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人来人往的营地高墙,如今已经大半被掩埋在废墟之下,无论是曾经全神戒备的岗哨,还是浴血奋战过的地面,都在大地的撕裂与崩塌下消抹了痕迹,或许只有零星露出边缘,还沾染着幽黑血渍的砖块能够证明这里曾经发生的战斗。
并不高大繁茂的矮树林环绕着曾经的山脉,尽管如今半个山体都已经坍塌倒下,剩下的部分却仍然坚挺在原地,保留着身体上自然留下的痕迹,那些堆叠的碎石,似乎无声诉说着一场沉默的盛宴。
这儿是山体的脚下,矮树林的边缘,大片大片的岩石混杂着破碎的地砖,时不时留有几条细长的金属长杆突出在外,上面还挂有残缺的帆布。
或许是命运的捉弄,每次灾难来临时,都会有一些被诸神遗弃的不幸者,他们或许只是逃离之时略微犹豫了一下,或许只是奔跑时回身搀扶了受伤的同伴,甚至他们拼尽了全力想要冲出那片地下世界,但幸运之神显然没有回应他们的祈祷。
一条斑驳的胳膊从岩石堆里露了出来,它原本并不在这,或许是风吹动了本来盖在它上面的石块,也许是肌肉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不屈的挣扎。
胳膊看着有些僵硬,特别是前端的手指,透过脏兮兮的皮肤,内里的骨节几乎硬得要撕裂而出,看上去手指的主人曾经十分用力,不知道是想用力推开巨石,还是想努力向着面前微弱的光攀爬。
天空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每一天的光明都终将消逝,黑夜也迟早会布满天空。
远方被丛林遮蔽的地平线上投射来一抹斜阳,金光灿灿却只不过是落日余晖,或者说每一天最美丽的阳光都来自于太阳落幕之时,仿佛太阳知道自己将要消失,于是用尽力气散发出最灿烂的瞬间。
那缕斜阳打在了不屈的胳膊上,在后方的废土堆上拉出一条斜长的阴影。
那影子越来越长,就像一根面条受到了特级厨师的拉抻,不断变长,不断便薄,却永远不会折断。
一只乡间田鼠从废墟边爬了上来,它绕着一块土堆东跑跑西转转,也注意到了不远处那条伸得笔直的手臂,啮齿类动物不在乎般继续忙着自己的小事,忙着在这片废墟中寻找到一些饱腹之物。
哪怕再灿烂的夕阳,也终将被黑暗吞噬,光芒越来越暗淡,或许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
泛着暗淡黄褐色的光即将消散的时候,那只田鼠的目光似乎看到手臂上的一根手指弯曲了一下,它也许眼花了,也许是开始感到饥饿了,小小的田鼠跑到手臂旁,对着衣袖轻轻啃咬。
那条胳膊忽然晃动了一下,紧跟着高高举起的手掌拍向了地面,吓得田鼠仓皇逃窜,躲到了它自认为足够远的地方,一双不安的小眼睛四处打量,又时不时看向落下的手掌。
那条胳膊用力向下撑起一道缝隙,只见其下方的石块不断隆起,无数沙砾被推挤着滚向四周,仿佛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那是另一只手臂从废墟间爬了出来。
两只手臂在地面用力抓爬着,渐渐的,一颗头颅伸向天空,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却连带着将飞扬的尘土吸进嘴里,引得脑袋痛苦的咳着。
很快,这个突兀的幸存者靠着仅有的露在外面的胳膊爬了出来,他全身的衣服都被磨损得破破烂烂,皮肤上沾染着肮脏的灰尘,一头中长发灰头土脸的遮挡着面颊,唯有那双清澈的眼睛,似乎能够穿越灰霾、穿越黑夜。
逃出生天的林玖感到无比幸运,想要贪婪的呼吸空气却又害怕四处飘散的粉尘,他的双眼感到刺痛,只能半闭着眼睛靠着模糊的视野与其他感官辨别状况。
不仅仅是眼睛,林玖在爬出地下之后,仿佛全身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不适。
脑袋里仿佛被凭空灌注了无数念头,几乎要将他的大脑撕裂,四肢或许只差一点点压力就会断掉,肠胃里传来剧痛,就好像内脏都被凝结扭曲到了一团,就连肩胛骨也仿佛断裂般痛苦难耐。
一切的感受,都在催促着林玖逃离这里,逃离这片郊外密林,逃回自己在城内的那个家,那个工坊。
林玖迷迷糊糊的望向四周,却不见一个人影,目光里只有一只田鼠趴在不远处的土堆上,只是不知道为何,看到第一只活物的那一刻,脑海里只有一道疯狂的声音,在不断冲着自己咆哮。
“吃了它!”
似乎为了相应这道回声,扭曲剧痛的肠胃也发出了咕噜噜的饥饿声,欲望几乎要吞没林玖的理智,于是他向着那只田鼠,伸出了手掌。
但那双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而在田鼠的视角里,朝着自己笼来的手指隐约间微微的颤抖,从手臂延伸来的方向上,可以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穿透了层层发丝射出一道精光。
这让田鼠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和啮齿类动物在黑夜的头顶最不愿遭遇的天敌有一些相似,于是它尖锐地鸣叫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片土堆。
似乎是那声鸣叫刺激到了林玖,他匆忙收回了手,半跪在地上痛苦地抖动着身体,全身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不知为何,林玖的潜意识告诉他,如果刚才吃掉那只田鼠,身体的痛苦就会减轻不少。
过了许久,久到黑夜彻底将这片大地笼罩,林玖这才慢慢伸展开蜷缩的身体,四肢颤抖着想要爬起来,但肌肉酸痛无力,只是稍一用力就重新跌倒在石堆上。
这一系列身体上的痛苦都只是给林玖带来折磨,唯一令他恐惧的,是自己的眼睛在沙砾摩擦的痛苦渐渐消退时,却越来越无法看到前方的路,与黑夜所不同,那是一种永恒的黑暗,是真正无所依靠,也再没有阳光升起的真正的黑暗。
自己就要失明了?
林玖第一次感到无助,甚至就连年幼时孤身行走在荒漠的时候也不曾如此,他以为曾经所经历的痛苦早已将自己的心锤炼的如精钢一般坚韧,却在即将失去光明的时候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
人为何害怕黑暗,因为黑暗代表未知。
林玖仓促的记下了视野里最后出现的画面,那似乎是一扇破损倒下的大门,凭着记忆林玖认出那就是营地最外围的门,于是眼前一片模糊,身体没办法站起来的情况下,林玖就靠着记忆,双臂充当双腿,一下一下的朝着前方爬去。
身后留下的,除了肌肤被尖锐石块划破留下的血痕,还有几抹融入血渍,融入了灰尘的眼泪。
夜里永远都是这么寂静吗?除去微风吹过树叶,留下哗啦啦的轻响外,就只剩下林玖的身体在石堆上摩擦的声音,听得人触目惊心。
在林玖的目的地前方,那倒下的大门外,深邃的矮树林前,一个披着漆黑长袍的人站在那里,眼里看着少年向着自己脚下的方向挣扎。
事实上,林玖刚才所经历的种种,这个人都尽收眼底,此时此刻倒更像是来到那儿等待着什么。
女黑袍的双目间还有道道猩红血丝没有消散,那股难耐的狂躁已经被压制下去,但心里还是留有几分残余,仿佛来自血脉深处有个声音在说。
“毁灭。”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远方挣扎求生的少年,从袖袍间露出的手指尖慢慢变得殷红如血,眼睛里本该褪去的猩红也隐隐再次涌动。
她的脑海里还停留着,林玖从光芒里出现,周身被金光环绕的那一刻,而那时的自己,正如跌落最深渊般对抗着体内莫名涌来的痛苦。
现在夜深了,她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漆黑的环境让她感到无比亲切,而林玖却在此刻痛不欲生,两人的处境似乎总是如玩笑般两相颠倒。
林玖终于爬出了营地的旧址,此时他的双眼已经彻底失去了画面,只能凭借着记忆与触觉辨别方向。
两个人的距离在不断靠近,林玖并不知道自己爬行的前方,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站定着,也不知道那人的心里,对自己抱有怎样的心思。
似乎再朝前方伸出手,林玖就会触碰到女黑袍的靴子,而此刻的女黑袍,那双眼睛也已经完全变成了血红色,手指也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发出了细微的嗡鸣。
林玖朝前伸出的手忽然停下,耳朵轻轻颤动,似乎在捕捉什么细微的声音,他的动作并不小心,甚至称得上马虎,显然还没能从失明的恐惧中逃脱。
试探着听了很久但一无所获,于是林玖的手落了下去,再次咬着牙向前爬去,但面前,是一片狭窄却难忘尽头的路,而女黑袍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色。
她轻飘飘地落在一根树枝上,望向下方带出血痕的林玖,眼睛和手指尖的血红色消失不见,理智重新占据了意识。
此刻的她心里涌现出无数的疑问,正如之前的失控一般,刚才的骤然冲动也毫无道理,她审视着少年求生留下的血迹,脑海里联系起了回路中的那片金光,不知在思索什么。
一只猫头鹰飞出枝头,喙上叼着一只肥硕的田鼠,它拍了拍羽翼,却感觉眼前有一道黑影晃过,差点惊得它松开了口,自己的猎物也几乎逃窜。
那片枝头,已不见女黑袍的踪迹。
林玖依然在朝着记忆中的方向爬着,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分不清哪里才是通往白城的路,身体几乎被疼痛割裂,还在坚持着爬行不过是意志与执念的驱使,无论什么时候,他似乎都不愿放弃求生的希望,哪怕身体疲惫不堪,哪怕精神濒临崩溃,哪怕身心都被恐惧与不安填满。
在意志力即将到达极限的时候,耳朵忽然捕捉到了阵阵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踏着斑驳的泥土路朝自己靠近。
在这荒郊野外,对于陌生的声音靠近,林玖只能感到威胁,他可忘不了曾经魔族在白城郊外布下的重兵,也忘不了遍布郊野流窜的兽人部落。
脚步声在自己身前停止,而林玖的听觉,乃至除了视觉的所有感官都紧绷到了极致,就连痛苦难耐的身体也被隐忍着催动着,只要大脑一声令下,这具濒临极限的躯体就会突然暴起,哪怕鱼死网破也要搏出一道生机。
面前的声音消失不见,仿佛就不曾有人曾经出现过。
忽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别怕,送你回家。”
他像是可以压低了嗓音一样说着,带着些严肃和距离感,却让林玖在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完全放松了绷紧的心神,事前已经用力抓起一抔泥土的手也悄悄放开,心里不知为何一刹那就放下了戒备。
就好像对这个摸不清楚身份的男人,林玖可以做到完全的信任,他的声音在透过层层伪装后,是一种令人如沐阳光的温暖。
更何况林玖的身体早已濒临极限,久久紧绷之后留下的就是昏沉欲裂的意识。
于是林玖任由他背起自己,因为伤口拉抻而咧着嘴吸着凉气,但疲惫的心神在这一刻终于是支撑不住,对抗了许久的困意轻而易举的冲破了被遗弃的防线,他的意识也随视线一起,逐渐陷入了黑暗。
在昏睡过去前的最后,他才将头完全放松,轻轻靠在似乎是肩膀的位置,身体随着前进的步伐而上下浮动,终于缓缓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