然回头又说：“罗老板，你出远门刚回来，可能还不知道，过些日子可能要忙起来喽，悄悄和您透露，这些日子最好多进一点原货，等到时候怕是买都买不到。”
罗毅听闻，倒是凑过去拉近了距离，依然是那副慢半拍的反应，低沉着嗓音问道：“麻烦兄弟细说。”
“这也就看我们两家的关系好才透露的，一般人真不知道！往年这时候不是要到了休息淡季了吗，今年不一样，冬天会有大单子！唉具体的我也不好说太多，但是赶紧多备一些原材料准没错。”
罗毅在脑子里不知道想着什么，思考了片刻就拱手道谢，并且递过去一根卷烟。
伙计笑得堆起了满脸的皱纹，也没矫情，掏出沾了硫磺的木棒在火石上一划，就靠着这个简易火柴点着了烟，用力的吸了一大口，在一大团的烟气顺着鼻子喷出的一瞬间，又张嘴把烟气都吸了回去。
他满足的砸吧着嘴，感慨了一声：“这外面传进来的小玩意真是好东西，看着简单来上一口逍遥自在！”
说完，伙计跟罗毅告了别，就转身朝自己住处的方向走去。
罗毅站在原地回味了一下伙计说的话，没一会又检查了一下门有没有关严实，就向着夜色走去。
大周帝国是有实行宵禁的，虽然并不严格，但仍有明文规定子时以后任何人不得在街上逗留，那时也会有专门负责宵禁巡逻的夜巡官，如果普通百姓被抓到，虽说不至于牢狱之灾，但破财却是免不了的。
所以天黑之后到子时之前，就是百姓唯一的夜里出行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街上也会点起几分火灯，用作暂时的照明。
罗毅顺着昏暗的灯光，来到双叶街尽头，在拐了两个弯来到另一条街后，又钻入一条漆黑的小巷。
夜里的临时照明只会出现在大路上，像胡同小巷里晚上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就连星月的点点光辉也会被屋檐遮挡住。
但罗毅在一片漆黑之中就像长了一双自带光源的眼睛，毫无停歇地一路向里，最终在小巷尽头停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如墨般的地方，这儿是整个小巷的最深处，就算白天都显得阴暗闭塞，更何况是如今的黑夜，但在罗毅的目光里，这片黑漆漆的地方好像有一团阴影蠕动，一阵衣袍抖动的声音出现在罗毅身前。
这时，一道沙哑的女声响起：“带来了？”
罗毅默不作声的从袖袍中拿出一个布袋，举在面前，只是这幽暗的环境，让人十分怀疑对面的人究竟看不看得到。
罗毅感觉自己伸出的手被快速的拍过，紧跟着手上的重量就消失了。
他本欲离开，却听到那人又说道：“我的血脉让我在夜里也拥有良好的视线，所以我看得到，可你是怎么看得清路，还能走到这来的？”
罗毅本来不想理会，但犹豫了片刻还是答道：“这儿的每一条街我早已烂熟于心，看不看得清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黑暗中的女人笑了笑，但笑声倒是更贴近冷笑，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要离开一阵子，暂时不来你们人类这捣乱了，反正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这本来与罗毅毫不相干的一句话，却令他重新集中了注意力，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阴影，问道：“回你的家族？”
“不要露出这种眼神，就好像你看得到一样。没错，是要回去一趟，有点事情要调查，计划不如变化。”女人冷冰冰的说着，似乎变了个姿势站一样发出一阵布料摩挲的声音。
“那好。”罗毅望着黑暗，微微点头道：“帮我给二哥捎样东西。”
说着他又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张铁片，举到面前，等待着对面的人拿走。
这看上去就是一片平平无奇的铁片，像是平庸的铁匠用最普通的手法粗制滥造出来的，如果这里光线良好，还能看到铁片表面遍布着一道道凹凸的细小沟壑。
只是对方看起来毫无接受的意思，反倒冷冷道：“就这么一张破铁片？倒挺像你的手艺，还是说，你有办法在上面隐藏什么讯息？”
罗毅仍然低沉着嗓音，声音如机器般平静：“这你不要管，也不要试着私自破译，开启的方法只有我们兄弟间才懂得。”
话音刚落便感到手掌再次被一阵风扫过，随即手上的重量就消失不见。见对方收下了铁片，罗毅也收回了手，并最后询问了一遍：“没什么事了吧，我回去了。”
看得出来，如果不是为了秘密交易，两个人都不是很情愿与对方单独相处。
“等下。”黑暗中的女人忽然叫住他，问道：“你家那小家伙带回去了吧，现在状态怎么样？”
罗毅显然不愿意和她吐露太多，只是他也知道黑暗并不能阻挡对方看清自己有些阴沉的表情，于是毫不掩饰的戒备道：“人回来了，但还没醒，眼睛也没恢复。不过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女人并不在意罗毅的态度，似乎是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嗯”，漆黑的巷子深处就听见一道微弱的鞋底踏在地面的声音，接着罗毅的头顶似乎有阵阵衣袍抖动，动静离自己越来越远，仿佛顺着房檐攀升上去。
“那就没什么说的了，罗先生再会。”
女人最后的声音在幽静的巷子里飘荡，幸好这里偏僻，所以倒不担心被其他人听见，而现在已经临近子时，大部分人都已经安卧歇息，进入梦乡。还没睡的也提早回到了家中，以免来不及而被夜巡官逮到，就算没有牢狱之灾，寻常人家也没有什么积蓄来上交那么一笔无妄之灾。
等到头顶的声音终于消散，女人裹在黑袍中的身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罗毅回身走出了巷子，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弯月，便顺着原路回去。
等到罗毅走回自己的店铺门口，远方的打更人已经敲起了手里的竹梆，口中念念有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防偷防盗，平安无事。”
他念着自己的运气相当不错，一路上没有碰见巡夜的官差，况且就算迎面碰上了，罗毅也能顷刻间避开耳目，另寻通路。
回到罗一工坊的后门，罗毅微微轻叹了一口气，便回到了紧里头的住处。
罗一工坊的后身与住处是相连的，或者说两者根本就建在了一起，这也是大多数小铺子的情况，白天在店里工作，晚上打烊之后关上门就是舒适的家。
罗毅又一次打量了一番屋子，这一年自己不在，林玖倒是将店铺经营的有模有样，虽说仍旧距离巧夺天工那种大店有不少距离，但比起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得过且过的状态，显然要好上不少。
墙边的架子上摆放了整整一圈的铁器，大多数都是罗毅不曾见过的新面孔，显然一年的时间林玖很勤奋，而且这些铁质武器的质量也很令罗毅满意。
最大的不同，或许就是在林玖的手中，这些锻造出来的武器都被加工上了一层精美的装饰，在不影响武器质量的前提下，外表的华丽也很重要，这叫做卖相。
过去的罗毅只是每天混吃等死，开店的目的也不是赚钱，所以他打造的武器向来都是质量出众，但卖相平庸，甚至外行看起来还有些粗糙。
罗毅的嘴角几乎不可察觉的弯了弯，熟悉他的人会对此感到惊讶，因为这个男人向来选择将情绪压抑在心里，如现在这样扯一扯嘴角就已经是莫大的喜悦了。
回身走向尽头的住处，最里头右边的屋子是罗毅的房间，尽管这屋子一年多没有人用过，但林玖仍然将其打扫的干干净净，因此他回来后不费什么劲就重新睡下了。
左边的一间小屋就是林玖的房间，罗毅轻声走到门边，小屋不大，里边简简单单摆放着一张床，一个小木柜，一张低矮的手工木桌，和一个填满了杂物合不上的木头箱子。
此时林玖正闭着眼睛沉睡在床榻上，身上盖着罗毅替他翻出的一张小棉被，露出的脸颊上还留有道道被擦拭过的伤痕，床头的小桌子上平放着一盆清水。
罗毅的双眉微微向着中间拧去，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九年前，在街角第一次看到林玖垂死的身影。
那时的男孩同样昏迷不醒，衣衫破烂的趴在地上，手臂还维持着努力向前伸的姿势，似乎一直到昏迷的那一刻都在尽全力朝希望挣扎。
这么多年过去，林玖的样子变化很大，那时候小小的一个孩子，此刻身材已经拔高了许多，称不上健壮高大，但绝对挺拔纤长，容貌也在每年的长成中变得愈发出众，若是放在富贵家族，那必然是每次宴会上最闪耀的明星，将成为贵族圈子里茶余饭后有关优质年轻人的谈资，他才不过十四岁。
或许能够跨越时间完全重合在一起的，就是林玖那双从未变过，始终清澈灵动的眼睛，和罗毅的锐利坚毅不同，林玖的目光总是如一池清水，清澈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直击心底。
他知道林玖与自己的兄长，那个身处偏僻边境的酒馆老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将他弃之不顾也完全没有问题，但看到男孩背后的那支枪，就好像想起了当年发生在他们兄弟间的往事，那些令自己悔恨一辈子的事。
如果不是曾在回路上发生的事情，罗毅或许会为了自己的兄长照顾他一辈子。
罗毅最后望了一眼沉睡的林玖，便回身带上了门，悄无声息的走回房间。
他的心里还在回忆，还在思考着前一天，从那个男人手上将垂死的林玖接回来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