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岚梓去她这几日常呆的旧处坐下,给她斟上一杯热茶,袅袅热气升起,在她眉眼间氤氲。从她低垂的眼帘中,我看到了一丝决绝,更多的却是茫然和无措。想必是心中之事积压已久,疾思难排。
“还未请教掌柜姓名,我这几日来店时也观你神气,眉间坚毅,装容齐整,想必也是军旅出身,不知师出何方,怎的值此战火出英雄之际,却来这摇晃京都,觅这安隐之所?”
“常人观山,只窥其奇,不见其险。无名之师,入市君子罢了。况且菇凉身着戎装,不也是我这敝处常客?乱世无长安,何处不飘摇啊!”
“阁下若是视功名如尘土,那这世间可存有一物能令你驱云月相逐,拱星日相待?”
岚梓抿了下茶,似是已经知道了胡来的答案,放下杯盏,徐徐讲起自己的故事。
...
那是五年前的冬至,我随父亲往烟塔附近的慈恩寺祈福,彼时我才刚刚学会驭马,好容易求得父亲容我借此机会小试身手,路程虽才半个时辰,彼间有些乡野土路实是折腾,偏我二哥还不休得从旁挑逗,终是让我失了掌控,马儿嘶鸣着向前狂奔,恰好前方林间路旁有一家酒肆,眼看着就要撞到店家旗杆上了,幸得边秋将我从马背掳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与他相见,一袭青衣,背负长琴。我虽是安然无事,但是路肩的酒肆就没那么幸运,马儿将旗杆撞倒打翻了店家蓬苇不说,还砸烂了好些桌椅物十,好歹没有伤及客人。在我惊魂未定之际仿佛看到他与店家指了指我,然后又折返在我面前站定,随后道:
“你,可好?”
“无事无事!多谢你啊!”
我观他虽少年模样,眼中却少了同龄人该有的生气,虽是行的善举,可那些微冰冷的语气着实令人无法欢喜。
话了他草草扫了我一眼,便欲离去。
我虽有些气结,但毕竟受人恩惠,还是将他喊住了:
“啊那个…等等!还不知公子名姓居所!他日小女也好登门拜谢!”
他闻声原地立了一立,随后又留下三个字便踏风离去了。
“钱,你赔。”
好歹我也是将门之后,先前一是因这恩情我不便发作,二是自小的礼教让我压下了脾性,可这厮再三的无礼实在有些过分,我正欲追去理论一番却被店家急切的声音给留住了:
“哎哎!小姑娘你可别走啊!我这小本买卖可是被你折腾的啥也没了!”
我还未来得及与他交涉,后方我两位哥哥已是驱马而至。大哥岚山将纠缠的店家唤了过去,而我则又盯向那少年还未消失的背影。
“哟!那不是城西客栈边秋小兄弟嘛!哎?怎的?小妹你冲撞他了?”
说话的是我二哥岚峰,城防军小队长,常在城里转悠,听他的语气以及能从身形识人该是与那厮相识。我一蹬脚,顿时将先前的怒火朝我二哥发了出来:
“哎呀二哥!你还好意思在这取笑!你都不知道那小子多无礼!下回遇见我定要
好好跟他掰扯掰扯!二哥你快说,在哪能寻到他?这笔帐我就跟你私底下一笔勾销了,不与爹爹告状,如何?”
二哥好歹也是科班出身,他大概瞄了一眼前方惨状,也把事情猜了个七八。
回道:
“哟!就你这人没枪高的小身板还去跟别人找茬呢?那位可是余音门首席弟子,鬼才四少的边秋。而且我看前面这境况呀,八成你还是理亏的那一个。不如赶紧想想怎么求我不要去跟爹爹说道你惹的这祸端吧哈哈哈哈哈哈...”
“啊!!!那就是边秋嘛!!!啊!!!他刚刚搂我腰了!!!二哥你看到了吧!!!
我夫君刚抱我了!!!”
或许是实在忍受不了我这花痴模样,大哥在前处理完店家赔偿事宜后就又回身上马并示意我去他背后坐好,并且说道:
“一天天没个正形!赶紧过来,父尊还在官道等着我们呢!”
大哥年岁长我许多,而且多年军旅,一身的厉气也挺唬人的,但其实我知道除了父亲便是他最疼我,每回从军归来总会给我带些有趣的玩物哄我开心,所以他的话我一般还是听的。上马后我朝二哥做了个鬼脸,便随他们去了。
……
“掌柜,说起来边秋五年前还曾在你这酒肆驻留...”
“听你如此一提,我倒是有些印象…等等,边秋…边秋…可是江湖人称‘莫问琴出,相问仙音’的琴鬼?那时我就好奇,一位不及年廿的少年,音律上的造诣竟如此高深!”
胡来的记忆里慢慢浮现出这个人名以及他的一系列事情,虽已是五年踪迹五年心,但真想起又恍如昨日。
“正是!只是那时我尚年浅,掌柜怕是没什么印象了。家兄岚峰也是此间常客,只是…”
“都城繁华,每日穿梭之人实众。我能忆得起的也不过寥寥,姑娘莫要在意。岚大队好酒识音,若不是边秋一曲我也不会得此酒友!说起这个,岚兄已是挺久没来蔽处饮酒了,可是公务缠身?姑娘若是得见,还请托带思忆!”
“他死了。”
岚梓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从旁置换了两个瓷碗,其一放在胡来面前,道:
“掌柜莫要心疼你那陈酿。我这故事可还没讲完呢!”
我转身便去拿酒,心想这岚峰录属城防,此时正是太平年间,少有歹人。北地虽有胡宵作祟,但那也是屯外守军事宜,应不会害了她二哥性命,此中也许另有隐情,不过岚梓没有多说,他也不便多问。只是与他相识一场,酒肉之交也算半个朋友,如此一想“万事通”洛三苟的烟袋脸就突兀浮现在心间,待他来此时再打听打听,好歹识人一场,能得始终自是最好。
“窖藏的沐春风!姑娘少饮,莫要贪杯!你与那边公子后续如何?愿闻其详!”
……
此后与父兄祈福之时,我便总是心不在焉,好几次走了神,二哥还哂笑说我莫不是情花开了。他那大老粗知晓些什么!要不是害怕父亲责骂,我肯定就追着他去了,那可是边秋呀,光是名讳就不知侵入了多少少女的闺帷梦乡,自己今日还和他那么亲近的接触了,就是没来得及好好温存一二。
回京路途,我又故意从那林间折过,酒肆旗帜已是重新竖起,店家还在清理着余屑,只是那青衣已去,徒留白云悠悠。
回府后我好不容易从二哥那打听出边秋在你这客栈驻留,精心拾掇了一番就飞奔而来,西市繁华依旧,人声鼎沸,各类商品琳琅满目,我却无暇顾及,一路急匆匆赶到客栈后却发现门口居然立着个木牌,上面八个大字甚是刺眼:
“门票十钱,概不赊欠!”
还有个个头不及剑高的崽子在那里盯梢收钱,我那还是第一回见到客栈喝茶不招客还收费的。可是一想到边秋也慷慨解囊,只是后来的事情发展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边秋那时正在台中奏着自己的成名曲《水吟》,台下各路看官也都秉息享受着琴音断续带来的感官刺激,可还不待我挤到人群最前,门口却传来一阵喧哗,然后只见那个把门的崽子连人带匾倒飞了进来,人群也是被这动静给吸引了,倒是给我腾出来了道路,总算是离边秋又近了一些。琴音骤停,他的目光也是投向了骚动之处。
“奶奶的腿的!小爷你也敢打!也不先打听打听你黎玖爷爷是谁就敢动手!”
那自称黎玖的崽子骂骂咧咧的又向门外冲去,只是这回他是慢悠悠眼睛放光的溜达进来的,在他怀里揣着三根沉甸甸的金条,并且还抬手特意给后来者指了指边秋所在的地方。
“喏!在那,出去打啊。不然小爷不仅钱收了,人也给你收了。”
说罢他便去一旁继续把玩手里的金灿灿了。在他身后进来一个腰间别着双刀的纤瘦男子,头顶兜帽,眉眼带笑,额间还纹有一枚弯月。
“呵,秋哥哥,好久不见呀。当初让你跟我回圣教你就是不肯,不然又怎的会落魄到在这破店子里卖唱。”
若不是他衣不敝体尚能从身形判定出是个男子,光听他这清细脆爽的声音以及挑逗的语调,恐是很多人会误以为他是个女子。边秋见来人也是眉头一皱,可见这人不是善茬。可他依旧保持着那股清傲,没有应声作答,只是收了琴,往台下走去。
“就喜欢你这股子不搭理人的劲。今日好歹是寻到你了,别想再溜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有什么瓜葛,但是我看边秋明显是想避开这人,况且听他提到圣教,该是指近年于关外兴起的那圣月教了,况且看他这打扮也不似中原装束,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果勇,倏地闪身挡在他逐渐接近边秋的路途中。
“喂!你这人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我家边秋正弹曲儿呢!你不要扫了大伙儿的兴致!”
似是没想到会有人横加阻拦,缓缓步向门口的边秋也是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我,若有所思。而那纤瘦男子则是双手环抱,咋了咋舌,笑道:
“哟哟哟,我说秋哥哥怎得总对我不温不火。原来是心系佳人呀。也罢,杀了便是!”
说时迟那时快,他出刀的速度简直比他眼中突然升起的杀意还快,我当时哪知道这人如此蛮横不讲理,直直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而回过神时又是得边秋所救,这种生死间来回踏步的感觉让我真是又爱又恨,第一反应居然是好歹又与我夫君来了个亲密接触。
“阿克伊,跟我来。”
边秋又只是扫了我一眼,便从门前消失了,那名异域男子在我身旁略过时又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而后也匆匆紧随而去。再后来我就只记得人群讨要票钱的叫喊和黎玖大叫概不归还的声音了。